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春台》蓝筹

6、第 6 章

　　左梁瞠目结舌的愣了一会儿，皇上说：“左御史，互殴这件事，有司已经在查了，等事情理清楚了，你再来参他也不迟，今夜除夕百官入宫，暂且欢聚一堂，共庆太平盛世吧。”
　　言毕，也不待左梁再缓口，扶着內监的手下了台阶，携长公主径自离去，左梁虽不甘心，只能恨恨的认了，但他心不在焉的在宫宴上虚晃一枪，便急匆匆的趁夜色而去，穿过喧闹的人群，直奔胡府后花园围墙。
　　艾虎蹲在围墙上看着他的背影，心想，他也是个傻的，被长公主一激，就要半夜爬墙去看人家女儿，何其莽撞哩？这若是被人抓住了，难道会比胡大人跟人在妓院互殴好听吗？
　　宫廷夜宴，珠光璀璨，鬓影衣香，帝王坐在高台看了看大殿内一排欢腾的景象，兴致高昂的带着大家高楼以观胜景，巨响之后，焰火升空，在高空炸裂开来几乎照亮了整个京师，也照亮了爬在胡府后花园墙头的左梁，巨大的闷响震得他全身一颤，紧接着便是骤然明亮的光线，左梁猛地向前一挣扎，从墙头上栽了下去，咔嚓一声撕裂了身上袍子，隐隐露出消瘦的肋骨上丑陋的疤痕。
　　左梁惊慌失措的站起身，手忙脚乱的揪住衣服掩住身体，抬头望了望胡府的高墙，想要原路返回，但他往上攀爬了一下，发现自己刚刚把攀爬用的藤曼被他拽掉躺在地上，他滑下了几次，只能低头寻找，趁着礼花再次在天上绽开，左梁惊喜的发现墙边赫然出现了一个用碎石掩盖的狗洞——他欣喜若狂刚要低头去扒开碎石，就听身后传来微弱的哭泣声，声若游丝，瞬间激起全身的凉意，左梁愣了愣，眼前浮现起宫里两位贵人的轻视，咬了咬牙，把衣服打了个结以遮掩住身体，摸黑顺着这个声音磕磕绊绊连滚带爬的到了胡家内祠，他抬头看了看匾额，双手合十拜了拜，悄声说道：“莫怪莫怪。”
　　他猫低身子，四处望了望，鬼鬼祟祟的爬上台阶，把耳朵贴在胡府祠堂厚重的，就听里面一女子缓慢地说话声传入耳朵：“你可知错？”

　　胡氏内祠昏黄的灯火微微摇晃，映出胡眀慧严重炙热的怨怒：“女儿何错之有？”
　　胡严氏冷冷道：“你让这贱婢托府内士力去京兆狱给顾犯送贿赂银两，你无错吗？”
　　胡眀慧抱着浑身是血，疼的不住哭泣的青瑶争辩：“女儿托人照顾救命恩人系知恩图报，何错之有？母亲如此虐打青瑶，便是犯官府律例的！”
　　胡严氏冷笑一声：“奴婢贱人，律比畜产，别说我一个当家娘子要规制她，便是打死她，又能怎样？”
　　胡眀慧紧紧的抱住青瑶，落下来泪来，胡严氏继续说：“你素日胡闹，倒也罢了，如今你与那监牢罪犯不清不楚，连累了你父，我岂能容你？”
　　见胡眀慧垂头不语，胡严氏缓了一口气，说道：“你也大了，不是稚子，一举一动为有心人所获，对胡府来说便是祸患，如不是你明里暗里几次三番去京兆狱搅扰，你父岂能被薛大人邀请到北里烟花之地？又岂能遭此横祸？”
　　她看了看胡眀慧：“你春后便及笄了，我为你寻了门亲事，江南富户，家境殷实，也不算是辱没了你，我也算对得起你过世的母亲了。”
　　青瑶痛喊：“不能嫁，不能嫁，我家小姐是国公傅家外孙女，岂能下嫁商贾之家？！”
　　胡严氏一脸讥讽说道：“你生母傅长思在乱军之中早就败坏了名声，傅家除了配享太庙的牌位可还有活人啊？且话说回来，要不是你还有这个家世，就凭你被那个卖豆腐的贱人猪一样的喂大，连进府里做促使丫头都不够格，你还能嫁到富户家里去?”
　　青瑶哭道：“本朝氏族通婚看门第，就算小姐曾蒙兵难，也是凤凰，你想把小姐嫁给商户，不就是想用她去抵偿你们严家的亏空吗？你好歹毒的心肠，你就不怕老爷知道了休了你?”
　　胡严氏懒得跟这小小女婢争辩，紧紧盯着胡眀慧，目光烁烁：“眀慧，我虽然没有亲身养育你，但这几年在胡府锦衣玉食的养着，我何曾苛待你了？你总不能忘恩负义吧？就算你恨我，也要为你父你弟妹想想，他们日后好了，不也是你的依仗吗？做人呐，不能总想着自己。”

