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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有门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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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子央骑牛,速度太慢,秦王一行人到达荒地已经快天黑了。从犁地到天黑也就一会儿功夫,就这一会儿工夫犁了十多亩地。秦国男人出去打仗,有时候耕地的多是老人和妇人,曲辕犁操作方便,妇人也能使用,得到了在场所有人的盛赞。
天黑后秦王被蒙毅扶着去看犁出的沟有多深,几位高官陪着,在耕好的田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行走,剩下不少官员围着曲辕犁说话,要不是因为天黑,他们也想扶着犁耕两亩地出来。
这时候相里勤引着一个健壮的中年人来拜见子央。
“公主,这是农家的许衍,去年携带《神农》《野老》《宰氏》来秦。”
春秋战国的诸子百家,无论他们是什么思想,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要过问政治,都想把自己的思想理想融入对天下的治理中,这中间最成功的就是商鞅,他因为变法而成为法家弟子中难以逾越的高山,也是很多学派的楷模。
许衍拜过子央,说道:“公主,我等愿意把农家典籍献上。”
“啊?”子央不理解:“你们应该找我兄弟们啊,你们门中的著作乃是你们的心血,放我那里干什么?放我那里只能落灰,你们拿着还能教育弟子。”
这时候的著作都是字数少,讲究微言大义,农家对自家的著作可谓是倒背如流,送出去后还能自己再刻写,把自家的著作送给子央其实是投奔到子央门下,代表意义大于实际意义。
农家和别的学派不一样,他们是真的贫苦,也是一群在权贵们看来出身很低的黔首组成的学派。他们流浪了很多年,在各国游说都没得到重用,这么多年没有立足之地,好处就是他们走到哪里都会积极教当地的黔首种地,黔首们会送他们一些食物,他们也会织席买卖,不至于饿死,也因此在民间有很大的影响力。
他们在咸阳一年,想尽办法没能和秦王见面,也想尽办法和各位公子联系都没成功,甚至也想了办法搭上公卿权贵的路子,都以失败告终。
如今来投公主门下,然而这位公主似乎不懂这里面的弯弯绕绕,农家抛了媚眼,但是公主眨巴着天真的大眼睛看不出来。
所以现场有些尴尬,相里勤知道这位公主是真的不懂,就对许衍表示少安毋躁,连忙请子央借一步说话。
子央听了相里勤的说法,皱眉道:“哦,巨子你的意思是他们要投奔我?做我的门客?”
“对。”
“可我怎么养他们啊?我没钱啊!再说,出来做门客的人就三个目的:求富贵、取尊荣、建不朽之功业。跟着我,他们哪一条都完成不了,算了算了。”
“公主,不必看轻自己,您早晚有自己的食邑,就算没有食邑,您现在也能养门客,况且农家的人也不要您养,您有事儿的时候叫他们出谋划策或者去跑腿就行了,他们求庇佑的时候您出面庇护他们就足够了,下午大王已经赏赐他们田地,还给了他们差事,让他们跟着秦国官吏推行曲辕犁,他们是能养活自己的。”
“真的?”
“真的!您怎么为金银俗物发愁?楚人在咸阳几世的积累有一半在您手里啊。”
“啊?”子央心说难道我这副身体是富婆?
“大王诛杀楚人的时候,他们的钱财俗物没有入库,就放在少府,您和长公子一人一半啊!”
子央长长叹口气,那完蛋了,父母替孩子保存钱财,最后这笔钱财都会不翼而飞,比如压岁钱!
子央十岁前的压岁钱到现在都是一笔糊涂账,她坚信让她爸妈私吞了,因为她爸妈在她这只吞金兽身上花的钱更多,她才没敢和爸妈查账。
“您怎么想的?农家诚心投您门下。”
子央叹气:“真不用我供养衣食?”
“不用。”
“那好吧。”子央转身回去,跟许衍说清楚:“跟着我没前途,我给你们推荐我长兄,他是我阿父的心尖子肺叶子眼珠子,回头他就是太子,你们做他的门客会更有前途。”
许衍当然知道,去年没走到长公子跟前,那不是长公子高攀不上吗?前几天长公子倒是派人来请了,农家的弟子们想了几天,得到的结论就是:攀上了在法家和儒家的夹缝里能生存吗?
