《[策瑜]江东少年》农历四月

11、十·修

　　十．

　　刘勋为人刁横狂妄，孙策起了杀心。去接丹阳城接孙策母亲和弟妹的孙河一身伤地跑回来，一手捂着胸前的箭伤，一面冷静道：“扬州刺史刘繇把吴景赶出了丹阳城。现在僵持在横江津。”说完昏死过去。

　　孙策攥着佩刀全身颤抖。佩刀上的铜镡嵌进肉里，血丝漫出指间。孙策已然怒极，眼前所见皆是红色。他疾步往外走，打算去宰了刘勋再领人杀回曲阿解救母亲弟妹。周围人没人敢劝，孙策盛怒之下没人不害怕。只是孙策杀了刘勋，城里还有一万步军，孙策兄弟，怕是要折在皖县城中。不知哪个突然喊了一声：“周瑜有话说！”

　　孙策一顿，突然转身拔出佩刀一声暴喝：“冒充阿瑜者死！”

　　人群中走出个虎背熊腰的汉子，面无惧色往地上一跪，朗声道：“瑜遥敬阿策，阿策勇冠天下，万人不可当。殊不知泄一时之气，乱一世之计。阿策若遇骄纵挑衅则万望三思。——孙策我告诉过你冲动解决不了问题，现在开始从一数到二百五。瑜敬上。”

　　当下大家愣住，哭也不是笑也不是。孙策拎着刀指着那汉子气道：“你胡言乱语什么？”

　　那汉子伏地一拜，恭敬道：“此番话是周公子特地交代卑职的。若遇孙将军不能自控，就背给孙将军听。”

　　孙策一股怒气被人轻轻一吹，散了。他懊丧地卸了力气，刀尖颓然掉在地上一划。

　　他又看到那人一对似笑非笑的漂亮眼睛，永远胸有成竹的模样。在外征战这么多年，这一对美丽的眼睛是他心里的支撑。孙策揉揉鼻梁，随手一挥：“你起来吧。你叫什么来着？”

　　“卑职周泰。”

　　孙策叹气：“行了，我知道了。”复又抬头看着那些围观的家伙一吼：“都闲着呢？滚！”

　　这帮人跟着孙策久了，了解了他的脾性。这烈火性子下去了便不会再有事。孙策叹了口气，收了佩刀，往阶上一坐，看着立在一旁的周泰：“阿瑜若在就好了。”

　　周泰漠然处之。

　　阶上还有些雪。孙策抓起一把来糊在脸上，清凉气冲进口鼻中，压下去那快要吐火的热气。

　　开始数数。

　　兴平元年十二月，孙策返回寿春。

　　孙河醒后告诉他，虽然吴景被刘繇赶出丹阳，但在曲阿的声望还在。孙策现在也算袁术的得力战将，吴景说什么也不能慢待了孙策的母亲弟妹。孙策还是灰心的，兴致也没有。回到寿春进城之前，特意绕路去了趟富春，给孙坚上了一次坟。孙策收拾了荒草，摆了贡品。一开始把孙坚葬在舒城，后来孙策迁过一次坟，把孙坚的坟迁回了家乡。这几年孙策一直东征西战，也顾不上。母亲弟妹都不在，坟上有荒芜的气象。

　　儿子不孝。孙策上了香，默默磕头。

　　自父亲去后，儿子非但没能保留父亲的基业，现在母亲弟妹被困儿子竟然也没有办法。

　　儿子愧对列祖列宗。儿子愧对父亲。

　　一把破空而来的剑插在孙策的身边。那孙策日思夜想的温柔清亮的声音晨风般吹过来，江面上的雾气霎时退去——“男子汉大丈夫，不思索着如何建立不世功勋，兀自在这长吁短叹，像什么？”

