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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所谓耳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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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人不似中原人一般循规守节,但这使团的仪仗仍与二人原先设想相差甚远。
许是刻意打压,朝中并未遣大臣前来迎接,连军卫也只在关内沿途护送。是以,这只队伍打头的仅是几名骑着骆驼的胡卫,而他们身后便是刚刚一瞥而见的白影。
阿那国尚白,连国名“阿那”亦为胡语“白”之意,毫无疑问,这白影就是所谓圣女。圣女贵为“天女”,却并无乘坐或高贵或典雅的车舆,与周边的胡人一般,只身骑着一头骆驼行进。她头披素白轻纱,有如帷幔倾泻覆盖全身,只隐约可见身形纤细,相较而言甚至是她座下通体雪白的骆驼更为惹眼。
不论如何,这奇异景观终归引得街上众人追赶连连,间或推搡嬉闹,使团不得已又陷入几乎寸步难行的境地。圣女也未有任何举措,只静默在这街口,周身全无一丝气息流动的痕迹。
“社稷依明主,安危托妇人。”李弗心中念头繁杂纷乱,可最后轻叹出的,只有此句。
阿那原是游牧部落,后以武立国,虽为小邦却不容轻视。作为大充藩国,阿那近年来却屡屡向周边强国称臣,又从中周旋,挑起纷争,如此行径变诈多端,朝廷含容既久,终是数月前决定出兵讨伐。消息一经传出,不日阿那国君即遣使臣奉表入朝谢罪。当今天子仁圣,朝廷中人益厌战祸,是以念其悔过从善,遂允朝贡。
那份冗长进奉奏表上所写的内容很快流入民间,人尽皆知——金器七百两,银器及金镀银器一千两,马一千匹,骆驼三百峰……并“第林品佳”。起初人们并不理解这最后是何物“品佳”,直到有好事者指出,“第林品佳”实乃阿那礼佛舞,它的独特之处在于舞头皆由历任圣女担任。
这话里的玄机不算深奥,阿那是在借着献舞送美人。毕竟礼单平淡乏味,缺少一味点缀,而由一名地位高贵的女子来添些雅兴最合适不过,一如那酒足饭饱后的轻歌曼舞。
两国相争,玩弄的却是无辜之人。百姓都说阿那部用这女子来平天子的雷霆之怒,并翘首以盼来日能见得这女子的神秘真容,看是否真如传言般美艳。
一个胡女,不过就是这一车车宝物中的一件活物,怎能在两军对垒的万千铁骑间起到分毫作用。李弗知道,所有人亦知道,但仍乐见其成这一幕。毕竟,一个阿那女人,能为来日茶余饭后的笑谈中添些泛着桃色的宫闱秘事,已是大幸。
“只怕她此生都将如那水中浮萍,雨打风吹去。”李弗思绪飘渺,为这女子既定的命运惋惜。突然一阵急促驼铃声传来,他循声望去,原是微风吹过,圣女被头纱牵动,身形微晃,骆驼感受到骑者动作,便不安起来。
这处路口略比别处风大,到了伏天,人们都喜欢在道两侧纳凉。只是难为驼背上的纤柔女子,她似乎勉强着不被头纱幌动所左右。那纱巾看起来轻薄柔软,却丝毫未显其下面容,料想工艺异于寻常,分量不轻,有风时更令人难以招架。
此时头纱被吹起一角,露出了一段身躯,仍是雪白。女子似乎身着单薄的素白纱衣,未见暗纹,样式也并非时下女子追捧的披衫长裙,更像交领襦裙,裙摆袖口处则长而飘逸,形似未盛开的朝颜花,又层层叠叠,如浓雾氤氲着。
蓦地,李弗想到县令所养的几只金鲤,游动时尾鳍也是这般摇曳生姿,但那波光粼粼远不及这银白渗出的寒意。塞外之地多苦寒,盘城亦不例外,现刚过寒露,随着白日西斜,街面已是阴风阵阵。“难道要一直穿着这装束入盛京?”多有不忍,李弗目光迂回那朦胧面庞。
风吹仙袂飘飖举,犹似霓裳羽衣舞。
霎时风力更甚,那头纱有如利剑般直直朝李弗眼前刺来。明是一团云雾,却生出筋骨,它的末端不断剧烈翻涌,似雪莲怒放,又似迷魂阵法,恍若千千万万无形指爪在召唤。
轻纱并未吹来,李弗却已被它吸纳,眼中只剩虚幻而又绮丽的一片白茫。
倏然,曼纱流淌间显露出半张脸庞,似是有所感应,几乎瞬间,那双眼睛便望了过来,美目盼兮,却无半分神采,但仍在那几乎融于面纱的漆白脸上夺目惊心。
喧嚣渐次消失,唯有裂锦声近在耳畔,是博弈之于风纱,也是缠绵。