他躬身对子央说:“昔日苏秦游说韩王,说过‘宁为鸡首,毋为牛从’,公主,我等诚心来投。”
回去的路上,前后甲士举着火把或步行或骑马,沉默地拱卫秦王政的马车回章台宫。在秦王铜车旁边是骑牛的子央。
秦王政靠在车上问她:“这么说,你收下农家为你的门客了?”
“嗯,我正发愁怎么养他们呢。”
“前几日阿父就跟你说过,赞誉都是虚的,只有权力才是实在的,给你食邑你不要,现在着急了吧。”
子央心想我要不是不知道日后的郡县制在你的铁腕下推行下去,我这会真信了你的话!
她叹气:“过去事不要提了,想以前没一点好处,要多想想日后。”
秦王政问:“食邑还要吗?赵国的膏腴之地,别人想要都没有呢,你想要多少阿父都给你,你要是看不上赵国,齐国呢?齐国富庶,你能取得更多税。”
子央一点都不心动:“没有食邑我也能养他们!食邑之事休提,对了,少府是不是有我的钱财?”
秦王政斜眼看了她一眼,淡定地说:“去年是有,今年挪作他用了。”
子央:我就知道!
她深呼吸后重重叹口气。
看她不开心,秦王政就问:“今日曲辕犁确实好用,诸卿都说你立下了大功,这次赏你食邑可好?是想要食邑还是要听一句‘麒麟女’?”
子央的眼睛瞬间亮了,她转头兴奋地看着秦王,着急地说:“快夸我,快点夸我!”
“食邑更好。”
“我不要,夸我啊!”
“你听好了,子央,吾家麒麟女也。”
子央瞬间魂魄离体,飘到了半空,看了一眼举着火把的队伍,突然像是坐过山车一样立即俯冲下来,再眨眼仍然坐在牛背上。
在秦王政的眼中,她似乎怔愣了一下,一瞬间表情空白,随后就是皱眉,小脸皱巴巴的,表现得很不快活。然而秦王政还没开口劝她,她瞬间眉开眼笑,快活得跟喝了三桶蜂蜜一样。
子央觉得很爽,最起码这次飘得比上次高了,说不定始皇帝多夸自己几句,自己就真的回去了。
原来这句话不是没用,而是要积攒的啊,到时候量变引发质变!
她因为高兴,眉开眼笑地冲秦王政说:“阿父,我太爱你啦!”
这让秦王政安慰她都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了,看着这傻乎乎的子央,秦王政呼出口气,知道夸赞对她确实有用,但是用处不大。不仅是子央觉得摸到了窍门,秦王政也觉得摸到了窍门,甚至他分析出来的东西比子央更多。
他轻笑一声,开心地说:“吾儿爱我,我也爱吾儿。”
两人对视,都开心地笑了起来。
乘着这股高兴劲,秦王政说:“吾儿,明年你长兄带兵灭齐,等拿到了齐国,寡人派人送你去临淄,齐国几百年的积累都在那里,齐国财富你随意取用,那时候你就不用担心没钱养门客了。”
“阿父,”子央骑在牛背上拖长声音摇头:“不可说不可做。事以密成,语以泄败,如今大军还没出秦国,怎么能大庭广众下说灭齐呢,不妥不妥。再说取用齐国累世财富,那些要留着给大秦的锐士酬功,我尺寸军功都没有,怎么敢去临淄挑选财货。而且,”她压低声音靠近铜车,秦王政向她的方向倾身,子央在他耳边低声说:“王翦老将军抱怨您没有给他封侯,若是酬功不够大方,只怕臣子们心有愤懑。”
很多人都觉得王翦索要财物赏赐是为了自污,担心自己步白起的后尘。然而老将军一辈子征战,真的对封侯没有期盼吗?是有的。
秦王政想了一下,说道:“吾儿说的是,灭齐后是该酬功了。”
子央接着说:“虽然老将军们该酬谢,但是万千老秦人更该酬谢。阿父,如果您问我献上曲辕犁想要什么奖励,我要的奖励就是让老秦的黔首们也享受到灭六国的好处,每个人都该享受到,他们祖祖辈辈作战,您‘奋六世之余烈,振长策而御宇内,吞二周而亡诸侯,履至尊而制六合,执敲扑而鞭笞天下,威振四海’,可他们也跟着奋六世甚至更久,明年就是收获的时候,没有一个人该被落下,他们要的也不多,不过是盼着日子好过些,盼着儿孙的日子也好过些。”
当起义军进入函谷关后,为什么善战的老秦人降了,没了几十年前虎狼之师的锐气,没有了那横扫天下的悍不畏死,如果说是秦二世不得民心,难道三十七位秦王没有一个在秦人心里留下一座丰碑吗?