　　孙策缓缓站起，拔出剑，一转身——那念想了几年的眉眼就站在对面，笑意弯弯得，盛不住。

　　孙策扑上去和那人比划起来，这是他们少年时代便培养的默契，同是少年人的身体，激烈地纠缠在一起，让人热血沸腾。他模样没大变，似乎更加清俊了。他爱他笑意暖暖的样子。

　　爱极了。

　　他们抱在一起。用一种想把对方嵌进自己身体的力量。周瑜被孙策压在地上，身上沾了土，笑得直喘。

　　他们太久没见面了，就连孙策去给孙坚迁坟，都阴差阳错地没有见着面。

　　“你都在忙些什么？总也见不到。”孙策几乎有些着恼。

　　周瑜还是被他压着，眼睛里除了笑意，掠过一丝浓浓的哀伤。他胧胧地看着天，轻声道：“阿策，我母亲去世啦。”

　　孙策一滞。他立即在想怎样去安慰周瑜，周瑜反而拍拍他：“没有关系。母亲她走得很安详。她让我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我就找你来了。”停了停，周瑜笑道：“你收留我吗？”

　　孙策敲他一记：“说什么呢。我想你还来不及。”

　　周瑜把胳膊横在脸上，遮住眼睛：“其实我还在忙另一件事。”

　　孙策奇道：“什么事？”

　　周瑜似乎是笑着，露出尖尖的小虎牙：“我把周家都卖啦。”

　　孙策愣了。他想起那田林山泽，还有广厦华屋，突然脱口一句：“你疯了你！”

　　周瑜放下胳膊，眼睛有点红，但依旧笑着：“没疯。能卖的全卖了。全部折换成钱……阿策，我们现在有很多很多的钱，我们现在有很多很多的钱去买粮草。”

　　见孙策还不说话，周瑜以为他是抹不下面子，于是又轻声道：“你不是说要收留我么。”

　　孙策眼圈一红，抱着周瑜往死里箍。周瑜直咳嗽，笑着敲他一下：“松手松手，你这个愣子！”

　　孙策突然起来，把周瑜也拉起来：“走，去我那里，咱们喝酒去。”

　　周瑜大笑道：“好，看这次谁先倒下！”

　　行军的帐子永远也透不了光。帐内要点灯，一掀帐帘扑面一股子油气。周瑜脱掉靴子，有点新鲜地坐在斑驳的黑漆案边。孙策现在的官衔是折冲校尉，行殄寇将军。职位很低，配给只能将就。富春现在也在袁术治下，他并不想进城，只在郊外扎帐驻军，原想只待一晚上就走的。帐中没多少东西，除了一张席子，便只有这张掉了漆的案。案上有只不知有了多久的碗。孙策心里苦闷，平时只能喝酒消愁。周瑜拿起那只碗，孙策颇窘，伸手去抢。周瑜一挡，四下寻了酒坛出来，倒了一碗，双手捧着，慢慢喝下。

　　周瑜垂眸饮酒，长长的睫毛微微轻颤，一下一下刷在孙策心尖上。孙策连忙看帐外，周瑜笑道：“你怎么了？脸红什么。”

　　孙策道：“天热……”

　　帐外的积雪还没化干净。

　　周瑜道：“这是曲阿的米酒么？”

　　孙策道：“啊。”

　　周瑜道：“很甜。”

　　孙策闷闷又嗯了一声。

　　周瑜放下碗，轻声道：“我带了两万人来投奔你，可不是投奔袁术的。”

　　孙策笑道：“这个我自然知道。”顿了顿，叹道：“可是又谈何容易。”

　　周瑜道：“阿策不要着急。我正要跟你商议此事。”

　　孙策另找出个碗来，换给周瑜。周瑜一指孙策背后悬挂的地图，柔声道：“阿策可知战国时期的楚国？”

　　孙策回头去看。周瑜道：“当初楚国刚开国的时候，不过百里。楚国的国君开疆拓土，立足于郢都，占据荆州扬州，南达南海。赫赫功勋，传业九百年。阿策为什么不行？”

