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师》星夜逐风

8、百年

　　青蛇先是点点头，又摆了摆头，而后再次蘸水，写道：“不知。”

　　变成蛇也不会说话，易殊见她动作不禁觉得有些好笑，冲她摆摆手，示意自己明白，又招手让她过来。

　　易殊起身下床，动作有些迟滞，像是力有不逮，她屈起一腿盘坐在床前，凝视着那双暗金色竖瞳：

　　“你既然化过形，便应当能够重新变成人，看着。”

　　易殊瞬间化作鸟雀，又变为人形。

　　佘寒青感到一种轻微而奇异的妖力波动从她周身涤荡开来。

　　易殊再次翻身上床，将长蛇挪到里面，继而躺下长舒一气：“若是你仍不得要领，暂时也没有办法。”

　　她疲倦地闭上双眼，像是想到了什么，又低声笑道：“不过，我可以将你当做宠物带在身边……”

　　“……大概，不用了。”

　　易殊在感受到那陌生而熟悉的妖力气息之时便已睁开眼来，佘寒青正抱着衣服坐在一旁，有些尴尬地跟她对视。

　　易殊看了她一眼，默默抬了抬腰，侧身朝外，佘寒青连忙将袖子扯出来，有些窘迫地穿上。

　　“我……”佘寒青犹豫片刻，越过易殊下床，捡起地上的捆妖绳收好放到床边，问，“你还好吗？”

　　“不。”易殊有气无力地回答。

　　佘寒青倒了水端来，见易殊摇头，只好将又放回桌上，随后她拿来凳子，双手交握坐在床边。

　　“我不知道……”佘寒青停顿了一下，像是不知从何说起，“我不知道我是蛇族血脉。”

　　易殊脸色略显苍白，侧头看着她：“有人给你下过禁制，令你遗忘有关血脉的一切。是谁？”

　　佘寒青眼神中露出些许茫然，她沉默片刻，而后摇了摇头。

　　她自幼跟随师傅长大，师傅说，身世无非是从某个地方来的，能做天师便是天意，佘寒青自己也从未在乎从哪来，怎么来。

　　没有得到答案在也意料之中，易殊并不追问，转而问道：“天师。”

　　佘寒青静静看着她，等待她接下来的话。

　　“你体内为何会有狼王疾贪的妖力？”易殊目光犹如实质，审视般盯着佘寒青的双眼。

　　佘寒青闻言，下意识在指上摸了摸，继而一顿，回忆着说：“疾贪将死之时，将其内丹强行植入我体内，我用七星刀剖开丹田，不过……”

　　疾贪陷害狐王颜朱，二者一战两败俱伤，此后疾贪为取妖力，四处流窜戕害无辜。

　　佘寒青从数年前就开始谋划诛杀狼王疾贪一事，及至准备完成，设下诸多阵法最终将其诛灭。

　　佘寒青眼前闪现出自己用七星刀斩下疾贪头颅的画面，仿佛再次置身于那个雷电交加的雨夜。

　　疾贪内丹入体，师傅说：“咱们祖上什么妖魔鬼怪没有见过？不过是颗内丹，会有办法的，相信师傅不？”

　　而作为具有饕餮血脉的妖物，疾贪对妖力的欲望超出了人所能自控的极限。

　　在那之后，自己明明已经悄悄离开躲藏起来，但还是被师傅找到——“睡吧，就当是冬眠。”

　　现在，师傅不知所踪，疾贪虽死却仍如附骨之疽……

　　佘寒青叹出一道深长的气息，继续说：“我不知道睡了多久，等我醒来，身上裹着石头，疾贪的内丹已经不见了，原以为是被人取走了，现在看来并非如此，而且犹有部分妖力存留在我体内。”

　　易殊思索着坐起身来，指间在床沿敲了敲，道：“蛇族血脉护了你一命，又消化了疾贪内丹……”

　　佘寒青目光闪烁，有些窘迫地低声说：“疾贪有饕餮血脉，故而昨夜……”

　　易殊闻言侧头看来，佘寒青旋即止住话语，空气陡然一静，二人沉默着对视，气氛颇为微妙。

　　片刻后，贺玄翎伸手在颈侧摸了摸，佘寒青随之转开视线。

　　易殊嗯了声，道：“狼王上千年的修为不是那么容易被压制的，所以你，极其渴望妖力。”

　　佘寒青有些局促地点了点头，再次看向贺玄翎，斟酌道：“抱歉。”

　　易殊不置一词，拿起床上的发冠随手抛给她，而后若有所思地靠坐在床头。

　　佘寒青伸手接住，犹豫片刻后束起长发，转身走到自己床前穿好衣服，推门出去。

　　她走到厨房取了早膳，回房路上遇到李苍怜从楼梯下来。

　　“天师回来了？”李苍怜怀里抱着药箱，显然是刚照看过病人。

　　佘寒青点点头：“情况还好吗？”