子央觉得,是秦国的百姓没能从灭六国中得到红利,当一身伤痕的锐士捧着同袍的骨灰回到家乡什么都没得到后,他们会想:大王的皇图霸业与我们何干?
秦人冷眼看着秦国覆灭。
秦王政没说话,子央也没再说话,子央心里想着,大概秦王政和很多六国权贵一样,从没把黔首们放在眼里,也是,没有大泽乡一声呐喊,谁会把沉默的黔首们放在眼里。
车子到了曲台殿的台阶前停下,秦王政扶着赵高的手下车,对从牛背上滑下来的子央说:“吾儿爱我。”
子央眨巴眼睛,不懂他的意思,说道:“我当然爱阿父。”
子央甚至觉得秦王政一点都不含蓄,天天把“吾儿爱我”挂在嘴边,子央的爸爸比起他来太扭捏了。
秦王政伸手摸了摸子央的额头,前几天因为野猪撞车她的额头流血留下了伤口,如今伤口愈合结了一层痂还没掉,不知道会不会留下浅浅的疤痕。秦王政收回手,扶着赵高上台阶回曲台殿了。
子央转身对公孙造说:“造,你把牛牵走吧。”
公孙造躬身行礼后牵走了牛,子央带着扇慢悠悠地回到兰林殿,她问扇:“造以前是哪国人啊?”
扇提着灯一边引路一边回答:“韩人,他父子乃是夏太后的兄弟后人。”
“哦。”子央明白了,怪不得公孙造能在曲台殿附近走动,原来还有这一层关系。
“韩王安和韩王氏族的人现在在哪里?”
“二十一年,韩国旧贵在新郑叛乱,大王震怒,派兵镇压叛乱后处死了韩王安。姬姓韩氏被分批押送到不同的地方做了隶妾臣,公孙造父子并没有卷入这场叛乱里,所以被押送咸阳,虽然是在咸阳做隶妾臣,好在吃喝不愁衣食无忧,比他们的族人日子好过千百倍。”
子央问:“阿父和夏太后的关系如何?”
扇在黑暗中皱眉,想了想还是回答:“只能说尚可。”
“哦?”
“以前的长安君成蟜,他生母就是韩女。”
“哦,我知道了。”子央被扇的这句话点透了。成蟜因为受到父亲子楚的宠爱,先是对秦王政的太子位发动挑战,让他在咸阳几乎喘不过气来,后来又对着王位觊觎三分,让他恶心得够呛,所以秦王政和韩系的势力关系很差。
子央接着说:“我听说十五岁的成蟜单枪匹马出使韩国,迫使韩国割让了百里土地给秦国。我大秦向来坚持军功授爵,他为秦国取得了百里土地,所以才有了长安君的封号。想来这件事就是秦宫内的韩女们和韩国权贵之间的一场勾兑,用百里土地给成蟜铺路,助力成蟜壮大势力,最终希望成蟜对大王取而代之,真是大手笔!
先王离世得早,大王继位的时候年纪不大,权柄自然掌握在华阳太后和夏太后的手里。这么说我阿父背后是华阳太后,成蟜背后是夏太后。是吗?”
扇没说话,事实就是如此。
子央也没再说话,因为后来始皇帝接纳了楚女为妃,生下了扶苏,后宫也被楚女把持,他前期依靠的也是楚系势力。嫪毐叛乱,平叛的昌平君、昌文君都是楚系的人。
同时子央也想笑赵姬和嫪毐,难道就真的是对自己的实力没有一点了解?
