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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夜里,下雨了。
      风吹得窗户“碰碰”作响,雨打在玻璃上,镂空雕花的窗框也跟着吱吱呀呀。
      江若瑾睡在床上翻了个身,隔着罗帐向外喊了两声:“小翠。”
      没有人应她。想是小翠这粗心的丫头临睡前忘了关窗户,这丫头向来睡得沉,只怕这会儿和周公聊得正欢,江若瑾只好披了件衣服下了床。床下也就一双鞋,伸脚便能触到那绣着荷花的冰凉的鞋面。
      屋里只有回廊上挂着长明的灯笼照进来的淡淡的光线,在这幽幽的光里听到厅房里那旧式的挂钟敲响了十二点,江若瑾惊了一下,那仿佛是尘封的久远年代里传来的钟声,挤满了她清冷的房间,从四角的铜床到红木的梳妆台,弥漫着陈腐的味道。她像是忘了关窗户的事,茫然若失的走到梳妆台前坐下。
      借着昏暗的光线,江若瑾看到了镜中的自己,仿佛不认识般的细细的端详着。十年了,从二十二岁嫁到展家做姨太太到后来遣回这乡下老宅至现今已经是十年光阴,她都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活着,是否还年轻,曾经绝代风华的容颜是不是已经离她远去了,那个她曾深爱的男人又是否还在这个世上,一切都是未知,却又像是不必知道。
      “啪!”廊上那盆不知道名字的花被风吹翻了,瓦石的花盆摔在地上碎成几片,在这空寂的雨夜里那声音格外刺耳,江若瑾这才感到窗外凉风吹得人心寒,她站起身走向窗前。
      雨似乎下小了,只剩下风在夜里作怪。江若瑾伸手拉被雨水浸得冰凉的窗户,却突然发现,窗外的院子里,淅淅沥沥的小雨里,站着一个人!
      “谁?”江若瑾吓了一跳,本能的后退了一步。
      但只是一瞬间,她就借着祠堂里的光火看清了那张日思夜想的英俊的脸庞,她又惊又喜又悲又怯,差点失声叫了出来,一行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直往下落。
      “彦祁。”江若瑾扶着窗户喃喃的蠕动着嘴唇。站在窗外的展彦祁也看见她了,缓缓地向她走来,在离窗户几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他满脸是水,不只是旧泪还是新雨,暗淡的光线里他俊秀的脸略显清瘦,他不再是那个狂傲不羁的少年了,在岁月的历练里他变得成熟而稳重。
      “若瑾。”他喊出她的名字,随即又添了新的泪水,这是十年的重逢吗?为什么却像是隔了一世,他恨不得冲过去抱着她把她融化进他的身体里,但是却只能这样淡淡的喊着她的名字,喊着这刻在他心里铭在他骨里的名字。
      那是他!那果真是他!他的声音,他的样子,江若瑾从来都不需要回忆,因为她一刻也未曾忘记!她想奔向他身边抱着他吻着他,但是中间隔着半堵墙,不,中间隔着十年的时光,隔着太多的故事,隔着血海的深仇,隔着母与子身份的悬殊!
      江若瑾擦干眼泪,随即改变快了态度,用一副冰冷的面孔包裹着她死灰复燃的炽热的心。
      “你来干什么?”她冷冷地问,那声音夹着冰雨打在他的心上。
      “你是记恨我着我离开你。”他历经沧桑后的声音浑厚深沉。
      “我哪里敢?你是什么身份?我是什么身份?”她别过脸去,赌气似地说。
      “你果然还记恨着我。”他的声音里一片落寞。
      “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意义,爱也好恨也好,都不重要了。”这句话是真的,她没有故意气他,他们都知道。
      “我不该来的。是想看你最后一眼。”他黯然的转身,轻轻的念着那句“只是想看你最后一眼”。
      “彦祁。”江若瑾转过脸望向窗外伸着手喊了出来,她生怕他真的要走了,他难道还不明白她的心吗?她怎么舍得他走,这转身的离去,又会是多少个十年才能见他一眼,又或是余生都不得相见了。
      “彦祁!”她还在喊着,却觉得有什么力量拉着她的手臂狠狠向里面拖,她的手臂被拉得生疼。
      “三姨太,醒醒。”江若瑾朦朦胧胧中听到小翠响亮的声音了,她慢慢地睁开眼睛,自己依然趴在梳妆台上,除了镜中的自己和身旁的小翠,窗外了无一人,只不过冷冷清清一场空。
      “三姨太,你怎么了?你为什么睡在这里?你一直说梦话,叫也叫不醒。”小翠睁着大眼睛看着江若瑾问道。
      江若瑾站起身来,背着小翠擦了擦脸上已然冰凉的泪水。“我没事,小翠,去把窗户关了。”小翠走到窗户前,江若瑾站在原地看着她关上窗户,窗外的院子里,除了一颗槐树别无他物了。江若瑾轻叹了一声,转身又坐了下来。
      “三姨太。”小翠本来要出去,却又转身喊了江若瑾一声,“我刚才听到你一直在喊少爷,你梦到少爷了吗?”
