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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

  •   辰时三刻,前朝皇帝的丧钟终于敲响。

      不是钟楼那口重万钧的景阳钟,而是太庙侧殿一口较小、音色沉郁的铜钟。钟声断断续续,敲了四十九下,每一次间隔都长短不一,透着敷衍和仓促。李明池站在窗前听着,数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第四十九响余音散尽后,更深的寂静笼罩下来。连远处操练的号令声都停了。整座宫城像一头被抽走脊骨的巨兽,匍匐在深秋惨淡的日光下,无声喘息。

      “公主,”云雀轻手轻脚走近,低声禀报,“李福公公来了。”

      李明池转身。老太监李福佝偻着身子站在门边,一身洗得发白的旧宫服,双手拢在袖中,低眉顺眼。他是前朝侍奉过三任皇帝的老人,今年该有六十了,此刻脸上每一道皱纹都写满了谨慎。

      “李公公。”李明池颔首。

      “不敢当公主如此称呼。”李福深深躬身,声音沙哑,“老奴如今……只是洒扫处一个听差的。”

      李明池看着他花白的头发和枯瘦的手,沉默片刻:“公公此来是?”

      李福抬眼,飞快地扫了她一眼,又垂下:“新主有令,前朝宫人愿留者,依例当差;愿去者,发放遣散银,日落前从西偏门离宫。”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新主还说……公主府一切用度照旧,侍奉人手若不足,可向内务司申调。”

      照旧。

      李明池咀嚼着这两个字。不是“优待”,不是“囚禁”,是“照旧”。一种微妙的、近乎残忍的平静处理。顾修云在用这种方式告诉所有人:前朝已矣,新朝井然,连前朝公主都“照旧”生活,你们还有什么可动荡的?

      “云雀留下,”她开口,“其他人……愿意走的,都放了吧。每人……多给一份赏银,从我私库里出。”

      “公主!”云雀急了。

      李明池摆摆手。私库里的东西,与其将来不知落入谁手,不如现在给那些跟了她多年的宫人一条生路。李福深深看了她一眼,那眼神里有复杂的东西一闪而过,最终化为更深的恭敬:“老奴遵命。”

      “李公公自己如何打算?”

      李福苦笑:“老奴在宫里待了一辈子,出去了,也没地方可去。新主……也没赶尽杀绝。洒扫处挺好,清静。”

      他行礼退下,脚步蹒跚。走到门口时,却忽然停住,没有回头,只轻声说了一句:“公主,这宫里起风了。关好窗,添衣。”

      说完,佝偻的身影消失在门外。

      李明池站在原地,良久未动。李福最后那句话,像一颗小石子投入她死水般的心里,激起微澜。关好窗,添衣。不是客套,是提醒。提醒她风暴未歇,只是换了形式;提醒她保护自己,因为不会再有人为她遮风挡雨了。

      她走到书案前,铺开一张素笺,提笔。笔尖悬在纸面,却迟迟未落。

      写什么?向谁写?

      父皇母后早已不在,弟弟李明信……她甚至不知道他的尸身被草草埋在了何处。朝中旧臣?树倒猢狲散,此刻避嫌尚且不及。叶檀一……那个名字在心里浮起,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她闭了闭眼,笔尖落下,却只写下两个字:

      待时。

      墨迹在纸上泅开,像一滴无声的泪。

      午后,前朝最后一次朝会——或者更准确地说,是新朝第一次朝见——在太极殿举行。

      李明池没有资格列席,但她的公主府离太极殿不远。她坐在二楼临窗的小书房里,窗扉推开一道缝隙,能隐约听见那边传来的声音。不是具体内容,只是一种模糊的声浪,时而齐整高呼,时而窃窃私语,最终会被一个不高、却极具穿透力的年轻声音压下。

      顾修云的声音。

      她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只能从那声音的节奏和力度里判断:简短,不容置疑,没有前朝皇帝那种绵软拖沓的腔调,也没有老臣奏对时拐弯抹角的试探。是军人发令的方式,干脆,直接,甚至有些粗粝。

      约莫一个时辰后,声浪平息。随后,一队传令兵策马从太极殿广场奔出,分赴皇城各处。嘹亮的通告声在寂静的街巷间回荡:

      “新主有令!信元十五年赋税减半——尤以北方三州为甚!”

      “前朝苛捐杂税一概废除!”

