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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终局(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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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国城小兵弱,郑国发兵半月,便把许国都城围了水泄不通,许庄公十分固执,下令封城固守,郑军只能暂且驻军于城外,等待最后的攻城时机。姬寤生连连接到前方的捷报,不禁大为欣喜,他亲自前往郑军驻地,以慰问首次为郑效力的北戎军士。
颍考叔、子都与暇叔盈几位大将立在郑营外迎接姬寤生的到来,只见姬寤生从马车上走了下来,从马车里又探出一个小小的脑袋,鬼灵的黑眼睛朝四周张望了一下,他朝颍考叔笑了笑,立刻蹦下了马车,帘子又是一动,月珰在姬寤生的搀扶下,慢慢走了下来。
此时正是七月,天气已经转凉,秋风肆意,扬起漫天的黄沙,远处的旌旗堙没在了萧瑟的角声之中,军中的肃杀之气与天边渐渐昏沉下去的落日更是将战场上的那份豪壮表现得尤为悲凉。月珰肌肤胜雪,花柳娥眉,翩飞的裙摆像一朵绽放在沙场上的孤莲,她缓缓抬起螓首,秋水含光,美目在不经意间与子都的目光冲撞在一起,她立刻颔首,将憔悴苍白的脸埋了下去,拉起公子突的手,随姬寤生默默入了营帐。
夜里刮起了大风,透过营帐的缝隙袭来阵阵寒凉,姬寤生见月珰在睡梦中还在瑟瑟发抖,便将自己的棉被盖在她的身上,自己起身添了些柴火。姬寤生见公子突反复翻身,低声问:“突儿,你还没睡吗?”公子突起身,揉了揉困倦地眼睛,道:“明明有困意,却偏偏睡不着。”姬寤生看了一眼熟睡的月珰,皱眉问公子突,“突儿,和我说实话,真的是你自己主动要跟来的吗?”
公子突咬唇,低头道:“是母亲......”姬寤生叹了一口气,“你不该由着你娘,你娘有时候比你更像个孩子。”公子突道:“我从来没见过母亲那样的难过,每日的愁眉不展,常常在夜里落泪,我知道是因为父亲不让母亲跟来,母亲才会这样的伤心的,于是我就骗了父亲,谎称自己想要看看打仗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姬寤生摇头,“我们谁也拗不过你母亲。”公子突忽然抬头,用不解的目光盯着姬寤生,问:“父亲,你知道母亲为什么坚持要来这里?”姬寤生苦笑,没有回答公子突这个问题。
清晨,月珰醒来,她环顾了一下帐内,见姬寤生坐于案前,帐内熊熊的烈火蒸腾了四周的空气,让他的衣衫尽湿,他刚毅的脸上不断地滚落下豆大的汗珠,他却仿佛浑然不知,依然专心埋头于政务。月珰无奈地叹了口气,轻声问:“突儿哪?”姬寤生抬头,“突儿去找颍考叔了。”
月珰咬唇,轻声道:“我想求你一件事情......”“你想去见公孙阏。”姬寤生平静地说出了这句话,月珰一愣,躲开姬寤生的目光,咬牙说了“是”。姬寤生良久未说话,月珰重新枕回床榻,只将一个消瘦的背影留给姬寤生。月珰闭目,却是屏息听着姬寤生的动静,她感觉到姬寤生默默离开了营帐,帐内的寂静让月珰的每一个神经都在颤抖,明明刚刚睡醒,她却又觉得精疲力尽,在混混沌沌中她又昏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四周变得特别得昏暗,月珰只能勉强辨认出远处那燃烧着的火光,她伸出十指,却怎么也看不清自己的双手,她这才意识到自己正在渐渐失去视觉。眼前有人影在晃动,如此高大的身影必定是姬寤生,月珰突然有些自暴自弃,用力捶打眼前的那个人,哭泣道:“你不让我见他,我现在就死给你看!”“月儿!”子都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月珰整个人僵硬在那里,随即便落入那个熟悉的怀抱,他很用力地抱着她,似乎要将她融进自己的身体。月珰用双手触摸着子都的脸,颤抖着嗓音道:“阏哥哥,真的是你。”
“月儿,你的眼睛......”子都的眼睛里纠结着伤痛,他看到了一个憔悴不堪的月珰。“阏哥哥,你什么也不要说”,月珰强忍内心的悲伤,伏在子都的耳边,轻声道:“颍大哥知道了所有的一切,为了突儿,请你...杀了他...”子都震惊,还未等他说什么,月珰忽然吻上了他的唇,咸涩的泪水带着月珰的苦痛流进子都的嘴中,子都从心中泛起苦涩,月珰呢喃:“阏哥哥,月儿真的很爱你。”她忽然将子都推开,对他大声道:“记住我说的话,你走!”