      “胡说。”江若瑾呵斥了小翠一声,她翻了翻白眼走了出去,嘴里发着无声的抗议。这丫头越来越胆大了,早已不把她当女主人了,当着她的面也敢给她气受。
      江若瑾被展家送到这株洲的老屋,说是守祠堂,只不过是打入冷宫,连随行的丫头小翠也是当初来株洲时新买的,想必是正牌的太太嫌这个三姨太身上污点太多,带着晋州家里的丫头怕是到了株洲会多嘴,索性买个新的。但这新买的小翠,也就是新买的头几个月对江若瑾还尊敬些,时间久了,也看出江若瑾是在展家再没有得势的机会了,自己跟着她只是触霉头,心里不免有了怨气,再看这个三姨太年纪轻轻被打入了冷宫,也猜出了些眉目,加上些闲言闲语,估摸着也是知道这位女主人的底细,对这位女主人更是登鼻子上脸。近两年越发放肆了,江若瑾仅有的几件首饰也被她偷偷的贱卖了。漠城每月寄来的钱除了小翠的工钱江若瑾也所剩无几,那个曾经辉煌一世的家族在渐渐的落败,寄给江若瑾的钱也一年少一年,而小翠却还常以各种借口找江若瑾借钱,借了也未必都还,两个人整天对着,闹翻了终究不好,所以江若瑾也常常借钱给她,即便这样,江若瑾还是要经常受这丫头的气,只是时间久了,却习以为常了。这样的日子,江若瑾早就学会捱了,而且一捱就是十年,她有时想她为什么要捱这些苦日子,若是当初找一根绳子上吊死了,如今这些苦也都不必吃了,但她却没有狠下心来,在这世上,她还牵挂些什么呢?
      小翠的鼾声一起一伏,江若瑾才敢静静地想刚才那个梦,她不禁笑了,凄苦而嘲讽。多少年的爱与恨了,竟然一个梦她就想忘了那些恨,到底恨是敌不过爱吧,或者,她何曾恨过他呢?只是那爱久了,便分不清哪是爱哪是恨了。
      经这个梦,江若瑾睡意全无了,她在素色的睡衣外裹了见大衣,走到床边,从床边的柜子上吊着铜环的抽屉里拿出一个暗红色丝绒锦盒,江若瑾小心翼翼的打开那只锦盒,里面静静地躺着一枚古铜色的胭脂扣,零零点点的铜锈印在上面,像是岁月流下的泪,她用手心盛住胭脂扣,上面镌刻着盛开的牡丹花,下面有极小的已经看不清的繁体字,背面写着四个字:不离不弃。
      前尘隔海,往事如烟,是再也回不去的从前。
      “彦祁。”江若瑾双手捧着那枚胭脂扣贴在胸口轻轻的呼唤,一行清泪滑过脸颊。往事跌跌撞撞的全都涌到眼前了,她还是那个归家的少女,面前是滔滔的江水,一切都还未开始,还未开始……
      十年前。
      船终于进了港,明朗的晴日下可以看见不远处的码头,以及码头上那些人来人往。尽管连日来火车轮船几经波折,江若瑾已是不甚疲惫,但此刻见到期盼已久的家乡,顿时倦意全无,满心欢喜。
      船渐渐靠岸,江若瑾早已拿好两箱行李迫不及待的等候,船头还未着陆,她便轻快地跳上了岸,踏在了脚下的土地上。
      江若瑾深深地吸了口气,看着眼前这熟悉而又陌生的城市,露出了会心的微笑。
      码头上人来过往,送行接人的比比皆是,有人吆喝着开船了,是熟悉的乡音。春日的晨光照在人们的脸上,一张张行色匆匆的脸,在江若瑾看来却那样亲切。
      “我的祖国,我的家乡,我亲爱的漠城,我回来了!”她在内心一遍遍的呼唤着。
      行至城中,江若瑾才发现街道上并非码头般热闹,甚至略见萧条之色,不时可见有持枪巡逻的岗哨,才回想起此次留洋归来沿途也是关卡森严,所见之景莫不是满目疮痍。父亲家书中只是对当下局势动荡略有提及,以免徒增她的担忧,她此行归来,沿途也有所耳闻,但因思家心切也无心细听,却不曾想家乡已是这般光景,不禁对父母及祖母的安危甚是担忧,只盼早日见到家人安然无恙。
      江若瑾因为急着回家,也无心在街上逗留,好不容易在街上拦了辆人力车,匆匆上了车。那车夫见她一身洋装,又提着两箱行李,于是问道:“小姐是刚到漠城吧?”她自是感觉乡音亲切,微笑着回答:“是啊。”
      路上见城中景象惨淡,江若瑾心生异样,不禁问起来:“当下漠城还是闵军范围吗?”
