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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十一章 枕梦(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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幻暝界中是一如既往的紫色世界,白衣人扇一展,尔后轻挥墨扇,毫不费力地卸去结界,幻暝界第一次在天地间展露出本来面目,紫晶石构成的悬空岛,就像是在天空中一朵绮丽的异色云朵一般,妖娆的紫色绽放着玄异的光彩,源源不绝的紫晶之力仿佛能钻进人心中的贪婪,勾起潜藏在心底最深的欲望——触景生情,慕容紫英忽忆起琼华和妖界之争,千言万语涌上心头,无法表述……力量么,哈……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梗在心头,唯余一句情感不明的涩然言语在心中萦绕不去。
婵幽率领幻暝界剩下的梦貘立于不远处白衣人设下的结界之中,慕容紫英以及柳梦璃并立在她面前。婵幽后撤一步,不着痕迹地隔开距离,琼华和幻暝,死敌宿敌,她不能忘怀不能释怀,为琼华不切实际的升仙欲望惨死的梦貘,纵然眼前的琼华弟子慕容紫英在当年也不过是个乳娃娃。
柳梦璃轻叹一声,终是什么也没说。
慕容紫英神色如常,似乎并不放在心上。
“柳姑娘,这个阵法一旦发动,再无回头之理。山海界的时间,只怕山中数日,世间数年。”白衣人轻摇墨扇,语气似征询又似玩味。
柳梦璃淡淡一笑,屈膝点头,示意自己已然知晓。
慕容紫英忽然抱拳:“梦璃,保重。”
柳梦璃微一屈身:“紫英,你也保重。”
——然后,再无言语。
柳梦璃后撤一步,与幻暝界的臣民自己的母亲,同立于一旁。
慕容紫英默然而立半晌,尔后御剑飞离结界,远远观看,静待他们将阵法布置妥当。
不多时,太乙真人欢喜拍掌:“好了。”说罢,他玄袖一甩,指尖透出一点白光,刷一声刺向阵中,阵法催动,光华大盛,只见一个巨大道印腾空而起,翻腾旋转,光华刺目,汹涌霸道的力量自阵法中源源而生,强横的气场压迫得在场的都几乎无法喘息。
白衣人淡然一笑,衣袖翻飞间,墨扇一晃变成了一柄长兵器,莹然有光。白衣人兵刃脱手,横在天际,霎时间,霸道强横的力量宛如被驯服的野马,虽然力量依旧,却是温驯得多,没有那种压迫得让人窒息的感觉。
慕容紫英心下一震:那兵器,莫不是三尖两刃刀?
间不容发,太乙真人凝神拈诀,双掌运气,凝气成道印,与阵法中的道印交相辉映,他低喝一声:“道源本心,去!”
这道印若有灵性,旋即飞到阵中,咕噜噜绕着阵法中的巨大道印旋转不停。
玉鼎真人踏步飞身,一脚踩上那巨大道印之上,风声激荡,他的道袍鼓动不已,发丝随风而舞。
他手腕一翻,宝剑在手,银芒一闪,耀眼得让人不能直视。
青锋划开天际,一大一小的两枚道印霎时融合,光华耀目,悄无声息间,天边渐渐地裂开了一个大洞。
猴头猴脑的男子和那粉妆玉琢的孩子,踏云御空,口中念念有词。天边大洞越裂越大,他们脚下的云层也越积越厚,遮天蔽日,凡人只可见云层厚重,哪知云上之事。
慕容紫英心下暗震,这阵法,繁复诡异,这些人,纵有仙格,法力也未免太高强些,思及方才所见三尖两刃刀,再一想他们互相称呼,他心中已有定论。
只在一瞬,太乙真人笑容可掬道:“小紫菜,小梦貘,贫道上次去青峦峰啊,只是闲来无事去瞅瞅顺便去拿点必要的布阵材料而已,不要想太多喔!不要太想念贫道啊!”