      “军中不得扰民,违者斩!”

      “皇城内各大世家,三日内清点府兵器械,造册上报——”

      通告声渐渐远去。李明池靠在窗边,手指无意识地捻着窗棂上剥落的朱漆。减税,废杂捐,整肃军纪,收缴私兵……一套组合拳,快、准、狠。直指前朝最溃烂的脓疮:民不聊生,军纪涣散,世家拥兵自重。

      她不得不承认,顾修云抓住了要害。这些政令一旦切实推行,不出半年,民心便会大幅倒向新朝。那些还在观望、甚至暗中串联的前朝旧臣,将失去最重要的民意基础。

      枭雄?或许。但至少是个知道轻重、懂得如何坐江山的枭雄。

      窗外传来脚步声。不是宫人轻盈细碎的步子,是沉重的、带着铁甲摩擦声的军靴踏地。李明池下意识想关窗,手却停在半空。

      顾修云从远处宫道走来。

      他没穿朝会时的正式袍服,依旧是一身玄色劲装,外罩轻甲,腰间佩剑。身边只跟着两名亲卫,正低声向他汇报什么。他侧耳听着,偶尔点头,目光却锐利地扫过沿途宫墙、殿宇、乃至角落里一丛枯败的菊花。

      走到公主府外那条宫道时,他忽然停下。

      抬头,目光准确无误地投向李明池所在的窗口。

      隔着数十步距离和一道窗缝,两人的视线撞在一起。

      李明池没有躲。她静静看着他,看着他被日光勾勒出的、棱角分明的侧脸,看着他眼中那片深不见底的幽暗。他也看着她,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眉头几不可察地微挑了一下。

      然后,他继续向前走去,仿佛刚才那一眼对视只是偶然。

      但李明池知道不是。

      他看见了。看见了她在观察,在评估。他甚至可能猜到了她在想什么。

      那一眼,是警告,也是默许。警告她不要轻举妄动,默许她可以继续看,继续想——只要不越线。

      她缓缓关上了窗。

      室内重归昏暗。只有书案上那幅未写完的“待时”二字,在透过窗纸的微光里,泛着幽冷的光泽。

      待时。

      等什么时机?为谁而等?

      她忽然有些茫然。

      深夜,雨又来了。

      不是淅淅沥沥的秋雨,是初冬第一场寒雨,细密如针,打在瓦片上发出沙沙的声响,带着透骨的冷意。公主府各处早早熄了灯,只有李明池寝殿内还留着一盏孤灯。她拥衾坐在榻上,手里握着一卷《战国策》,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雨声让她想起很多年前,也是这样一个雨夜。

      那时她十岁,弟弟李明信八岁。父皇还在位,母后身体尚可,前朝虽已显露颓势,但深宫里依然是一片虚假的繁华。那夜他们偷偷溜出寝宫,跑到御花园的琉璃亭里躲雨。李明信冻得发抖,却兴奋地指着亭外被雨打湿的牡丹说:“姐姐你看,花哭了。”

      她笑他傻。

      两个孩子挤在亭子角落,听着雨打荷叶的声音。李明信忽然小声问:“姐姐,你说我以后能当皇帝吗?”

      她看着他被雨淋湿的、贴在额上的柔软黑发,和那双亮晶晶的、充满依赖的眼睛,心里一软:“你是太子,当然能。”

      “那……我当了皇帝,姐姐做什么?”

      她想了想,半开玩笑地说:“我给你当大将军,帮你守江山。”

      “真的?”李明信眼睛更亮了,抓住她的手,“说好了!拉钩!”

      两只小手勾在一起,在雨夜的凉亭里许下孩子气的诺言。她记得自己当时笑得很开心,心里却隐隐有个声音在说:可惜你是女儿身。

      可惜。

      这两个字,贯穿了她此后七年的人生。可惜不是男儿,不能习武从政;可惜身为公主,只能困于深宫;可惜空有抱负,却连在父皇面前多说一句朝政,都会被斥为“妇人多言”。

      雨声渐急。

      李明池收回思绪,指尖冰凉。琉璃亭早已在去年一场大火中烧毁,弟弟李明信……她甚至没见到他最后一面。宫变那日,他被顾修云一剑刺死在寝宫龙床上,据说死时身边还搂着那个叫赵合欢的伴读。荒唐,可悲,像一场拙劣的闹剧。

      而当年说好要替他守江山的姐姐,如今正坐在仇人的宫殿里,靠着仇人“照旧”的施舍,苟延残喘。

      她闭了闭眼,压下喉间翻涌的苦涩。

      窗外忽然传来极轻的叩击声。

      三长,两短,停顿,再三短。

      李明池猛地睁眼。这是……很多年前,她和叶檀一约定的暗号。那时他们还是青梅竹马的玩伴,经常偷偷在宫中藏书阁见面,他教她读史,她听他讲宫外的见闻。后来年岁渐长,男女有别,见面少了,但这暗号一直没忘。

      他怎么会来?怎么敢来?