　　胡眀慧低着头抱着哀哀哭泣的青瑶，她的目光落在自己的手上，即使在京城养了这么久了，这双手依然骨节粗大，疤痕满布，肌肉丰隆，看起来结实又有力，与整个圈子格格不入，这双手握得住柴刀，劈得开原木，曾经甚至也在兵乱中持起了沉重的槊破开了敌人的胸膛，救了顾北和养娘的的性命，那时候，日子那么艰难，梁颓墙裂，食草煮豆，但她仍然很充实，很骄傲，相信着凭借自己的双手，只要更加努力，他们就能活下去，可现在呢？京城就像泥沼，一切过去都成为了耻辱，这双手就不能把握住自己命运了吗?
　　胡严氏见她沉默不语，哄劝道：“难不成你要给国子祭酒做填房？”
　　她假做为难的叹了口气，不掩心中恶意：“唉，你若有这志气，那我便央你父亲当值的时候好好的奉承奉承人家，看多多陪送些嫁妆，能不能把你嫁过去，陈大人马上要致仕了，想必也有时间好好教训妻子。”
　　说完便自己咯咯的笑起来，胡眀慧将怀里哭到抽搐的青瑶放在一旁，站起身，在胡严氏惊异的目光中，伸手握住了家祠粗壮的铜烛台，烛台上的黄蜡随着烛台的倾斜掉落在地上，胡眀慧握着烛台，背对着灯火，她的五官隐没在阴影里与地上的影子连在一起，就像是一块实心儿的黑暗。
　　胡严氏咯噔一惊壮着胆子说：“你想干什么？”
　　胡眀慧挪动脚步向她走过来，青瑶挣扎着向前牵住胡眀慧的衣裙一角，苦苦哀求：“小姐，小姐，您冷静些啊，我们去求老爷我们去求老爷啊，夫人就您一个女儿啊……”
　　胡眀慧想起养娘罗娣临死前瘦的脱像的脸，她说什么来的？她说：“慧儿，你要记得，在世上要活的如意啊，死也不让那恶人如意！死也要拉着他们一起死啊！”
　　热血冲上了头，胡眀慧猛地挥起了沉重的烛台，胡严氏吓得花容失色，想要逃跑，却双膝一软跌倒在地上，沉重的烛台从她头上扫过，砰的砸在椅子上，咔嚓一声结实的鸡翅木椅背砸出一道露着白茬裂痕。
　　胡严氏尖声嚎叫道：“胡眀慧你敢殴杀母亲，按律法你要砍头啊！！”

　　这一烛台打下去，胡眀慧反而轻松了，她戏谑的想，这胡严氏也真是不怎么样，自己这段时间是怎么能忍受她这么久的呢？因为怕丢命还是怕挨揍呢？她哪一样没有经历过呢？真是可笑！
　　她好笑得弯了弯眼睛，在胡严氏惊恐的目光中攥紧了烛台，打算这次干脆砸爆她的头，不料家祠门外发出几声叫喊，厚重的大门猛地被撞开，严嬷嬷平飞了进来，抢在地上没了声息，门口以恶犬扑食之姿跪着一个穿着红衣的男人，他在胡严氏和胡眀慧惊异的注视下，整了整衣冠缓缓的站起身，露出打结的袍子。
　　胡严氏见外男入了内宅刚想大叫，那男子突然抢先朗声道：“国子博士胡誉道貌岸然，伙同继室胡严氏虐杀亲女竟是真的！”
　　胡严氏张大嘴巴，胡眀慧回过神来，烛台铛的一声落在地上，她回身掩面抱住昏迷不醒的青瑶惨烈的嚎哭起来，一边哭一边叫：“后母胡严氏要趁我父缠绵病榻不能主事，逼死我这个前主母生的孤女啊！后母不慈啊，可怜我亲娘留给我的小青瑶啊！为逼我出嫁还她母家的债被虐打得生死不知啊！老天爷有眼啊！列祖列宗睁开眼看看啊，胡严氏逼杀你们的亲骨血啊！”
　　胡严氏一激灵忙想爬起身去捂胡眀慧的嘴，左梁趁机回身以最快的速度原路向胡府后花园的狗洞跑去，胡严氏气得半死，只能先唤来府内粗使嬷嬷将胡眀慧青瑶二人押至柴房关紧看牢，再唤府内侍卫奴婢一干人等明火执仗的在院子里大肆搜查，并严令务必将人拿住打杀。
　　一时间府内人影纷乱，火光重重，引得正在胡大人寝室吃年夜饭的李、王二位御医放下酒杯，忙不跌的出门查看，两人走得匆忙，虚掩的房门被冷风荡开发出悠悠的响声，寒冷的北凤夹着细小的雪花从门缝里挤进来，绕过屏风，嗖嗖的侵蚀着全身涂满膏药的胡大人。
　　胡誉从昏睡中醒来，朦胧的听着室外的纷乱声，一时被恐惧魇住，错以为尚身在金川，命悬危局，急待起身逃命，却怎奈全身剧痛不得自由，挣扎间一声礼炮震耳欲聋，礼花照亮暗室，他仓惶抬眼一望，一个一身红衣，披头散发的女子，赫然入目，胡誉与她黑黝黝的两只眼睛相接，他又恨又怒又惊又惧含糊的喝骂道：
　　“傅长思！……”
　　他张开大嘴，骤然歪向一边，粘腻的口水从嘴角流下，喉咙里发出咯咯咯的几声怪响，两只眼睛死死的盯着扑过来的红衣女人，恶狠狠的眼神透露出恐惧，直挺挺的倒在了床上。
　　胡府主卧里响起了胡氏媵妾胡许氏的哀嚎：
　　“胡郎啊——快来人呐！！！胡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