话语刚落,阵法亳光四散,再一眨眼,太乙真人一行已然不见。天际大洞如有吸力,再一转眼,柳梦璃、蝉幽、梦貘,还有幻暝界瞬间消失。
天际的大洞也渐渐闭合,转瞬间,又是浮云翩跹,白日耀目,碧空下山峦苍翠,一如既往。
慕容紫英一声轻叹,叹息随着浮云散去。
他再不停留,御剑而走,一道剑光划过天际,光华随风散去,像是一声浊重的叹息。
白驹过隙,浮云苍狗,红颜瞬华。
柳梦璃默立幻暝一隅,自入山海界,她再不曾入梦,许是怯弱吧,她自嘲一笑,抬头望向清朗碧空。山海界中,有各种各样奇异的生物——或者说,妖物,但彼此间界限严格,互不侵扰,除了交界处设岗盘查外加结界阻拦之外不必再加更多防御,是以幻暝亦能见到青空万里。
“璃儿。”
柳梦璃有些意外,屈身:“娘亲。”
“我伤势已经好了九成,再过一个月,应能痊愈。”婵幽目视柳梦璃,眼底似有什么复杂情感。
“娘亲的伤势能痊愈,实在是太好了。”柳梦璃轻笑,脸上是发自内心的欢喜。
婵幽的双手藏于袖中,紧握成拳尔后松开——好像她做每个关乎幻暝生死的重要决定时候的模样。她定定看着柳梦璃:“璃儿,一个月后,通往凡世的山海路重开,这是五百年难得一遇的场景。”
“咦?”柳梦璃抬头,诧异不解,心头有隐约的模糊的预感,却被她下意识地忽略。
“尘世中,有你挂心之人吧?幻暝暂不需要二主,你不妨踏山海路而回。”婵幽的言语近乎命令了。
柳梦璃敛眉低目,微一屈身:“如此,璃儿明白了。等娘亲伤势大好,璃儿便到尘世探望故友。璃儿告退。”
婵幽略一点头,目视柳梦璃离去的背影——优雅如昔,只是心绪难安之下,柳梦璃的脚步中难免带了几分仓皇。
“奚仲,我做戏的功夫如何?”待柳梦璃离开视线,婵幽忽挑眉笑道,神情言语,从容自信。
“这……只怕少主她……”
“哈,璃儿若踏上尘世三年内想不明白我的用心,那我何妨当这个女儿从未找到过。”
用心?奚仲看着婵幽凛然的模样,却是几乎失笑,您只怕是见到少主打不起精神的模样……
“奚仲,我一直觉得,璃儿并不适合幻暝,她太敏感太重情,我们当日的戒备之心如此明显,她口中不言,心底却一定觉得委屈,但……领导幻暝,不需要这些委屈,打落牙齿和血吞,默不作声地权衡,两相权衡取其轻——不管那个决定如何不近情面、如何冷血无情,这些,她都并不具备,她需要的,是一个温情脉脉的家,是一些志同道合的友人,而不是幻暝少主的身份。也许,当年云天青把她托付给柳世封夫妇,才是正确的吧……”
婵幽目视远方,面无表情,沉默了一会儿,她突兀地转了话题,温雅笑道:“当日我要你们二人成亲,无非是给你一个适当的名分,就领导幻暝而言,你远比璃儿合适。”
奚仲低头,单膝跪地:“属下何能,能担此重任?况且,在少主积累足够经验之后,必然比属下更适合领导幻暝。”
“哈,所以说你和璃儿,历练都还不足,眼光亦是不够精准……”婵幽微微一笑,“不过,无妨。我们最不缺的,便是时间。也罢,上次梦魔之事,虽已处置妥当,但如今初入山海界,也需拜访一下邻居们。璃儿走后,便开始吧。你去准备拜访事宜。”
奚仲点头:“是。”
时光如梭,转眼已是一个月后。
幻暝上方,山海路开,碧蓝的天空中现出深不见底的黑色大洞,一寸一寸地侵蚀苍穹。柳梦璃仰头,哂笑,心底骤然发酵的酸涩情感堵在心头,不知如何排解。
她环顾四周,忍不住失笑,原来自己的人缘,竟是如此之差,居然连一个送别的也没有。不再多想,她纤指划过箜篌,真气催动弦音,脚下疾走八卦迷踪,紫色衣袍动若流云,“山海云关,八卦极天,起!”
