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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九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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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南楚那封威胁信,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在李明池心里激起圈圈不散的涟漪。她将信烧了,灰烬落入铜盆,像某种不祥的预兆。
她没有立刻行动。冲动是愚蠢的,尤其是在赵南楚和顾修云这两头猛兽的夹缝中。她需要时间思考,需要更准确的情报,也需要……看清顾修云真正的态度。
机会来得很快。
次日午后,内务司总管亲自来到公主府,身后跟着一队宫女太监,捧着各式锦盒。总管是个面白无须的中年太监,姓王,脸上永远挂着恰到好处的、皮笑肉不笑的表情。
“公主殿下,”他躬身行礼,声音尖细,“陛下口谕:明日申时,于御花园‘听雨轩’设宴,赏牡丹。请公主务必出席。”
牡丹宴。
李明池心中微动。前朝时,每年牡丹盛开时节,宫中也会设宴赏花,但那通常是皇室家宴或款待重臣,从不邀请她这个未嫁公主公开列席。顾修云此举,用意何在?
“不知……还有哪些宾客?”她问得随意。
王总管笑容可掬:“朝中三品以上官员及家眷,皇城内几大世家的主君和公子小姐,都会到场。陛下说,新朝初立,当与臣民同乐,共赏春色。”
范围如此之广,几乎是半公开的国宴。而她,一个前朝公主,将被置于众目睽睽之下。
“妾身知道了。”李明池颔首,“有劳王总管。”
“不敢。”王总管示意宫女们将锦盒一一打开,“陛下特意吩咐,公主久居深宫,服饰或有不备。这些是内务司连夜赶制的几套衣裙、首饰,请公主挑选明日赴宴所用。”
锦盒内,流光溢彩。
不是前朝公主规制的沉重朝服,而是更轻便雅致的常礼服。颜色以浅紫、月白、藕荷为主,绣纹精致却不张扬,料子是顶级的云锦和软烟罗。首饰也一改从前凤钗步摇的繁复,多是玉簪、珍珠璎珞、点翠花钿,清雅脱俗。
每一件,都恰到好处地贴合她的气质,又巧妙地避开了可能引发非议的“逾制”。
顾修云连这种细节都想到了。
李明池指尖拂过一件月白色绣银线木兰的长裙,触感柔软冰凉。“就这件吧。”她选了最素净的一件。
“公主好眼光。”王总管笑道,“那首饰……”
“那支白玉梅花簪即可。”李明池打断他,“旧物用惯了。”
王总管眼神闪了闪,没再多说,躬身退下。
云雀看着满桌华服,轻声问:“公主,陛下这是……?”
“示好?试探?还是……钓鱼?”李明池走到窗边,看着庭院里新移栽的、在阳光下舒展枝叶的绿萝,“或许都是。”
顾修云要将她推到台前,让所有人看到他对她的“特殊待遇”。这待遇可以是恩宠,也可以是囚笼;可以是保护伞,也可以是箭靶。他要看各方反应,也要看她如何应对。
而她,没有拒绝的余地。
御花园,听雨轩。
此地临水而建,三面环湖,一面接岸,飞檐翘角,四面开敞,以轻纱为帘,湖风过处,纱幔轻扬,如烟似雾。此时正值牡丹盛季,园中名品尽放,姚黄魏紫,赵粉豆绿,团团簇簇,富丽堂皇,映着粼粼湖水,恍如仙境。
申时未到,宾客已陆续而至。
官员们身着常服,三三两两聚在一处低声交谈,目光却不时瞟向主位方向。女眷们则矜持得多,衣裙钗环争奇斗艳,笑语嫣然,眼神却同样充满探究。所有人都知道,今日宴会的主角,或许不是牡丹,而是那位即将首次在新朝公开露面的前朝公主。
赵南楚也来了。他换了一身绛紫色锦袍,气色看起来好了许多,正与几位世家家主谈笑风生,仿佛前几日地牢中的阴狠胁迫从未发生过。只是当他目光偶尔扫向空着的主位时,眼底会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霾。
叶檀一也在。他坐在官员席中偏后的位置,脸色依旧苍白,眼下乌青浓重,整个人像一根绷到极致的弦,随时可能断裂。他面前摆着酒杯,却一口未动,只垂眸盯着桌面,不与任何人交谈。
李明池是最后一个到的。
当她在云雀的搀扶下,缓缓步入听雨轩时,整个园子瞬间安静了一瞬。
月白色的长裙衬得她肌肤如玉,银线木兰在行走间若隐若现,清冷又矜贵。长发绾成简单的云髻,只簪着那支素净的白玉梅花簪,再无多余饰物。脸上薄施脂粉,唇色浅淡,眉眼间是一片惯有的、深潭般的平静。
没有前朝公主的哀戚,没有亡国女子的颓靡,甚至没有对“新朝恩宠”的受宠若惊。她就那样走进来,步伐从容,脊背挺直,仿佛踏入的不是仇人的宴席,而是自家后院。
无数道目光落在她身上。惊愕,好奇,审视,鄙夷,嫉妒,算计……像无数根无形的针。李明池恍若未觉,目光平静地扫过全场,在赵南楚脸上停留一瞬,又掠过叶檀一苍白的身影,最后,落向主位——那里,顾修云尚未到来。
内侍高声唱喏:“陛下驾到——!”