子都脚下有些踉跄,他呆呆地看着月珰,姬寤生走了进来,他冷冷道:“你现在可以走了。”子都最后望了一眼月珰,咬牙出了营帐。姬寤生盯着月珰,道:“你已经见过了他,我们明日就回新郑,从今以后,你必须在宫中安心养病,如若再做出什么傻事,我便让公孙阏死无葬身之地!”月珰木讷地点头,“你放心,这是我答应你的,我一定会做到。”
第二日,颍考叔决定即刻攻打许国都城,北戎兵向来不善攻城拔寨,颍考叔又不放心子都带军冲锋,只能亲自带领一批郑国士兵冲杀在前,郑国士兵个个骁勇,争相爬上城头,想要拔下插在许国都城上的旗帜。
前有颍考叔冲锋,后有暇叔盈带令犬戎军马杀敌,颍考叔只安排了百人的步兵给于子都,让他在后辅助作战。一路行军而来,子都早已察觉了颍考叔对他的排斥,昨夜月珰的那句话让他将所有疑惑都解开,眼看着颍考叔即将攻下许国都城,子都咬了咬牙,对手下的士兵下令:“所有的将士听命,随我一同冲杀在前。”
士兵们口中发出巨大的吼声,如一澜咆哮的江水冲向敌人,使得身陷前方混战的许军更加措手不及,战事越加混乱起来。子都看向远方,颍考叔已然爬上了城头,子都架起了弓箭,对准了前方毫无防备的颍考叔,子都的手不自觉地颤抖了起来,他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将箭对准这样一个故人,这一刻,旭颖的脸在他眼前闪过,他久久无法射出那背后的一箭。
“阏哥哥!”月珰的声音忽然在他身侧响起,子都见到了一身士兵打扮的月珰,她忽然抢过子都手中的弓箭,抿着唇,毫不犹豫替他射出了那一箭。颍考叔后心中箭,身子如一叶枯叶飘下了许都城墙,颍考叔死在了月珰的箭下。
月珰原本清澈有神的眼睛忽如死灰,她忽然感觉到从胸口一涌而上的温热,她的身体迅速萎靡了下去,倒在子都的怀中,四周是一片的黑暗,耳边甚至能够听到淙淙的水声,她从未感到如此的寒冷,好似血液流尽后,她躺在了一个冰窟之中。“阏哥哥,抱紧我。”月珰祈望从子都那里得到温暖,却发现全身早已没有了知觉,她知道自己快要死了。
“我曾经说,这辈子我永远都不会伤害阏哥哥,可是到头来我发现,伤阏哥哥最深的却还是我自己,因为我不能再陪阏哥哥走下去了,以后阏哥哥要一个人留在这个世上,承受命运带给你的苦。一想到以后再也见不到阏哥哥你了,我就觉得心好痛好痛......”月珰的嗓音一点一点微弱了下去,子都抱着她,心中渗出绝望,他嘶吼:“月儿,你不要离开我。”月珰启齿,从喉中抽出虚弱的只字片语,“对不起...月儿太累了...要回家了...”月珰的手终是无力地垂下,她已经听不到子都竭力的嘶喊。
姬寤生赶到时,他所看到的唯有一具冰凉的身躯与早已有些痴傻的子都,姬寤生的步履开始蹒跚,一位前方的士兵忽然跑到他的面前,悲戚道:“主公,颍将军阵亡。”姬寤生彻底瘫软在地,身旁的人连忙将他扶了起来。公子突扑在月珰的身上,拼命地呼喊:“娘,你醒醒,看看突儿。”姬寤生在身旁人的搀扶下走到了子都的面前,他伸手想要触摸月珰,子都却是忽然冷冷出声,“你不要碰她!”