      她掀被下榻,赤足走到窗边,压低声音:“谁?”

      “明池,是我。”窗外传来熟悉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雨夜的湿冷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叶檀一。

      李明池手指攥紧了窗棂,指节发白。几息之间,无数念头闪过脑海:危险,陷阱,阴谋,或是……一线生机?最终,她轻轻拨开窗闩,推开一道缝隙。

      一张苍白的脸出现在窗外雨幕中。叶檀一浑身湿透,官袍下摆沾满泥浆,发冠微歪,几缕湿发贴在额角。他看起来狼狈不堪,唯独那双眼睛,依旧清亮如昔,此刻正紧紧盯着她,里面翻涌着她看不懂的复杂情绪:担忧,急切,愧疚,还有某种破釜沉舟的决心。

      “你疯了?”李明池声音冷下来,“现在是什么时候,你也敢——”

      “我有要事,”叶檀一打断她,语速极快,“事关生死,不止你我,是很多人的生死。让我进去说,就一刻钟。”

      李明池盯着他。雨越下越大,砸在他肩头,溅起细碎的水花。他冻得嘴唇发紫,却固执地站在原地,等她一个答复。

      许久,她侧身:“进来。快。”

      叶檀一闪身而入,带进一身寒气和水汽。李明池迅速关窗落闩,转身时,他已经站在屋子中央,水珠顺着衣角滴滴答答落在地毯上,晕开深色的痕迹。

      “把湿衣脱了,裹上这个。”她扔过去一件自己的厚披风,语气依旧冷硬,“说完立刻走。”

      叶檀一没有客气,脱去湿透的外袍,裹上那件月白色的织锦披风——那是她冬日惯用的,带着清淡的梅香。他深吸一口气,似乎想从那香气里汲取一点镇定,然后开口:

      “赵南楚在串联旧臣。”

      李明池瞳孔微缩。

      赵南楚,赵合欢的亲哥哥,赵氏家族如今的掌舵人。赵氏在前朝就是一等一的世家,富可敌国,私兵过千,朝中党羽无数。顾修云入城后,对赵氏采取了怀柔政策,不仅没动赵南楚,还给了他一个虚衔,以示安抚。

      “他想干什么?”李明池声音平静,心里却已掀起波澜。

      “复国。”叶檀一吐出两个字,目光灼灼地看着她,“或者说,打着复国的旗号,行夺权之实。他已经联络了至少十七家旧臣,暗中囤积兵器粮草,训练死士。下一步……是春祭大典。”

      春祭。每年立春之日,皇帝率百官祭天祈谷,是朝廷最重要的典礼之一。新朝初立,顾修云必然要大办春祭,以昭示天命所归。而那时,皇帝百官齐聚郊外祭坛,守卫虽严,却也给了刺客可乘之机。

      “他要刺杀顾修云?”李明池问。

      “不止。”叶檀一走近一步,压低声音,“他要的是彻底搅乱局面。刺杀成功最好,若不成,也要制造大乱,趁乱控制皇城,然后……扶植一个傀儡。”

      “傀儡?”李明池挑眉,随即明白了,“我?”

      叶檀一沉默,但那沉默等于承认。

      李明池笑了,笑声里没有温度:“真是好算计。用我这个前朝公主做幌子,名正言顺。事成之后,我是下一个李明信,而他赵南楚,就是摄政王,甚至……更进一步。”

      “所以你不能答应他。”叶檀一急切道,“赵南楚此人,心狠手辣,毫无信义。他弟弟赵合欢怎么死的,他比谁都清楚,可他第一时间不是报仇,而是权衡利弊,向顾修云示好。如今暗中谋划这些,也不过是因顾修云开始收缴世家私兵,触动了他的根本利益。他眼里只有权力,没有旧朝,更没有你。”

      “那你呢?”李明池忽然问,目光锐利如刀,“叶大人深夜冒险前来,就只是为了提醒我别上当?你如今是新朝的吏部侍郎,前途正好,何必蹚这浑水?”