所有人齐刷刷跪伏在地。李明池也依礼跪下,垂首。
脚步声由远及近,沉稳有力。玄色绣金龙的常服衣摆掠过她的视线,停在主位前。
“平身。”顾修云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众人谢恩起身。李明池也缓缓站直,抬眸,正对上顾修云看过来的目光。
他今日未穿隆重礼服,只一身玄色常服,腰间束着玉带,愈发显得身姿挺拔,肩宽腿长。脸上没什么表情,但那双眼睛在扫视全场时,带着一种天生的、不容置疑的威仪。当他的目光落在李明池身上时,停顿了片刻,然后,他做了一个让所有人倒吸一口凉气的动作。
他抬手指了指自己身侧的位置。
不是下首,不是宾客席,是他御座之侧,那张原本该空着、象征“并肩”或“殊荣”的位置。
“公主,”他开口,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坐这里。”
死寂。
连湖风似乎都停了。纱幔不再飘动,牡丹的香气凝固在空气里。
所有人的表情都僵在脸上。赵南楚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转而变成一种难以置信的惊愕和隐怒。叶檀一猛地抬头,看向李明池,眼中是复杂到极点的痛苦和担忧。其他官员和女眷们更是目瞪口呆,窃窃私语声像潮水般涌起,又被顾修云一个眼神压了下去。
李明池的心跳漏了一拍,但面上依旧平静。她看着顾修云,他眼中没有任何戏谑或轻浮,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和一丝……近乎命令的笃定。
他在逼她。
逼她在所有人面前,明确地站到他这一边。逼她撕掉那层“前朝遗孤”的遮羞布,赤裸裸地展示新朝皇帝对她的“特殊恩宠”。这也意味着,从今以后,她将彻底被绑在他的战车上,荣辱与共,再无退路。
拒绝?当众驳斥新帝的“恩典”,无疑是自寻死路。
接受?从此,她就成了顾修云“驯服前朝公主”的最佳战利品,成了依附新朝的象征,也成了所有旧势力眼中最显眼的靶子。
电光石火间,无数念头闪过。她看到赵南楚眼中的阴狠,看到叶檀一脸上的绝望,也看到顾修云眼底那不容置疑的坚持。
然后,她微微屈膝,行了一个无可挑剔的礼。
“谢陛下恩典。”
声音清越,不高不低,正好让所有人都能听见。
然后,她在无数道目光的聚焦下,缓步走向那个万众瞩目的位置。月白裙裾拂过光洁的地面,步伐平稳,背脊挺直。她没有看任何人,只看着前方那个空着的座位,和座位后面,顾修云深邃的眼睛。
走到座位前,她再次屈膝,然后从容坐下。
动作优雅,神态自若,仿佛这个位置天生就该属于她。
顾修云眼中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满意,随即移开目光,面向众人:“今日牡丹正盛,诸卿不必拘礼,尽兴即可。”
宴会,正式开始。
丝竹声起,宫女们鱼贯而入,奉上美酒佳肴。气氛重新活络起来,但所有人都心不在焉,目光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主位。
李明池坐在顾修云身侧,能清晰地感受到来自四面八方的审视。她端起面前的茶杯,浅浅抿了一口,是上好的雨前龙井,微苦回甘。
“公主这身衣裳,”顾修云忽然侧头,低声说,“很配你。”
他的声音很低,只有两人能听见。气息拂过她耳畔,带着淡淡的、清冽的松针气息。
李明池指尖微颤,面上不动声色:“陛下赏赐,自然是最好的。”
“朕说的是人,不是衣裳。”顾修云语气平淡,却让李明池心头一跳。
他没再看她,转而与下方一位老臣说话去了。仿佛刚才那句话,只是随口一提。
李明池却久久无法平静。他什么意思?是说她配得上这身衣裳,还是……说她配得上这个位置?亦或是,更深的暗示?