阵法自柳梦璃足下生起,道印升腾,笼罩住柳梦璃。
远处山峦眺望的婵幽眼看山海路开,柳梦璃随着道印消失无踪,她轻轻一笑:“走好了,璃儿。”
再履尘世,柳梦璃拜祭过柳世封阮慈和云天河韩菱纱之后,一时竟茫然不知去处。她到过剑冢一探慕容紫英,却遍寻不着,她回过琼华故址,山木郁郁葱葱,鸟鸣花香,山溪潺潺,好像偌大的昆仑山上从来没有琼华派一般。山下播仙阵对于时日久远的琼华和那一场天火已经成为老人讲古的传说——就像是那些修仙的神话故事一般,好像时间已经洗去所有的一切,将过去沉淀为一个又一个的故事和传说。她掐了掐时间,哑然失笑,果然是山海界数日,尘世数年,她不过是在山海界中一个月,如今世上竟已过了二十年了。茫茫尘世,柳梦璃游走其中,不知何往。
她听说,九州散人开门立派,行踪不定。她还听说,二十年前,天魔星陨落,七世怨侣怨气冲天——而造成怨气冲天的后果,是坏到骨子里的金光,他褫夺燕赤霞宗主之位,寡廉鲜耻,阴谋用尽,还在七世怨侣大婚之时,设计将男方七夜魔君的魔宫一网打尽,重情重义的七夜见亲友下属惨死,引发魔性就此入魔。幸好最终,原以为是七世怨侣的男方宁采臣突然一改手无缚鸡之力的面貌,如有神助,在最后一刻,将灭世之虞消弭殆尽,亲手杀死了七世怨侣:自己的同胞兄弟七夜和最爱的聂小倩。而金光,刚愎自负,违背祖训,擅自修炼玄心奥妙诀,最终走火入魔,疯癫不知去处。玄心四将和玄心正宗其他弟子虽然明智地叛出金光门下,但却是几乎全死在了入魔的七夜手里。
玄心正宗此后,由诸葛流云掌管,虽然朝廷依旧是以国师规格礼遇,但比之从前——诸葛流云宗主完全是被那个不知所谓的金光连累了,还有玄心正宗也是,笃定的结论说出,柳梦璃眉一皱,却仍是静静地听着茶馆里唾沫横飞的兴奋的讲述,眼前闪现的,是明明已经力竭却仍奋力除魔的重伤的弟子,是不苟言笑的金光,是在即墨帮助自己的朱雀,是面对实力强横的蓝色巨龙时明知可能会有殉道之虞却依然丝毫不退半步的金光和四将。讲述的人还要再说些什么,柳梦璃淡淡一笑,打断了兴奋的讲述之人:“你可曾亲眼见过他们如此不堪?”
他应道:“二十年前的事情,全天下都知道。”
“噗,”柳梦璃见到对方理直气壮的模样,倒忍不住失笑了,丽颜展笑,一时间,连花儿也失色,“我倒记得时人两句诗,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向使当初身便死,一生真伪复谁知?眼见尚且未必为实……”
话留三分,她结账离去。
行走路上,柳梦璃不禁轻叹一声,自己方才一逞口舌,如今方才惊觉自己已非当年规行矩步的大家闺秀。在尘世中,她见过许多的事情,听说过许多的事情,她一直相信,婵幽对自己终究还是念着母女之情。只是,如今,她方才明白,自己的幻暝少主之位,实在是不适合。待到山海路重开,自己便向娘亲说明一切,请娘亲自行选拔人才以接掌幻暝吧,如此,对幻暝才是最适合的。
想起方才茶馆所闻,柳梦璃停了脚步,心念一转,御剑而走,直奔东海。
面对浩瀚的东海,柳梦璃蹙起眉头,心一横,步入东海,沿着记忆中的道路在黑暗中摸索到了当年囚禁玄霄之地——原来,经过这些日子,她功力已有进展,如今水遁之术越发精熟,已能直通海底,水中呼吸丝毫不乱。
她环顾四周,以为会看到一如既往的玄霄,以为东海一切如旧。
但如今,她只能诧异地看着原本高台之上的玄霄变成了玄衣道人。玄衣道人抱着碧玉枕,呆呆地望着囚笼之外,仿佛在想些什么。
“这……”柳梦璃忍不住出声,随即捣住了口。
玄衣道人看她一眼,脸上依旧是呆滞正直的表情:“是你啊……”
“这是?”柳梦璃遍寻不到玄霄踪影,看向玄衣道人的同时突然福至心灵,想起玄衣道人和白衣人的对话,柳梦璃不知不觉低低念出了声——“因果如此,贫道无尤。泄露天机之罪,离职之责,尽在贫道之身,无妨。”
玄衣道人倒还有闲心满脸认真地夸道:“姑娘好记性,贫道都要记不得当年的话了。”
柳梦璃心中一动:“玄霄趁玄心正宗向你求救,你离开东海之际逃离此处……只是,以你的修为,如今又无人看守,为何不逃?”