      车夫笑说:“小姐你怎么这都不知道?漠城早已不是闵军范围了,月前就被晋军攻克了,现在已是晋军领地了。”
      “什么?”江若瑾大惊失色,月前他还身在大洋彼岸,对国内形势一无所知,父亲也未曾发电报告知她此事,再细想起来,她似乎刚好一月多未曾收到父亲任何音讯,而自己告诉父母她欲归来的电报也未有回音,想到此她更是心急如焚。
      车夫并未注意到她脸色有变,只是自顾自的说:“晋军统帅展啸天是个暴戾无常的人,攻占漠城后滥杀了许多无辜,现在总算平息了。仗打完了,老板姓的日子也还是要过的。”他的声音压得极低,似乎是怕有人听见了。这话语更是让江若瑾心里不是滋味,没想到她才背井离乡两年有余,回来时已是这般变故。一月之后城中还是这样光景,更可想象月前攻占之时该是何等不堪,家中父母又是怎样惶恐不安。可恨的战争,带给百姓的永远是民不聊生。
      江若瑾在平湖桥边下了车,就急匆匆的往家赶,沿途无心欣赏平湖景色,只略微看了几眼那些街道店铺。这是漠城极靠城北的地方,大都是些古朴的建筑,倒也并未有多大变化,江若瑾心中才稍有安心,看到这片自己年幼时成长的土地,心中又是一阵激动。
      上了平湖桥,江若瑾远远便看见了江家老宅的浅灰色屋顶上两只翘首以望的青龙,在阳光下平和而安静,不免让人生出一股暖暖的亲切,她加快了步伐向前走去。
      江家的老宅是临湖而立,环境清幽淡雅,院中随处可见雕刻着栩栩如生的花鸟虫鱼景象的镂空木窗以及年代久远的圆月石洞门,青石的小路两旁种满了桂花,散发着古色古香的韵味。现今兴的是西式洋房,江家虽不十分显赫,但也有些家财,却仍旧住在这样的老宅中,却是有些原委的。
      江老太爷从前钟情于一个绝色的青楼女子小乔,那小乔是泯州人,时常思念家乡,为博得小乔欢心,江老太爷命人建了这座泯式宅院送给她,更是不顾家族的百般阻挠将小乔娶进了江家。江老太爷病逝前写下的遗书中将这所宅子分给了小乔母子,小乔孤儿寡母守着这座她深爱的宅院,将她的儿子拉扯成人。而小乔的儿子,正是现今的江老爷,故而江老爷十分钟爱他这所旧宅,在这宅院里他母亲的思乡情怀与父母间不朽的传奇。若说江老爷最宝贝的物件是什么,就算是这所宅院了。
      江宅门前不远处那棵参天的古树已经映如江若瑾的眼帘。犹记得小的时候,一次父亲发脾气打她,在祖母的掩护下她竟爬到那棵树上去躲着,任父亲在树下怎么喊她也不下来,后来父亲气消了让她下来,她却是无论如何也下不来了,上树容易下树难,她在上面急得哇哇大哭,母亲在下面不住的哄着她,最后还是家里的男佣爬上树去将她救了下来,如今想来,当时的场景还是历历在目。
      “奶奶,爸爸,妈妈。”江若瑾在心里一声一声的呼唤着,她马上就可以看到让她魂牵梦绕的家与家中等待她的亲人,她想着他们见到她的欣喜,吃惊于疼惜,眼中不禁泛出点点泪光。从当初父亲忍痛将她送出国门求学到如今几近三个春夏秋冬,他们还是那般的模样吗?祖母会不会又添了白发?父亲还是那样的不苟言笑吗?母亲还和从前那般娴静美丽吗?
      江若瑾的心被日夜的思念与相间的幸福挤得满满的,虽然知道宅院里的人根本听不见,却还是大喊着:“奶奶,爸爸,妈妈。”从那古树后跑出来直奔江家宅门,但眼前的景象却让她大吃一惊,只见两名实枪荷弹的岗哨在宅门前一左一右站定,看着那两名面无表情的哨兵,她心中一沉,脸上的欣喜也是即可冷掉,那哨兵也正看着突如其来跑向他们的江若瑾,握枪的手也不禁紧了紧。
      “什么人?”其中一名哨兵喝声问道。
      江若瑾哪里想到了畏惧,只是满心疑惑的问着他们:“你们在这里干什么?”
      另一名哨兵冷笑道:“我们当然是在这里站岗了。”
      江若瑾心里还是一团忐忑不安的迷雾,问道:“这里要你们站岗干什么?这宅院里的人呢?”
      那哨兵抬起枪来不耐烦地嚷道:“罗嗦什么?这宅子是我们展帅送给三姨太的,不是我们站岗难道是你站不成?快滚!”