她不敢深想。
宴会进行到一半,酒酣耳热之际,顾修云忽然放下酒杯,看向园中开得最盛的一丛“魏紫”牡丹。
“那丛花不错。”他说。
立刻有内侍会意,小跑过去,小心翼翼剪下开得最饱满的一朵,用银盘托着,恭敬奉上。
顾修云拿起那朵深紫色的牡丹,花瓣层叠厚重,色泽浓郁如锦缎,花心金黄,富贵逼人。他端详片刻,然后,在所有人屏息的注视下,转向李明池。
“公主,”他将花递到她面前,“鲜花配美人。”
这一次,不是私下低语,是朗声宣告。
整个听雨轩再次陷入死寂。
为女子簪花,在本朝风俗中,是极为亲密的行为。通常是丈夫为妻子,或情郎为心上人。皇帝当众为女子簪花……意义不言而喻。
李明池感到血液都冲上了头顶。她看着眼前那朵艳丽的牡丹,又看向顾修云。他脸上带着一丝极淡的、近乎温和的笑意,但眼神深处,却是一片冰冷的、不容拒绝的坚持。
他在演戏。演给所有人看,演一场“新帝恩宠前朝公主、彰显胸怀与掌控”的大戏。而她,是这场戏里最重要的道具。
她别无选择。
她微微侧首,露出鬓发。
顾修云抬手,将那朵魏紫牡丹,轻轻簪在她的发髻旁,与那支素雅的白玉梅花簪并列。浓艳的紫与清冷的白,形成一种奇异而刺目的对比。
他的手指无意间擦过她的耳廓,温热,带着薄茧。
李明池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
“很美。”顾修云收回手,声音里带着一丝满意的喟叹,不知是说花,还是说人。
下方,赵南楚的脸色已经难看到了极点,握着酒杯的手背青筋暴起。叶檀一猛地闭上眼睛,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辛辣的液体灼烧着喉咙,却压不住心底翻涌的苦涩和刺痛。
其他官员神色各异,但看向李明池的目光,都多了几分敬畏、揣测,或是不加掩饰的嫉恨。
李明池端坐如仪,脸上甚至配合地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微羞的浅笑。但只有她自己知道,袖中的手指已经掐进了掌心,留下深深的月牙印。
这场戏,她演了。
代价是什么,她不清楚。
但她知道,从此刻起,她与顾修云之间那道本就模糊的界线,被这朵牡丹,彻底搅乱了。
宴会持续到暮色四合。
华灯初上,湖面倒映着点点灯火,与天上初现的星子交相辉映。丝竹声渐渐舒缓,宾客们开始陆续告退。
李明池也起身,向顾修云行礼:“陛下,妾身有些乏了,先行告退。”
顾修云看着她,目光在她发间那朵牡丹上停留片刻,点了点头:“去吧。云雀,好生伺候公主。”
“是。”
李明池在云雀的搀扶下,走下主位,穿过尚未散尽的人群。她能感受到背后的目光,像针一样扎着。但她没有回头,一步一步,走得很稳。
走出听雨轩,踏上通往公主府的宫道,夜风拂面,带来一丝凉意,也吹散了宴会上浓郁的香气和令人窒息的压抑。
“公主……”云雀低声唤道,语气里满是担忧。
李明池抬手,轻轻取下那朵已经有些蔫了的魏紫牡丹。花瓣依旧艳丽,却失了水分,显得沉重而疲惫。她看着它,看了很久,然后,松手。
牡丹落入道旁的泥土里,很快被夜色吞没。
就像很多不该存在的东西,就该归于尘土。
她继续往前走,没有再回头看一眼。
只是发髻旁,那支白玉梅花簪,在宫灯的映照下,泛着清冷而坚韧的光。
听雨轩内,宾客散尽。
顾修云独自站在水边,望着李明池离开的方向,目光深沉。王总管悄无声息地走到他身后,低声道:“陛下,赵南楚离开时,脸色极差。叶檀一醉得不轻,是被下人扶走的。”
“嗯。”顾修云应了一声,手指无意识地捻着腰间玉佩的流苏,“公主那边……有什么反应?”
“公主回府后便歇下了,未曾多言。只是……那朵牡丹,被扔在路旁了。”
顾修云闻言,不仅没怒,反而极轻地笑了一下。
“果然。”他低声说,像是自言自语,“她还是那样。”
宁愿将象征“恩宠”的牡丹扔进泥土,也不愿让它成为装点自己的虚假饰物。
骨头够硬。
也……够聪明。知道什么该要,什么该弃。
“陛下,”王总管迟疑道,“今日此举,是否太过……引人注目?公主恐怕会成为众矢之的。”
“朕就是要她成为众矢之的。”顾修云转身,看向王总管,眼中寒光一闪,“水浑了,鱼才会跳出来。赵南楚,还有其他藏在暗处的人,看到朕如此‘宠爱’前朝公主,会怎么想?会怎么做?”
王总管恍然大悟:“陛下英明!只是……公主的安危……”
“加派人手,暗中保护。若有任何人对公主不利,”顾修云语气转冷,“无论何人,格杀勿论。”
“遵旨!”
王总管退下。顾修云再次望向夜色深处。
李明池,朕给了你最高的位置,也给了你最险的处境。
接下来,就让朕看看,你这朵在废墟里长出来的花,能不能在腥风血雨中,开得比牡丹更耀眼。
他转身,大步离开听雨轩。
夜风吹过湖面,涟漪荡开,揉碎了满池灯火。
而一场更大的风暴,正在这看似平静的夜色下,悄然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