　　“好多了，今天差不多可以回家了。”

　　李苍怜松快地笑了笑，又说：“原本还担忧两位万一也染上热症，现下放心了。”

　　马夫在门外喊了句，李苍怜连忙应声，又匆匆作别出门。

　　等佘寒青端着早膳回到房间后，便看到易殊双手环抱坐在床边，神情莫测地盯着自己。

　　佘寒青将早膳放到桌上，犹豫道：“怎么了？”

　　“哦，我在想。”

　　易殊重新靠坐在床上，随口道：“是要走还是要等，毕竟……”她止住话头，眼神在佘寒青身上一扫。

　　佘寒青对这目光感到有些无所适从，尤其是易殊仍衣衫不整地散着头发，于是她先倒了杯水，又走到窗前犹豫片刻，将窗户彻底关上。

　　而后她坐在床前，把水递给易殊：“我不会在你告诉我隐瞒身份的原由之前，擅自作出判决。”

　　“有件事你该知道。”易殊并未接手，也不答话，她沉吟片刻，说，“疾贪伏诛已是五百年前的事了。”

　　佘寒青：“……什么？”

　　“蛇族血脉在你濒死时保护了你，但这其中消耗的时间，足有五百余年，现在是宏德三十二年。”

　　“而且我不知道是谁，又为何——我猜测可能是因为你的蛇族血脉，有人隐瞒你了的消息，辑妖司关于疾贪的卷宗里，并没有提及你的姓名。”

　　“五百年前，明旭年间，天师林容梧于罡风岭诛杀狼王疾贪；百年前，泰宁年间，皇帝下旨，于京都设立天师府，各州也广纳游方术士，自此天师府便与辑妖司并立而存。”

　　易殊的声音倏然远去，佘寒青茫然地看着杯中倒影，自己丝毫没有变化，而时光却已匆匆掠过三百余年，她知道自己沉睡了很久，但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会是这么久。

　　原以为或许是数年，数十年，结果竟是五百年，凡人都换了百代，就算天师寿命比一般人长一些，也熬不过这些岁月。

　　一只手突然伸了过来，皮肤与那温热指尖相触的一刻，佘寒青恍若惊醒般抬头看了易殊一眼，将茶盏递出。

　　“林容梧，是我师傅。你是否知道，她……”

　　手肘抵着膝盖，佘寒青双手撑着头，用力闭了闭眼，将思绪归拢，她放下手看向易殊：“还活着吗？”

　　易殊在她的注视下缓缓摇头：“她是人族。”

　　“我知道。”佘寒青移开目光，双手交握，靠在椅背上，重复道，“我知道。”

　　她那知道自己是蛇族血脉之时，也仍旧算得上平静的表情，此刻露出了些许裂痕。

　　易殊沉默地看了她片刻：“从履历来看，即便是单凭狼王疾贪这一桩，说她是明旭年间最强的天师也不为过。五百年间，天师一脉遗失了太多卷宗，但她相关案件的记录却被辑妖司转交天师府，在京都保存至今。”

　　佘寒青闻言点了点头，神情略微振奋了些：“多谢，等找回私印，我会去看看。”

　　易殊喝完水随手一递，抬手横在脸上遮住光亮，她闭上眼叹了口气。妖力见底，以及面前这位来自五百年前的天师，让她颇感头痛。

　　有太多事需要思考，但有一事最为紧迫。

　　易殊睁开眼，揉了揉额角，疲惫道：“你体内的疾贪妖力仍未完全消解，但好在症状会随着时间慢慢缓解，对于人族来说需要很久，不过现下对你而言，这些时间应当算不了什么。”

　　佘寒青放下茶盏，端来早膳放到床边，她斟酌着开口：“我可以聚些灵气，或许这能让你感觉好一些。”

　　易殊面无表情地跟她对视：“如果你能在我炼化灵气时，克制你的欲望，那我很乐意接受。”

　　佘寒青微微张了张嘴，最终又略显心虚地移开目光，经历昨晚之后，她在这件事上显然失去了信誉，无法给出一个具有说服力的保证。

　　于是她再次沉默下来，并且对昨晚的事感到十分尴尬，以及相当地愧疚。

　　或许易殊听从警告离开后，自己可以撑过去，但她没有离开，而且还帮助自己平息了妖力躁动，甚至主动暴露身份让自己得以化形。

　　佘寒青细想着，开始有些坐立难安。

　　幸而易殊没有让这沉默持续太久，她端起粥喝了一口，问：“你之前都是如何解决的？五百年前妖族比现在繁盛许多，你是通过妖物补充妖力，还是说……也像这样？”

　　话音结束，二人眼神略一交汇，又默契地各自转头分开。

　　易殊看着白粥，指尖在碗边轻轻摩挲。她话中的停顿微妙地表达出了那些未尽之意，一时间让佘寒青更为窘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