“因果循环,既是种下的因,便要承担相应的果。贫道泄露天机,擅离职守,自当认罚。”
柳梦璃心中大震,心绪稍定,思及道人此话便是默认自己猜测的乃是事实,,不禁看向依旧正直呆滞得凛然的道人:“那七世怨侣……玄心正宗……”
千头万绪,她不知从何说起,终是挂心友人:“紫英他……”
道门正宗,降妖除魔,匡扶正道,诛邪救世,挚友行踪不定,是云游,亦或是……殉道?
玄衣道人怔怔道:“贫道并未见到他。当时贫道接到龙鳞哨,匆忙赶往尘世,只见一名书生拉弓欲射七世怨侣,贫道恐其力有不逮,情急之下,只能寄术力于弓上,诛杀七世怨侣以阻天魔降世。尔后,玄霄上天欲寻九天玄女,虽无所获,但贫道擅离职守再加上泄露天机,造就杀业,条条大罪,理当受罚,是以自请罪责。”
忽尔,玄衣道人袖一扬:“让开!”猝不及防,柳梦璃只觉一股力道将自己推开,一定神,只见数道水流如箭一般疾射玄衣道人,随即没入玄衣道人的身体,不见踪迹。玄衣道人脸色煞白,冷汗如浆,“噗——”,玄衣道人一偏头,喷出一口暗红鲜血,溅上高台,那一抹血色红得刺目,红得让人心惊。只在一瞬,血迹转眼不见踪迹,玄衣道人亦擦去唇边血迹面上冷汗,若不是玄衣道人白得吓人的惨白脸色,柳梦璃几乎要以为方才所见,不过是一场真实的幻梦。
“很疼么?”当年所见的小贝壳贝娘探头,语气中有同情有不忍。
玄衣道人呆呆应道:“嗯,不过习惯了就好。”
贝娘一听此话,登时气结:“什么叫习惯了就好!”天知道她贝娘为什么要同情这么一条一根筋流氓呆龙!天界责罚,又不曾褫夺去这个家伙的能为,偷偷为自己施法减去痛苦,才是正常的思维吧!如果这家伙再聪明一点,破阵而出对没有人看守的这条龙根本毫无难度……每天甘心受水箭穿心之苦,一次受苦减去十年寿元,再这样下去,百年的囚禁,龙命再长,在囚禁期间一命呜呼根本是必然……
玄衣道人看向贝娘,满脸不解亦显得异常正直:“何出此言?”
贝娘只觉自己的耐性在玄衣道人被囚之后步上了一个又一个的台阶,咬牙切齿问道:“你难道不知道天界的责罚会有什么后果?”
“死与生,苦痛喜乐,因果循环,执着无益。天道有常,报应不爽,违逆天道,是为不智。更何况,贫道并不准备在大限将至时逆天而行,毁坏一生修为。”
“大限将至……”贝娘喃喃重复,深深地看了一眼一如既往呆且正直的玄衣道人,心中涌现的是自己也无法言明无法理解的奇异的复杂的情感。
柳梦璃怔怔看眼前情景,一时间,无言以对。
“天道有常,命数有定——执着是苦。”玄衣道人忽尔说道,似是有感而发。
柳梦璃唇一弯,看玄衣道人一成不变的表情:“道长逆天而说命数,不觉得太诡异了些么?”
“太初有道,可道不可道,可名不可名;天道乃道,邪道亦道,道亦道,道非道。说命数,乃顺应本心合乎天道,逆天亦是发自本心——挽回贫道所惹祸端。贫道种种,或有前后不符,或有行为颠倒,说到底,不过四字,唯求无愧。”
若不是玄衣道人依旧是一本正经一成不变的神态语气,柳梦璃几乎以为玄衣道人是在故意拗口。
柳梦璃低头略一思索:“柳梦璃不过求二字,无憾。”
玄衣道人呆呆地看着前方,倏尔,玄衣道人似是想到了什么,对柳梦璃稽首道:“施主,上天赋予施主的异能,或许……能助道门一臂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