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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 9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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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天门外,停着一辆牛犊辎车,车身无所饰,十分低调,驾车的于驭手穿着整齐的灰鼠皮锦缎袄执鞭坐在车辕旁,孟于蓝伸出雪白的手,轻轻的挑起厚厚的帘幕,妙目一转,对外头道:
“阿宇,我看门前那犊车是国子博士府的,你去将他提来,我有话要问。”
驭手应了一声,去了,孟于蓝提起小泥炉上的酒壶,给对面一身白麻夹袄的男子斟了一杯酒,嫌弃的啧声:
“你说你,少年时便面目平庸,如今越发普通,看你这眉杂乱斑驳,不如,我帮你修修?”
周衍将杯中酒饮尽,因其酸涩皱了五官,由因熨帖的暖流流入肠胃,心肺皆暖,手足俱热而舒服的喟叹了一声,眼尾下垂的圆眼向上一抬,露出几分狡黠来,掀开一旁的汤碗,喝下一大口羊汤,看着孟于蓝嫌弃的扇着鼻端,嘿嘿一笑:
“生得粗陋,给淑人赔礼了。”
孟于蓝翻着眼睛用手绢掩住口鼻:
“酒肉臭男人,我看这承天门外的车马排得如同列阵,今日是太子第一次列朝,搞这么大阵仗,就只为了躬逢储君?宅家子怎么让我带着你等在这承天门外?你给我说清楚。”
周衍眼含笑意的看了看孟于兰:
“贵主着淑人将我藏在马车里,自然是因为,昨日尚未过元日假,御史台就上表参了长公主啊?”
孟于蓝峨眉一动,周衍满口油光的大嚼着肥羊肉说:
“而后长公主纵奴私闯大理寺狱,又因私罔法将这死囚私偷回公主府之事,广传京畿官场,如今三省六部九寺五监但凡算上是根儿葱的不论是为了名儿的还是为了利的,能上朝的都上朝了,不能上朝的也具上表言明利害。”
孟于蓝霎时变了脸色:
“言明什么利害?”
周衍呷了口热酒,眯起眼睛:
“自然是长公主权重跋扈,祸乱朝纲,或有与广信王暗通款曲……”
孟于蓝峨眉倒竖,杏眼怒睁,手里的杏酪直接盖上了周衍的头,周衍手一抖,滚烫的羊汤洒了一身,烫得他嗷的一声嚎叫出来,孟于蓝起身就要下车,周衍忙不迭的伸手拽住她,哭丧着脸道:
“祖宗啊,这就只是将计就计啊!”
孟于蓝犹豫了一会儿,慢慢的坐回原处,仔细的打量了一圈周衍:
“是你的手笔?”
周衍清理着身上的污渍,不急不缓的说:
“圣人要除掉广信王放在长公主府的白蛮叛首之子崔凤至,而广信王偏偏不惜暴露大理寺狱的暗棋,也要把这个崔凤至偷运送回长公主府,这是为何?”
孟于蓝下意识的追问:
“为何?”
周衍一笑:
“若不是广信王想要离间圣人,那就是贵主跟广信王暗通款曲。”
孟于蓝大怒:
“你放屁!有这么暗通款曲的吗?”
周衍调侃道:
“那说不定贵主钟情崔郎君,割舍不下,广信王投其所好,不惜犯有司而暗动势力将崔郎君送还贵主,以示好。”
孟于蓝怒极,侧头斜眼看周衍,周衍拿出一把折扇,敲了敲桌子:
“你看你,那你说,贵主收了广信王送回来的崔凤至,为何不报有司,却把他藏在出岫殿?这岂不是就等同于接受了广信王的示好了?”
孟于蓝愣了一下,反驳道:
“我虽然不知道宅家子怎么想,但她不是这样的人,别说区区一个崔凤至了,便是天上仙君下凡,她也绝不会为了所谓的小儿女私情就跟谁暗通什么款曲!”
周衍叹出一口气:
“此一时彼一时,当年贵主年少气盛,马踏山河气吞如虎有之,如今贵主韶华不再,大权在握,京畿繁华迷人眼,谈情说爱,有所偏私,有何不可?”
他用扇子遮住嘴巴,一脸猥琐的对孟于蓝说:
“你有所不知,当夜金吾卫魏省去贵主床上拿人,险些被诛,啧啧,可圣人却没放过崔郎君,硬是给人下了大理寺狱,当着整个京畿的下了贵主的面子,你要是贵主,你能不恼吗?”
他话音未落,孟于蓝一柄短匕插过周衍的扇骨,锋利冰冷的刀锋贴在他嘴上,冷冷的看着周衍:
“你再敢胡说,我就把你舌头割掉。”
周衍面不改色的将扇子从利刃上抽出来,摇头叹息道:
“唉!英雄日暮,雄心不在啊。”
孟于蓝沉着脸,手腕一抖,利刃化做一道白光,周衍头一转,白光擦着他耳边割断了他一缕头发,发出一声钝响,深深的没入车壁,孟于蓝怒气冲冲的看着周衍:
“我听出来了,这阵仗是你撺掇的吧?你带着你那群狗腿子煽动御史台帮着世家反对宅家子,你这年过得挺忙活啊?”
周衍整理了一下头发,清了清嗓子:
“可不是,我元日到处请客宴席诗会清谈叶子戏忙的我现在还头晕啊。”
孟于蓝气得发抖:
“你就忙得全京畿的朝臣都跑去圣人面前弹劾宅家子吗?!”
周衍道:
“既然已成战局,何不大干一场啊?与其给了圣人借口慢慢蚕食打压,不若就逼他于一隅,要么抗群臣保贵主,要么就顺应满朝文武干脆舍了贵主,便不提贵主从龙之功,圣上能否舍了这个脸面,就问你,如今天下势力芜杂,就不提你口中的那些狗腿子,圣人可敢舍了同父同母的亲阿姐,自此与定北军龃龉离心,大开北方门户?”