      江若瑾心中虽是又气又恼又是迷惑,但看见那黑洞洞的枪口也不好发作,只得咬了咬牙提着箱子转身离去。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自己的家怎么变成了展帅送给姨太太的礼物?那家中的亲人又是委身在哪里呢?江若瑾自然是焦躁不安,末了才想起叔父来,叔父是与江若瑾的父亲同父异母的弟弟,对她向来疼爱,何不到他家去问问?也许父母与祖母正寄居在他家,即使不是,他也应该知道事情的原委。
      江若瑾又是怀着一颗焦急的心辗转到了叔父家,见宅门虚掩着,她便推门进了去。
      江若瑾叔父家的家事并不富裕。江老太爷生平娶了一位太太和两房姨太太,膝下有两儿一女。长女是太太所生,也即是江若瑾的姑妈,早在十年前病逝在夫家。二姨太即叔父的生母,出自名门千金,自由挥霍,叔父成家后自立门户,娶了三房姨太太,儿女颇多,家境也就日渐萧条。江若瑾的父亲是江老太爷最后一个姨太太所生,所幸他自来发奋,成家立业后也是少有家底,生平只娶了江若瑾的母亲这一位太太,对江若瑾这位独女疼爱有加,不惜重金送她出国留学,江家是旧式的家庭,江若瑾一帮的堂弟姐妹中,唯有她一人留洋在外。
      才一进院门,江若瑾就看见她二婶吴氏拿着鸡毛掸子,在回廊下面打着女儿江佩琴的背,嘴里呵斥着:“看你还和他闹,你都十六岁了,还和一个小毛头闹什么?也不知羞!”江佩琴是江若瑾顶大的堂妹,从小便就很老实,以前还常爱去江若瑾那里玩。此刻她正呜咽着用手背擦着泪光说:“是佩轩他先扯我头发的。”江佩轩是江若瑾的堂弟,他是婶婶所生,是正出唯一的儿子,虽只有六岁,却是骄横跋扈。
      “二婶,什么事惹得你发火啊?”江若瑾笑着迎上去说。虽是心里焦急得很,但是见到久未谋面的长辈,面子上却还是表现的极为安定。
      二婶转过身“哎哟”一声,笑着说道:“看看这是谁啊?这不是我们在外面喝洋墨水的江大小姐吗?”但她眼中随即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异样,江若瑾并未注意。二婶身旁的江佩琴也是既惊讶又高兴地喊了句:“若瑾姐姐!”但随即脸上散开来一阵似悲伤似无奈的表情,江若瑾正疑惑她为何有这般反应,却是一阵地沉沉的笑声传了来,原来是他的叔父正和婶婶迎了出来。
      叔父甚是高兴地说道:“就猜着你近日会回来,你电报里说日后归家,我还担心你路上耽搁了呢,现在路上到处查得严。”江若瑾又是平添了一个疑问,她的电报叔父怎么会知道呢?父亲与叔父并未亲密得互相谈论儿女的地步啊?难道父亲真是寄居在叔父家?这样一想心里倒是安心了一截。
      这时她婶婶已走下台阶来拉住她的手无限爱怜的抚摸着她的脸说:“真是越发越出落得漂亮了。”这在以前是很少见了,江若瑾的婶婶向来不太喜欢江若瑾,一半出于自己的丈夫过的不如哥哥,一半也是因为从前未分家时与江若瑾的母亲有些不快。她此刻这般亲热,江若瑾只当她是久未见面确有思念。
      两个人拉着江若瑾进了屋。堂弟堂妹们听到说江若瑾来了,都是兴高采烈的跑了来,却不像平常那般吵闹,几个年纪小的也是眼巴巴的望着江若瑾放在地上的两只行李箱,她便从里面拿出了些巧克力糖果之类分给了他们,他们也就各自笑逐颜开的散去了,婶婶用眼瞪了瞪另两个留在厅中未走的,那两个堂妹也缩了缩脖子退了出去。
      孩子们走光后,屋子里只剩下四个人,叔父与婶婶坐上座,二婶正在给江若瑾倒着茶,江若瑾随便问了句:“三婶呢?怎么不见她人?”二婶抬眼望了望江若瑾说:“她回娘家去了,她娘家快揭不开锅了,她不送点钱回去救济一番怎么行?”
      “月秀。”叔父阴着脸喊了二婶一句,冷冷的说:“你也出去吧。”二婶撇了撇嘴,从旗袍下抽出手帕,慢吞吞的走了出去。江若瑾自觉地有几分尴尬,但脸上也并未表露。
      叔父略微问了下回来路上的见闻,江若瑾也只是草草说了几句,急心想见到父母与祖母,只奇怪他们为何还不出来迎她。
      少顷,叔父脸色稍显沉重的问:“你回过家了吧?”