暇叔盈却在这时带来了攻下许城的捷报,他将一支箭交到了姬寤生的手中,冷笑地道:“这是从颍将军身上取下的暗箭,箭的主人正是子都将军。”“没错,是我杀了颍考叔。”子都此刻已是一心求死,他毫不犹豫地承认了下来。颍考叔之死已然让姬寤生失了左臂,如今子都又承认了杀人之罪,对于姬寤生来说,这无疑是又断了右臂,他毕竟为身经百战的霸主,心中虽然有恨却还是强忍了下来,他道:“此事还未查清,不能妄下定论。”
子都冷笑,“我说了是我杀了颍考叔,我恨他夺我帅印,抢我头功,像我这样心肠歹毒的人,主公为何还要有意包庇我?”姬寤生从悲变怒,他怒斥子都:“你已痴傻,说的都是疯言疯语!”姬寤生命人将月珰的尸身从子都的身边拉开,子都狂怒,他用龙啸枪将所有前来抢夺尸身的人都挡在外围,公子突却是狠狠地咬上子都的手臂,“你把我母亲放下来!”子都呆呆地看着愤怒的公子突,悲凉自心底渗透全身。
忽然有人驾着一辆马车冲入人群中,疯狂的马匹将围绕在子都身旁的士兵踢伤踢死,缺儿向子都发出怪叫,子都会意,抱着月珰跳上马车。公子突亦是紧追不放,窜上马车,与缺儿纠缠在一起,子都无奈,只能出手将公子突打晕,缺儿狠狠抽下马鞭,四马奔腾,冲出了人群。一切都发生在一瞬间,暇叔盈想要带兵去追,姬寤生却道:“突儿在他们手里,我们不能轻举妄动。”姬寤生的身子忽然一颤,他用手捂住胸口,脸色铁青,随从立刻将他扶回帐内,派人医治。
子都怀抱着月珰冰凉的尸身,眼神空洞,一路无言,公子突醒来,他恶狠狠盯着子都,“你放开我的母亲!”子都看向公子突,问:“你认识回去的路吗?”公子突一愣,问:“你什么意思?”子都让缺儿停下马车,对公子突道:“你回去。”公子突咬牙,“我死也不会让你带走我的母亲!”“你回去,好好活着。”子都说完,一把将公子突推下马车,缺儿立刻扬鞭,马车奔跑了起来,公子突在后面不顾一切地追着,最终跌倒在地上,含泪看着马车离开。
烈火带走了月珰的身躯,子都捧着月珰的骨灰,八尺男儿竟忍不住落下泪来,缺儿在一旁发出“呜呜”的叫声,似在安慰子都。子都脸上忽然露出柔和而又空洞的笑,他轻轻对着怀中的骨灰道:“月儿,我们很快就可以回家了。”他强压悲愤,又对缺儿说:“我们先回新郑,把旭颖和孩子接来。”缺儿点头,立刻驾车前往新郑。
旭颖与膝下的一双儿女早已躲了起来,待到子都找到他们,旭颖失声痛哭,子都问她:“你恨我吗?”旭颖面对杀害了自己亲哥哥的丈夫,欲恨不得,欲爱不得。幼小的儿女却因为连日来的担惊受怕而扑进了子都的怀中,他们瑟瑟发抖,怯弱地道:“爹爹,我们害怕。”旭颖见到孩子这般,不觉有些心软,她道:“为了孩子,我没有办法恨你。”
子都与旭颖逃出了新郑,马车直奔荆国沙溪。一路上,子都始终怀抱着月珰的骨灰坛,孩子们天真地问子都:“爹爹,你手里的是什么东西?”子都不回答,他只是反复在低喃:“月儿,我们快回家了。”孩子们依旧不断地追问,旭颖心中清楚,她含着泪向孩子们解释:“她是你们爹爹心中最珍视的一个人。”“她死了吗?”孩子问。子都猛然一颤,他不自觉地将身子蜷缩了起来,表现出如孩童一般的恐惧,旭颖看着他黯淡的目光,呆傻的面容,轻声对孩子道:“她没死,她一直活在你爹的心里。”