      叶檀一脸色更白。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最终化作一声叹息:“明池,我父亲……被赵南楚捏住了把柄。前些年漕运贪墨案,我父亲牵扯其中,是赵家帮忙抹平的。如今赵南楚以此要挟,要我为他传递消息,监视顾修云的动向。”

      “所以你是他的人?”李明池声音冷得像冰。

      “表面上是。”叶檀一抬头,直视她的眼睛,“但我今日来,是想告诉你真相,也是想……求你一件事。”

      他忽然从怀中掏出一物,双手递上。

      那是一枚半圆形玉佩。羊脂白玉,雕成螭龙纹样,只有一半,断口处参差不齐,显然是硬生生掰开的。玉质温润,在昏黄的灯光下流转着柔和的光泽。

      李明池认得这玉。这是叶家祖传的“双螭佩”,一分为二,叶檀一和他的嫡亲兄长各持一半。他兄长三年前病逝,这另一半,该是叶檀一如今最珍视的遗物。

      “这是我叶家信物。”叶檀一声音低沉,却字字清晰,“见此佩如见叶氏家主。明池,我今日将它交给你。若将来……若将来赵南楚逼你太甚,或者你有任何需要,派人持此佩到城南‘墨韵斋’书肆,找掌柜。他会不惜一切代价助你。”

      李明池没有接。

      她看着那枚玉佩,看着叶檀一被雨水冻得发青却依然坚定的手,看着他那双清亮的眼睛里,毫不掩饰的担忧与……某种更深的东西。那是青梅竹马的情谊,是绝境中伸出援手的义气,或许,还有一丝她不敢深究、也不愿回应的余情。

      “为什么?”她听见自己问,声音有些干涩。

      “因为你是李明池。”叶檀一回答得很快,“不是前朝公主,不是谁的棋子,是李明池。那个十岁就能背下整本《资治通鉴》、十四岁驳得太学博士哑口无言、说过‘若我为男子,定叫四海清平’的李明池。”

      他向前一步,玉佩几乎碰到她的指尖:“这宫里,这天下,太多人想利用你,想把你变成符号,变成工具。但我知道,你不是。你心里装着的东西,比他们都大。所以,别死。无论如何,活下去。哪怕苟且,哪怕屈辱,活下去,等到你能真正做选择的那一天。”

      雨声敲窗,烛火摇曳。

      李明池看着眼前的少年——不,他已不是少年了。二十五岁的吏部侍郎,前朝最年轻的状元,如今新朝依然重用的能臣。他清俊的脸上有疲惫,有挣扎,有身不由己的痛苦,但那双眼睛里的光芒,依旧像很多年前,在藏书阁的阳光下,指着《史记》对她说“明池,你看,太史公虽受刑辱,其志不灭”时一样。

      干净,炽热,带着书生意气的天真和固执。

      她终于伸出手,接过了那枚玉佩。

      玉还带着他的体温,温热,甚至有些烫手。她握紧,冰凉坚硬的触感硌在掌心,像握住了一个承诺,一份重量。

      “我收下。”她说,“但你也要答应我一件事。”

      “你说。”

      “不要轻易涉险。”李明池盯着他,“赵南楚不是善类,顾修云更非庸人。在他们之间周旋,如走钢丝。保全自己,才有将来。”

      叶檀一笑了,那笑容里有苦涩,也有释然:“好。”

      窗外雨势渐小。叶檀一知道不能再留。他脱下披风递还,重新穿上那件半干的外袍,走到窗边。推窗前,他回头看了她一眼,欲言又止,最终只说:

      “保重。”

      然后翻窗而出,消失在渐渐稀疏的雨幕中。

      李明池站在原地,手里紧握着那枚玉佩,许久未动。窗缝里漏进的冷风吹得烛火明灭不定,在她脸上投下晃动的阴影。

      她知道,从接过玉佩的这一刻起,她已经半只脚踏进了那条汹涌的暗流。

      而这条暗流的尽头,是重生,还是毁灭?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不能再等了。

      待时——那两个字还摊在书案上,墨迹已干。

      她走过去,提起笔,在“待时”下方,又添了两个字:

      慎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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