      江若瑾立刻点了点头,问道:“怎么我家宅院变成了展帅太姨太的?我父母与祖母呢?”江若瑾心里甚是着急,也顾不得在叔父这样守旧的人面前需要讲几分礼仪。
      叔父说道:“三姨娘在我家暂住。”祖母果然在叔父家!江若瑾悬着的心有些放下了。
      “那我父母呢?”她又问了一遍。
      叔父却半晌没有回答,江若瑾只觉心中不妙,叔父已缓缓说道:“他们……月前去世了。”
      江若瑾只听见耳中“轰”的一声巨响,眼泪顷刻间漫了出来,有什么东西在心中轰然倒塌,将她的心压得死紧,有那么一瞬间,她失去了任何的感觉,只是任由眼泪簌簌的掉着,心里那团重量越来越重,越来越沉,像是要把她抽痛的心碾得粉碎,血肉模糊,淌着潺潺的鲜血。她软弱无力的靠在椅背上,摸着那颗空荡的心,它似乎已经不在那里了,波涛汹涌的悲痛没有心的承载逐渐扩散在全身,她的每一寸肌肤都在撕心裂肺的发出凄凄切切的悲鸣,那声音由远及近,撕扯着她,蹂躏着她。
      叔父与婶婶连忙走了过来,见她面如死灰,睁着恍恪的双眼狠狠地涌着泪水,叔父即刻红了眼眶,婶婶早已落下泪来,拉着她颤抖的手安慰说:“孩子,不要太伤心了,你父母在天之灵看到你这样怎么忍心。”
      江若瑾想说话,但是嘴唇颤着半天才挤出一句:“他们……怎么……死的?”
      叔父神色黯然,眼中泪光闪动,也是沉默了半晌才说:“月前展啸天行军至此,他的三姨太看中了你家的宅院,你父亲执意不肯相让,他一怒之下……一怒之下……开枪打死了你父母。”叔父说完终是忍不住淌下泪来,他转过脸去,用长衫的袖子拭着泪。
      江若瑾耳里回响起车夫对她说的那句“晋军统帅展啸天是个暴戾无常的人,攻占漠城后滥杀了许多无辜”以及当下叔父对她讲的这句“他一怒之下开枪打死了你父母”,两句话纠缠着在她头顶盘旋,重复千万次最后变成疯狂的怒吼在她耳畔叫喊着,一声响过一声直往耳中最柔软的地方撞击,她受不了这痛楚,拼命的用手捂着耳朵哭喊着:“我不信,我不信,他们没有死,他们说好要等我回来的,他们说好的。”她的婶婶哭着抱住她的头,她起初拼命的挣扎,但婶婶只是抱得更紧,她终于是没有了力气,靠在婶婶的身上,抱住婶婶的腰痛彻心扉的哭着,像是要用尽她此生所有的悲伤,耗尽她此生所有的力量。
      当江若瑾睁开眼睛醒来时,身体下是一张发硬的木板床,头顶是旧蔽的罗帐,屋里一片漆黑,她略微动了动,枕中的荞麦壳发出沙沙的声音。
      “若瑾,你醒了。”一个声音在床边如幽灵般响起,吓了江若瑾一跳,而那声音不是别人,分明是祖母的声音。江若瑾坐起身来,才发现祖母果然坐在床边,一时悲从中来,喊了一声“奶奶。”扑在祖母的怀中呜呜的哭起来。祖母抚摸着她的头,也跟着老泪纵横。两人几近三年未见,这一见面已是这般悲惨情景,自然是又哭不完的泪水倾泻而下。
      不知哭了多久,江若瑾才抬起头来,抽泣着问道:“奶奶,怎么不开灯啊?”祖母俯身摸索着,打开电灯,那像是电压不足的灯丝上燃着一团黄色的鬼火,将陈旧的房间照得模模糊糊的一片昏黄,在着昏黄光线里,祖母满是皱纹的脸浮现在江若瑾眼前,她竟已经老了这么多!两鬓银霜的枯发蓬松着,一对神仙的眼眶里嵌着两只混沌的眼珠,眼下是深深的丘壑直延伸到嘴角。那个从前干净整洁的祖母是什么时候憔悴成这般模样?是因为父母的惨死吗?江若瑾不禁有些泪湿,祖母伸出双手四处摸索着,最后才触到江若瑾的脸,摸索着找到她的眼睛,满是疼惜的替她擦拭着流出眼眶的泪。
      “奶奶!”江若瑾一把抓住祖母的手,伸出左手在祖母眼前晃了晃,祖母眼中没有任何异样,她竟然已经看不见了!江若瑾这才发现祖母眼中一团似水,毫无生气。她终于知道祖母为什么不开灯。又是一记重创!她的祖母竟然已经瞎了,在那永生的黑暗里再也看不见江若瑾了,看不见她红妆待嫁,看不见她为人之母。什么也看不见了。她想起年幼时和祖母晚“瞪眼睛”的游戏,彼此目不转睛的瞪着对方,直到眼睛生疼也不眨眼,那时祖母明亮的眼眸中映着江若瑾小小的脸庞,而今祖母的眼中除了虚无的黑暗外便什么也没有了。江若瑾的泪又来了,一滴一滴落在祖母如枯树般的手上,祖母握着她的手,惨兮兮的笑着说:“你回来就好了,至少还有你。”是啊,父亲没有了,母亲没有了,江若瑾很只有祖母了,儿子没有了,儿媳没有了,祖母也只有江若瑾了。两个人又是抱在一起一阵伤心。
      次日叔父和婶婶带着江若瑾去祭拜父母的坟墓,路上江若瑾问起叔父祖母的眼睛是什么时候瞎的,叔父一阵神伤,告诉她说,是她父母死后哭瞎的,继而又告诉她,她父母死的那天祖母去庙里上香了,才逃过了那一劫。江若瑾听了,心里是一阵苦楚与凄惶。
      在三月的阳春里,父母的坟头已翻出了细细的青草,顶着土看着这光天化日下的朗朗青天,而尘土下的人,却是与土长眠,在无穷无尽的黑暗里等着未卜的来生。
      江若瑾跪在一抔黄土上,隔着衣衫触碰着那尘土的冰凉,这样的冰凉,父母如何能够承受?她伸手触摸着墓碑上镌刻的铭文,一刀刀刻在石碑上的铭文,转眼间又一刀刀刻在了江若瑾的心上。
      江若瑾不禁想起她十几岁那个月夜,那时正值中秋,父亲因为生意上的事未能回家团圆。半夜里江若瑾起来喝水,睡眼惺忪中却看见母亲坐在院中的石凳上盼首望着进门的那条麻石路。银白色的月光笼罩着一片清秋,母亲静静地坐在那里等着父亲的归来。江若瑾拿起一件斗篷,走过去轻轻披在母亲的身上,母亲按住她的手,转过脸向她微笑。
      江若瑾坐在母亲的身边带着责备与疼惜的口吻问道:“妈,你还在这里等爸?”