还有一天的路程便可到达沙溪,子都看着四周越来越熟悉的景色,心中苦涩难耐。忽然间,从草丛中蹿出几个官兵打扮的彪形大汉,子都拿起龙啸枪的一瞬间竟感到有些力不从心,他嘱咐缺儿照顾好旭颖与孩子,与前方不知是兵是盗的人打斗了起来,他绝不允许有人在这个时候阻拦他回到沙溪,那是月珰的心愿,亦是他的。
不知为何,子都在挥洒龙啸枪的时候感到的不是从前的流畅却是生疏,那些大汉个个力大如牛,子都直到伤痕累累才将他们杀退。子都浑身沾满了鲜血,转身去寻旭颖,却见缺儿用刀抵着旭颖与孩子们的脖子,目露凶光,子都震惊,问:“缺儿,你做什么?”缺儿发出极其怪异的叫声,那声音像极了深谷中寒鸦的叫声,子都隐约听出他在说:“杀。”
似是从子都的目光中读出了不解,缺儿撕开衣服,一条丑陋的伤疤盘踞在他的胸口,子都脑中一蒙,他仍然清晰的记得,在京城的那一战,他用长戟刺透公子滑的胸膛,他万万没有想到,这些年来一直陪伴在他身边的缺儿竟是费尽心机隐瞒自己身份的公子滑。子都咬牙问:“是你毁了所有的一切,是吗?”
缺儿沧冷地大笑,他撩起衣袖,在他的手臂上,赫然刺着子都、月珰与颍考叔的名字,只见他用刀在月珰与颍考叔的名字上狠狠地割下一条,寓意着两人已死。子都一步一步地奔向缺儿,他的目光似冰似箭,恨意早已让他完全失去了理智,他几乎吼了出来:“你要杀的是我,放开我的妻儿!”缺儿连忙用刀抵挡住子都的龙啸枪,子都猛力反挑,将缺儿的刀挑飞了出去,缺儿不知从何处拔出一柄匕首,刺进了子都的身体,子都冷哼一声,用力劈下,杀了缺儿。
旭颖扶住摇摇欲坠的子都,子都颤抖的手模上匕首,他咬牙将匕首拔了下来,鲜血源源不断喷洒出来,子都用手按压住伤口,安慰惊慌失措的旭颖,“不用担心,止住血就没事了。”
旭颖扶子都回到马车里,连忙撕下干净的衣服,为子都包扎伤口,孩子们蜷缩在一起,惊恐地看着自己的父亲。
美丽的沙溪依然坏绕在青山翠谷之中,二十多年来,就算所有的一切都变了,它却依旧未变,山还是那座山,人还是那些人,即使曾经的沙溪人如今都已只剩下累累白骨,但至少他们永远地留在了自己的家乡,得以与自己的亲人永不分离。沙溪又多了一座新坟,那里成为了月珰永远的长眠之地,子都坐在月珰的坟边,轻声问:“月儿,我们终于回来了,你高兴吗?”恍惚间,子都似乎听到了月珰的笑声,他的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慢慢闭上了眼睛。
这一刻他才明白,他们错过了这辈子,而下辈子又太过遥远......
是今生相伴或来世再惜
为何你总不懂这谜题
到蓦然回首才默然长记
天涯路只影向谁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