　　孙策掉过头来看他。

　　烛火映着周瑜的眼睛。莹莹地跳动着，仿佛马上可以燎起整个天下——周瑜心里从来只有天下。他性格里的张狂与不安分只有孙策知道，因为他们有一样的野心。

　　“阿策说过，你是王。”周瑜轻轻地，煽动地，甚至引诱地笑道：“至少现在，你就是我的王。”

　　周瑜的眼睛内眼角向里勾，外眼角向外一笔挑出去，精彩都在顾盼之间。隐隐含着笑，慢条斯理说话的时候，也是笑意款款。孙策伸手，隔着案，轻轻摸在周瑜脸上，用大拇指轻轻描绘周瑜长长的睫毛。扫到眼角，在泪痣上打了个圈儿。周瑜有些痒，不停地眨眼睛。

　　“阿策可立足吴地，吴地丰腴富庶，更重要的是，出产铜和盐。鲁子敬提出过三分天下。然后从东吴，向西，吞蜀地，向北，破许昌。阿策，我们还有很多年可以用来打造我们的天下。你可以称王称帝，你可以彪炳千古。”

　　“阿策，我要你横行天下。”

　　孙策看着神采奕奕的周瑜。他似乎已经看到自己君临天下的样子，兴奋得要烧起来。

　　“好。”

　　孙策也笑。

　　这是誓言。

　　周瑜带来两个人，彭城张昭，广陵张纮。他们详谈了许久，计划着未来，以及梦想。

　　入夜之后，周瑜安排张昭和张纮去自己的驻地休息。自己仍在孙策帐中，和孙策对饮。从少年时代起周瑜最爱干的事就是和孙策拼酒，虽然一次也没拼过。米酒度数并不高，后劲却可怕。周瑜面颊因为过度的兴奋而烧红，孙策架着他无奈道：“酒量不行充什么酒豪……”

　　周瑜推开他，伏在席上。脸上太热，在冰凉的席上蹭来蹭去。孙策出帐子叫人拿来被褥，顺带深吸两口冷的夜气。他胸腔里也有火，这火还有往下蔓延的趋势。在帐外冷静半晌，方才进来。周瑜睡了过去，头发铺了一席。孙策重重一叹，将被褥铺好，再把周瑜抱了上去。周瑜没了草席的凉气，蹙着眉不满。孙策解开他的衣带扣，脱掉他的外衣。周瑜的素纨中衣柔滑轻薄，服服帖帖。

　　孙策给周瑜盖上被子，抽了自己一耳光。踉跄着站起来穿上靴子摔帘子出门检查巡防。周泰正在外面查看马厩，见孙策摇摇晃晃过来，身上还有酒气。

　　“将军还没有休息。”

　　孙策也有醉意，坐在马厩围栏上，迷茫地说：“我那军帐进不去……起烈火了……”

　　周泰没听明白：“哈？”

　　孙策撑着脑袋痛苦到：“现在回去，会被烧死的。”

　　周泰还是没听明白。

　　孙策在马厩围栏上坐到后半夜。周泰也回营帐去休息，孙策冻得直流鼻涕。后来实在坐不住，垂头丧气回自己的中军帐。

　　灯火还没息。橙黄一团。孙策脱了靴子跪坐在周瑜身边，周瑜睡得平稳安逸。脸上潮红退了下去，愈发显得清癯了。

　　周瑜刚来时，孙策只顾着高兴。在外面雪地里坐了大半夜，似乎是给冻明白了。周瑜家是个世家大族，顽固而且看不上孙家。周瑜即便只卖了自家产业，不知受了多少刁难。这几年周瑜丧母时境况如何，为给自己筹钱讲祖产家业全都卖掉时的心境如何，自己全然不知道。孙策想到动情，轻轻抚摸周瑜的脸，低声喃喃：“我孙策何德何能。”

　　周瑜睁开眼睛，慵懒地一笑，惰惰地低声道：“孙策啊。即有德，又有能啊。”

　　然后轻轻地，在孙策大拇指上，一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