      母亲也不看她,仍旧望着原来的方向慢慢的说:“他信上说中秋到家的,可能火车晚了。”
      江若瑾拉过母亲的手撒娇似的说道:“妈,给我讲讲你和爸的事吧。你们是怎么认识的?又是怎么相爱的?”母亲与父亲多少年恩爱如初,她猜想他们一定有过不一般的过往,足以让他们的婚姻美满一世的过往。
      母亲假装嗔怒的瞪了她一眼:“你这丫头,怎么问起这个?”
      她摆着母亲的手臂缠着她说:“讲讲嘛,讲讲嘛。”她即是好奇,又是出于一片疼惜母亲的心,免她坐在这里空空的等着,倒不如回忆一些美好的往事打发时间。
      母亲笑了笑,捋了捋耳鬓的碎发说:“其实也没什么好讲的。”她顿了顿又说:“我和他第一次见面就是定亲的时候。”
      江若瑾惊讶的张了张嘴,她原以为母亲与父亲会有什么浪漫的邂逅,没想到生平的第一次,就直奔主题了,她甚至有些失望。
      母亲看了她的样子,又是笑了笑说:“傻孩子,我们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然后呢?”江若瑾紧追着问道。
      母亲捏了捏江若瑾的鼻子说:“哪还有什么然后啊,然后我就嫁给他了,然后就有了你啊。”
      这就是父亲与母亲之间的传奇了,在这段传奇里没有过往,没有今后,只有一整段的举案齐眉相敬如宾的婚姻。人生初见之时他就是她的夫,直到人生最后一刻她也是他的妻。
      时光荏苒后的今天,良辰美景依旧在,却奈何不了人去楼空的悲凉。
      父亲与母亲静静地躺在一起,再也没有万水千山的阻隔,没有你等我待,只有寸土的距离,他们近在咫尺,守着那份细水长流的爱,在慢无天日的黑暗里与土长眠。
      江若瑾终究是回到了这残酷而寒冷的现实,满心的悲凉沉痛沉淀着酝酿着,渐渐生出一股恨意,那恨越来越浓,越来越浓,浓得化不开的刻进她的灵魂。她恨残暴不仁的展啸天,恨那永远打不完的仗。战争无非是践踏着自由与生命,权利无非是鲜血铸就的堡垒,而她的父母,只是那么多生命中微不足道的两个,可她却不能原谅,无法原谅展啸天开枪杀死了她的父母,此生此恨她都会记恨着他,诅咒着他!