赵姬回到秦国后并不受宠,她出身不高,年华不再,比起那些出身好且年轻貌美的各国贵女没丝毫优势,甚至她因为出身被人嘲笑,自己也没什么头脑,除了依靠吕不韦外什么都没做。
子楚去世后,她原本可以参政,但是她又斗不过华阳太后和夏太后,被赶出权力核心。身后也没有可以依靠的势力,连吕不韦都和她保持了距离,居然不想去找日渐长大的长子,想要靠着嫪毐这个毫无根基的男宠主动搬到了雍城。
她以为给嫪毐封侯壮其声势,嫪毐就真的成权贵了吗?这样两个什么都没有的人,拿什么和夏太后背后的韩国势力以及华阳太后背后的楚系势力抗衡。又凭什么觉得靠一场叛乱把她和嫪毐的儿子运作成秦王?子楚是儿子少,但是子楚的兄弟多啊,真当秦国宗室没人了吗?
前面宣太后给她打了样,她却什么都没学会。
子央回到了兰林殿,晚上睡不着了。
她翻来覆去地想今天遇到的事情。
“子央,吾家麒麟女”这句话是有用的,但是需要多说几句,她有信心哄着秦王多说几句,这件事不能一下子办成,所以要有耐心。
子央给自己打了半天气,然后想接下来发生的事情。
先秦的女人和汉朝之后的女人不一样,是真的能掌握权柄。昭襄王是个大魔王,然而这样一个让六国恨得牙痒痒的大魔王,他的权柄被宣太后拿走了四十一年。华阳太后也是个女人,前半生在秦宫做个宠妃,人生的最后十年在秦王政没有亲政前掌舵秦国这艘大船。
子央觉得自己来到了一个对女性不算有太深敌意的年代。
随后想到自己也有门客了,子央觉得跟做梦一样。
半个月前她真的想不到自己会到秦国,更想不到自己会有门客,做梦都不敢这么做。
她在黑暗中叹口气,心里默默想着:这真是人生无常,大肠包小肠。
她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醒来后日上三竿,到了吃朝食的时候,根据眼下社会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吃两顿饭的习俗来看,子央大概是睡到了早上十点多。
子央才不会觉得自己起晚了是羞耻的事情,她迷迷糊糊起来,迷迷糊糊洗脸,擦脸的时候觉得一些冷。秋天了,估摸着最近降温了。
刚觉有些冷,扇带着人进门,在门口放下托盘,里面是纸做的请柬。扇说:“公主,长公子府请您参加三日后的饮宴。”
子央皱了皱眉,走到门口跪坐好,从托盘里拿了请柬。这请柬的纸里有很小的蔷薇科植物花瓣,纸张是浅绿色的,就这审美放两千年后都不过时。
翻开后,是一笔很漂亮的簪花小楷,内容是邀请子央赴宴。
这一看就是长孙皇后折腾出来的,子央问:“长公子府远吗?”
扇说:“要渡过渭水到北岸去。”
咸阳为什么叫咸阳呢,山之南是阳,水之北是阳,咸阳就在大山以南渭水之北,所以叫咸阳。随着后来秦国强盛,咸阳慢慢地往渭水之南发展,章台宫就在渭水南岸,过河等于去咸阳老城区。
子央一想到自己出门容易出车祸,立即把请柬合上,摇头说:“不去不去。”
扇就说:“公主,不去总要有个说法啊,公子公主们都去了,唯独您不去,夫人如果问为什么不去,该怎么说?”
子央没想到还是多人聚餐,她有点慌,毕竟自己是个冒牌货。立即做出捧心状,大声咳嗽两声,说道:“啊,我心疼,我咳嗽,我头晕,我要卧床养病。”
然后一下子歪在席上,还时不时地抽搐一下。
扇脸上的肌肉抖动了几下,拼命忍笑,最后说:“您真要这么说吗?这次人多,万一他们一起来探望您怎么办?”
子央爬起来问:“你说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