须臾,面纱便已垂落。身旁似乎还有几人窥见这天机,骚动中一人不住高喊:“看我了,圣女看我了。”他左右张望,面有欣喜若狂之色。又有人忙着议论:“是黑发呢,不是那高鼻深目的胡人。”“是个小娘子。”……
驼背上的小伍反因坐得太高未能一睹芳容,叫唤道:“三哥,你看到没有。”沸腾的血液平息,李弗转头望向小伍,像是要在这张仍显稚嫩的脸上抓住什么般凝望着。他沉默良久,久到小伍心里发毛,才见他三哥如三魂七魄归位般轻叹出声:“并未。”
热闹凑完,又怎好要葛老二久等,几人打道回府。
行至拐角处,李弗余光似又看到那长街尽头的白色火舌,它吞噬着接触到的一切。而若有似无的驼铃声中,金器碰撞的乐音之下,仍有极其细碎的尖锐声、呻吟声、颤栗声,如丝如缕传来。
路上,小伍不住窃喜,原来三哥和自己一样,没见到美人也会失态。这一发现迅速取代了圣女在他心中的分量,不由整个人神清气爽。正待他按耐不住要调戏三哥,身后却传来一声异响,像马鞭抽打于地。未待二人回头,一个庞然巨物已擦着他们一侧冲了出去,伴随着一声尖利的男子吼叫——是那丑骆驼!显然它已趁二人分神之际挣脱了缰绳,那异响自然就是缰绳坠地声。李弗当即飞奔上前奋力掷出腰间佩刀,所幸他准头很好,那刀麻利地斩断了系于骆驼与葛老二间的绳索。
骆驼只略微回头一望,便跨着大步溜进旁边小巷,从不断传来形色各异且愈来愈远的惊呼声来看,它必然使出全力。小伍追逐两步便停了下来,古有白驹过隙,今有黄驼入巷,与四条腿的比脚力,他还不想明日就成为闻遍全城的蠢材。那边李弗正在安抚葛二,所幸他并无大碍,只是面上的头巾有些松懈滑落,小伍走近时他正不住地两手上扶,试图以此延缓掉落之速。
“你还怕会有人看到吗,先前怎么没想到丢脸呢。”小伍忿忿不平,这人若真把冶铁方泄给胡人……李弗自然也留意到葛老二的举动,却只伸手将其头巾缚紧。
事发突然,三人惊魂未定,都不再沉浸于心中所想,行速反倒更迅。疾走间小伍侧身问道:“那骆驼明日还找吗?”李弗微一思索,面露玩味,似笑非笑说:“自是让它回家了,不然到时如何登门,拜谢掌柜的相助。”小伍明白他话间所指,看了眼葛二,也笑道:“也不知他现在反应过来没有。”
城里驼行的伙计是人精,骆驼也不遑多让。不知从何时开始,亦不知从谁开始,一些有灵性的骆驼会被挑选训练,从而在被买走后会趁新主不注意再偷返回店中,为了便于逃脱,它们所佩戴的缰绳都极易破损。不过也不是什么人都会卖与,伙计会留心辨认那再不会出现在盘城的稀客下手。
“想必他昨日进店神色慌张,使起银子来还不手软。”小伍颇笃定,转瞬又懊恼道:“可这骆驼都生了一个样子,咱们又没给它做标记,到时怎么找?”
盘城地处关外,比邻大漠,来往行人商贾都汇聚于此停歇补给,是以商贸繁华,驼行众多,更别提骆驼有多少了。
“就凭那口烂牙,再过三年也认得它。”李弗笑答,唇间齿如瓠犀,皎白分明。
县衙正街斜对过的街角,有个简陋的饮食摊,李弗等在这儿止了步。他们今日几乎没有进食,只怕回了衙门也要忙碌,还是先填了肚子为好。
这摊主是个精瘦老汉,面有一道长疤从鼻梁贯穿侧脸。他远远望见几人神色便心领神会,未有问答径直下起了馄炖。待李弗落座,他已端来热腾的汤碗:“来咯,老样子。”李弗小伍齐道:“多谢尚伯。”便闷头吃了起来,算得上是狼吞虎咽。
摊上没有别的主顾,尚伯索性坐在另一桌,眼神祥和地望着二人。他在这里经营多年,眼看着这俩孩子一年长似一年,此刻又是吃得稀里呼哧,心里本也暖得一塌糊涂,但又见一旁站着的蒙头男子,犹豫之下还是问道:“嫌犯?”
小伍一听,霍得有些慌张,他看向李弗。李弗并没抬头,他在专心致志对付碗里最后一颗馄炖,只“嗯”了一声。
好在尚伯未注意小伍神色,看着李弗松了口气,喜悦道:“这就好,这就好,前两日有衙门的官爷来我这儿坐着,听他们议论说县令不许你再做事,我还一惊,现在知道你没事就好。”
李弗将汤一饮而尽,微微一笑道:“是我不好,劳大伯记挂。”说罢掏出铜板放在桌上。“哪儿的话,这孩子。”尚伯又将那铜板们推回李弗手边:“这月你多给的,都够这两碗了。”李弗执意不肯,起身牵着葛老二与小伍出了摊位,一面告辞一面朝大街走去。
鲜美热汤进肚,难免让人多份惬意,李弗和小伍本一前一后悠闲走着,小伍却突然并在他身侧,没头没脑来了一句:“三哥,以后你再不能这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