      不知跪了多久,江若瑾的膝盖早已没了知觉,那麻木渐渐向上延伸,好像要把整个她钉在地上。她脸上的泪水干了,绷得紧紧的皮肤在微风的吹拂下生出一种异样的感觉。她的叔父与婶婶终是看不下去了,婶婶攥着她的手臂将她连拉带抱的扶了起来,起初她找不到双腿的感觉,后来又像是借着别人的腿一般摇摇晃晃,只好由着她的婶婶与堂妹搀了回去。
      此后的十几天,江若瑾总是戚戚惨惨的样子,茶不思饭也不想,只是常常独自流着泪,她的祖母本来已经过了一个月的伤痛时光逐渐缓过来,被她这样一感染,又是整日的郁郁寡欢,陪着她一起伤心落泪,两个人相互安慰着,却也是越安慰越觉得悲伤。
      一个多月的功夫,江若瑾渐渐恢复了常情,和叔父的家人一同吃饭,偶尔也和几个堂妹讲讲自己在国外的趣闻,只是少了份往日的活泼,人也消瘦了许多,初回来时穿的那几件衣服都大得不合身了,她的婶婶叫人帮她赶制了几件旗袍。
      四月下旬的一天,江若瑾在房中帮祖母梳头,上房的丫头小珠到她房中来送洗好的衣服,她接过那叠衣服,发现最下面那件并不是她的衣服,到像是她堂妹佩琴的衣服,一定是小珠粗心将这一件与她的衣服拿叠了,她捡出那件衣服想让小珠带过去,但是那丫头却应经匆匆忙忙的跑远了,她只好自己将衣服给堂妹送过去。
      路过三婶的房间时,江若瑾从窗户外见三婶与二婶坐在一张圆桌边剥杏仁,叔父向来喜欢喝杏仁茶,因为怕下人弄得不干净,常常是让姨太太们剥了。这时江若瑾本向走到窗前向她们打声招呼,却听到二婶在说自己,于是退步在窗后听了听。
      “不知道若瑾和三姨娘要在这里住多久。”二婶说了句。
      “总不能养她们一老一少一生吧。”三婶的口气里透着些许不满。
      “我看见上次太太给她做旗袍,尽挑贵的料子买。”二婶像是把头凑近了三婶,压低了声音说。
      “太太是看她刚刚死了爷娘可怜她,不是我说,她要真在家里住久了,太太也不见得心里高兴。这两年家里孩子都要念书,正是用钱的时候,我们老爷又不是开善堂的,还把她一只供在家里不成?”三婶到时没有什么忌讳,仍旧是高着声调说。
      二婶似乎觉得自己压低声音讲话有些窘迫,继而也提高了声音说:“就是,这兵荒马乱的年头,自家的孩子都顾不上,谁还顾得了她。”
      江若瑾没有再继续听下去,匆匆的绕过回廊从另一边将衣服送到了堂妹的房间,陪她坐了一会而,实在坐不下去,就起身找了个借口回到自己房中,坐在窗前又是一阵思绪万千。
      叔父家中在不能久留了,在留下去就要遭人嫌,指不定会听到什么难听的话。父母遇害的时候。除了那座宅子被展啸云霸占外,应该是留下了些钱财的,父母亲的一切后事群殴是有叔父操办的,那些钱财必定也是经由叔父之手,想来这一个多月叔父一家对她如客相待,多半也有这个原因,但毕竟人情冷暖,何况父亲与叔父之间的手足之情又隔着不同的母亲,江若瑾如果再继续逗留,叔父也不一定会待她如初,更何况叔父的那些姨太太们。说到底叔父也是仁至义尽了,帮她料理父母后事,收留了她的祖母,又让她们祖孙二人在家中住了半月有余,再不能对他有什么过分的要求了,她们祖孙二人以后的生活还是要靠江若瑾自己。
      想到前途漫漫长路的问卜,江若瑾轻叹了口气,她的祖母正坐在床边捻佛珠,听到她叹气,于是问道:“叹什么气呢?”
      江若瑾走到祖母身边坐下,拉起她佛珠的另一端一颗一颗转着,说道:“奶奶,以后你要跟着我一起吃苦了。”祖母顺着佛珠摸到了江若瑾的手,握住她的手说:“傻孩子,奶奶还怕吃苦吗?我这一生,最不怕的就是吃苦了,何况是和你在一起。”江若瑾才想起从前听父亲讲起祖母的一生坎坷,没想到而今年近古稀,又要和江若瑾一起过居无定所的漂泊生活。
      “那我们从这里搬出去吧。”江若瑾说道。
      也不知道是不是安稳江若瑾,祖母说道:“我早就想从这里搬出去了,这一大家人,没有一个真心待我的。”
      江若瑾想好后也不必拖沓,当晚就收拾了简单的行李,次日便去向叔父辞行。叔父与各位婶婶开始自然是挽留了一番,但见江若瑾去意已决也没再多说什么,最后舒服拿出一沓钱执意交到了江若瑾手中,两人再说了一番离别之词。吃罢午饭,江若瑾与祖母便离开了叔父家中。
      祖孙两人在外几经周折才在城南的一条破旧的巷子街租到了合适的住所。住所是在一家中药店铺的楼上,屋子是极其简陋的,原来一大间,后来改造为三间,一件用布帘围起来的放下床就挪开身的卧室,一间用木板隔的洗澡间,外面稍大一点的是厅堂,厨房也只不过是一只随处移动的小煤炉。