孟于蓝沉着脸不言语,周衍在一旁跟她分析:
“阿姐,今时不同往日,如此贵主确实失了面子,但这天下总归是圣人的,圣人执政如此多年了,贵主总要低头,将自己纳入圣人的羽翼,天无二日,世无二主,天长日久,淡了情谊又当如何啊?”
孟于蓝脸色甚是难看,她将手里镶嵌着宝石的刀鞘向桌子上一扔,撞破了茶碗,周衍心疼的说:“哎呀,可怜上好的越州瓷啊!”
马车外,驭手低声道:“大娘子,胡府奴带到。”
孟于蓝顺手抓起茶瓢就出了马车,横眉立目的站在胡府奴面前:“你鬼鬼祟祟的来此干什么?”
胡府奴大呼冤枉,被品子出身的驭手劈手给了两个耳光:“这是公府夫人,安敢大声喧哗?!”
胡府奴顶着红肿的面皮一脸哭丧:“贵人明鉴,夫人令奴来接郎君。”
孟于蓝冷笑:“你们胡府郎君好大的排场,上朝一辆车送,下朝两辆车接呀。”
胡府奴连声道自己不知内情,周衍见状笑出声:“哎,阿姐你为难他作甚啊,这事儿我知一二,道是那胡府继室娘家欠撩人商家债务,打算用原配的女儿去还呢。”
孟于蓝愣住,随即笑开了:“哎呀,这严氏果真是没落了,竟有如此下作手段,胡誉果然是穿草鞋的出身,改不了典妻卖女的穷酸劲。”
她挥了挥手,那胡府奴忙不迭的跑了。
大殿之上,陛下脸色难看的听着奏事,本是御史台左梁弹劾国子博士胡誉、京兆少尹薛参,果毅督尉花楼斗殴有失官仪,却没想又冒出薛家老诰命大堂奏事,告长公主殴夫,然刑部又奏报长公主伙同广信王转移死囚崔凤至,期间各司群情激愤,你一言我一语,隐隐有推长公主私交广信王图谋不轨之意。
圣人几次想要打断朝议,转移话题,却都未能阻止,满朝突然就拧成了一股绳,隐隐有超过八议,推向十恶除名定死的操作。
大殿上薛家老诰命眼见大事不妙,面上变色,想要缓上一缓却是一石激起千层浪,弹劾长公主之声犹如风推潮涌,巨浪滔天,想退是万万退不回去了,只听京兆尹义还在义愤填膺慷慨陈词:“圣人!臣工所列罪状已属十恶之罪,不在八议,应除名交有司审判,以正天下!”
太子娄旭第一日上朝,就见群臣攻讦亲姑母,声势浩大如浪击岩,十五岁的少年有些六神无主,愣在当场,此时满朝具静,他愕然抬起头,望向父皇身边的姑母,只见她花钗翟衣端坐于高堂之上,珠翠掩映的侧脸,并无什么表情,想起年少时印象中陌刀在手,马上风流的长公主,娄旭忍不住眼眶一红,郑重的跪在地上,带着哭音向至高无上的皇帝陛下乞求:
“父皇啊……”
皇上心头大恸,转头看向身旁的侧坐的长公主,只见她手持锦帕,居然在拭泪,顿时心头一阵惶然,忍不住出声:
“阿姊…”
长公主拭过泪,将锦帕一丝不苟的折叠好,缓缓的放进袖子:
“三十年沙场凶险竟不如一日之朝堂,各位俱是朝廷重臣,圣人肱骨,妾,独一身尔,天下要妾死,妾何能不死乎?”
皇上大惊,站起身来劝道:
“阿姊息怒……”
长公主也站起身,居高临下面对朝臣,一时之间,众人皆不敢仰视,长公主道:
“妾有罪,罪在年未及笄,便离亲母幼弟,率众平金川之乱;妾有罪,罪在桃李年华擅斩突厥来使不肯远嫁和亲偏要留在这个京城平彭氏宫乱;妾有罪,罪在花信年华不肯将定远军拱手让于郎胥;妾有罪,罪在而立之年,还碍了各位权贵的眼,强夺世家三分水道以利军粮运输;罪在如今年以不惑了,伤病缠身,还没有如你们的意,赶紧踏入皇陵陪父皇母后去!你们怎肯还给妾歌功颂德呢?妾跛了腿,伤了脸,焉能入各位贵人的眼?各位将妾的颜面踏在地上还不解气,如今既想要妾的命,大大方方的放马过来!说什么八议?故、贤、能、功、贵、勤、宾,妾配得上哪一个?!”
皇上在身边内侍的搀扶下,急急的向长公主走去,长公主冷笑一声:
“今日观你等之势,还有甚可审的?来个人!除了妾的服制,斩了妾的头,我娄氏皇族,虽死不受尔等之辱!届时将妾的头挂在承天门上,既遂了你们的意,也让妾看看,你等会有什么好下场!”
皇上几步趋至长公主身旁,紧紧握住她的手臂,温声道:
“阿姊息怒,莫气坏了身子。”
殿中一小侍见事不妙,悄悄的隐身直奔承天门而去,等在承天门外孟于蓝的驭手靠近车架说道:
“周先生。”
周衍打了个饱嗝说:“怎的?”
驭手低声道:“贵主刚烈,圣人被架在火上烤。”
周衍长大了嘴巴,半晌才出声问道:“那…那朝臣呢?”
“贵主一怒,朝臣皆噤若寒蝉,无人敢逆其锋。”
孟于蓝一脸不屑的剔着指甲,周衍一拍大腿,连连大呼:“坏了坏了坏了坏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