      两人住进阁楼后,离原来的家是非常的远了,几乎穿越了整个诺大的漠城。原来老宅在城北,现在住到城南来了,所见之人皆是陌生,全然的,像是到了一个陌生的世界,连楼下那吆喝着卖包子的,卖豆花的悠长软绵的声音,都像是和从前在深宅大院里听过的截然不同。江若瑾却觉得这样并不坏,她实在是不想和从前的日子有什么联系了,从前见过的那些脸从前走过的那些路她都想割舍掉,她不再是以往的大小姐,她要开始新的生活,在这新的天地。
      在这新的天地里,江若瑾认识的第一个人也就是楼下中药铺的老板娘,约莫五十多岁,一副精明强干的样子,总是在过道里对她的丈夫大声的吼着,她的丈夫在她面前也是唯唯诺诺。但是老板娘对江若瑾祖孙二人表面上却是非常客气的,每次见到江若瑾总是拉着她长长短短的说,并不明着问她为什么带着年迈的奶奶租到她这里来,但却又用好奇的眼光看着她,渴望在江若瑾这位突然到来的陌生女人身上找到些有趣的新闻,好让她和邻舍的三姑六婆们不至于每天讲的都是自家的丈夫孩子,而江若瑾从来也未曾和她讲起过自己的家事,这更平添了她的好奇。
      生活终归是要吃饭穿衣缴房租,这些都是要钱的,叔父给她的钱用的差不多了,她开始毫无头绪的找工作,兵荒马乱的年月里,找一件谋生的差事却并非容易的事。
      四月中旬,江若瑾的工作还是没什么头绪,只是中途帮附近的的印刷厂做了几天英文翻译的临时工。她原想在工厂里找份工作,但是战后经济萧条,极少的工厂这时招工。她从前是个旧式家族的小姐,她会写写画画,弹得一手好钢琴,留洋后会讲一口流利的英文,而这些却都没派上用场,人们生活举步艰难,谁也不需要她这些“旁门左道”的东西,她不擅长洗衣做饭,缝缝补补的差使也没人会雇她。
      中药铺的老板娘见到江若瑾整天找报纸上的人事启事,猜想她是在找工作。一天傍晚江若瑾精疲力竭的回到住处,上楼时被老板娘叫住,她笑嘻嘻的问她:“江小姐,我哥哥在一个纺织厂当门卫,他听说厂里招女工,你何不去试试?”江若瑾是不太想接受她的帮忙的,一来觉得让她看出自己生活的窘迫面子上挂不住,二来也委实不想往后的工作和这位爱好打听别人隐秘的老板娘有什么瓜葛,但江若瑾看她一副很热忱的样子,也不好立刻拒绝别人,只得敷衍着用纸记下了老板娘说的地址。
      上楼后江若瑾看见祖母坐在窗前等她回来。搬到这里来以后,祖母总是喜欢开窗坐在窗前听外面破旧的街道上种种声音,小孩哭的声音,有人在街道上泼水的声音,楼下路过的人用力咳嗽的声音,谁在用含糊不清的城南方言吆喝收破烂的声音,那些混杂的声音听起来陈腐而萎靡,她却总是用这些声音充斥着自己百无聊懒一片黑暗的世界。
      江若瑾喊了她一声,她脸上露出极久的等待后的欣喜,问她找到差事没有,江若瑾只是淡淡地说:“快了。”祖母也不多问了,仍旧坐在窗前,晚春的湿气里有些微凉,江若瑾给她披上一条薄薄的毛毯。
      江若瑾收拾好东西,将一只小煤炉提到门口的过道里煮清水面条。她从前在国外也是自己做饭,但却从未用过这样的煤炉,那猩红的从一个个小洞里钻出的细细的火苗,舔着锅子的底部,锅里的水久久没有烧开,让人急不可耐的蹙眉等着。她搬了张小板凳坐在煤炉前等着锅里的水烧开,手上拿着轻轻的一把面条,一根根米色的面条等着丢在滚烫的热水里。
      在寂静无声等待里,江若瑾突然听到祖母唱歌的声音,那声音悲戚而单调,每一个尾音拉得极长,听不出来唱的是什么歌,像是丧礼上为清算死人身前诸多磨难的悲歌,从来也没有听她唱过这样的曲调,那歌声像是从祖母那个年代里传来,她像是回忆起了她年轻时守着绝美容颜让窗下过客驻足凝望的光阴。
      锅里的水迟迟的不开,祖母的歌声仍然在继续着。

      次日江若瑾起得比较早,她想早点出门去找事做,因为中药铺开门较晚,那样就不会遇上老板娘了,省得她问自己去她昨天说的纺织厂去应试。江若瑾给祖母煮了小锅得得稀饭,让她起床后记得吃,于是便穿了件月白色平金绣花旗袍外套一件青湖色的小褂拿了包匆匆下楼,那旗袍虽是以往在家里穿旧了的,但因颜色素净,衬着她婀娜的身姿与姣好的容颜,却也十分悦目。
      下楼来却发现中药铺已经开门,但是柜台后空无一人,这真是怪事,以前没有这样早的。江若瑾走到楼梯一半的时候,从药铺里屋走出一个年轻的男子,二十来岁模样。那人一首掀着门帘,一手端着一碗稀饭,嘴上还咬着一个雪白的馒头,长得不算英俊,但也是眉清目秀,皮肤略微黝黑。他走出来后立刻看到了站在楼梯上的江若瑾,她亭亭玉立,明眸清澈,双唇不点而红,一身月白映衬,站在高处,像是从天而降的仙女。他一时竟看呆,半晌才想起自己的窘样与失态,连忙将手中的稀饭放到柜台上,将那馒头搁在碗上,这时江若瑾已从楼梯上走了下来,正想着要不要和这位陌生人打招呼,他却先开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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