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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第三十二章·阴霾蔽戏台 ...

  •   自打演武仪典召开以来,神策府的工作重荷没轻松过。但景元谨守承诺,只要公务能在规划内办完,便抽空陪丹恒四处逛逛,美名其曰约会。于是乎情侣两人频频现身在罗浮的各个人迹罕至的地方,有时是年久失修的庙宇,有时是鲜少访客的老街巷。非办公时间去神策府找人只会碰一鼻子灰,这下更坐实了“神策将军不在神策府”的规则怪谈。
      将军名气太盛,工作繁忙,约会基本都在夜晚进行。他们并肩走在烟雨街道上,共撑一把伞。丹恒问他会不会太累,工作能平衡吗,景元都说不碍事。
      他笑着说:“熟能生巧,更遑论这些事情已经做了七百多年。”
      丹恒还想说什么,持伞的身边人停下,拉住他袖子,雨雾似的吻落在唇上。杏花色的圆伞面遮住窥望的视线,伞底掩住肩,只见身体很近地贴在一起,片刻后,持明青年就忘记原本要说的话。
      这种把戏屡试不爽。丹恒在梦里和亡魂打架时更是越发理亏。年轻人闷闷地生气,将军府邸的小雨也似忧愁般淅淅沥沥不停,檐下青石板雨丝湿滑,却又无可奈何。

      太卜说“反复其道,利有攸往”,说“无平不陂,无往不复”,可是他们兜兜转转,调查似乎停滞不前。演武仪典接近尾声,那位溺爱孙女的朱明将军总算有时间见他,邀他逐月节前一起喝茶。
      晚上丹恒回到房间,得了空闲,习惯在休息前先泡冷水澡。将军准备的池子符合持明的习性和喜好,小龙很是满意。他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和荷包,在柜筒里放好,手指被里头一张小卡片划过,他顺手拿起——是那张景元随手丢在厨房,又被他收拾起来的名片。
      他顶着一身清爽的水汽去找景元。将军在书房处理杂事,拉了把身边的藤椅让他坐,又去磋磨湿润的发根,丹恒忍无可忍地抓住他的手,让他听正事。
      将军敷衍地嗯嗯应声,手指挠着他的掌心,像小猫发怒时一掌拍开人的手,人又手欠揉咪的肉垫。
      丹恒:“……”
      他有点没招儿了。
      “我打算联系龙师。”他拿出名片。
      眼前的人笑容淡了,目光凝练,瞥过名片:“我以为你不太愿意和他们打交道。”
      “总不能光等,什么也不做,”丹恒问出重点,“我与龙师见面,会对计划有影响吗?”
      景元摇头:“想做什么就去做吧,没有那么多碍手的规矩。龙师多半会邀你在持明的洞天内见面,你自己去吗?”
      “嗯。”
      景元牵住他,丹恒看白发下若隐若现的垂眸。肤白如玉的手比记忆中更修长、宽大,指腹和掌心布满厚茧子,粗粝的肌理贴着年轻人的皮肤,渡上些许体温。将军端着语气说话,有一瞬间,他们同时感到往事不可追的颠倒感,但又同时克制住。
      “万事小心,随时保持联系。”

      我不是他。
      他们汗涔涔地叠在一起时,他再次想说这句话。
      其实他明白,区分“丹恒”和“丹枫”是一场持续千年的伪命题。持明们从不认可前世等同于今生,奈何龙裔安居联盟四千年,他族仍将转世前后当作同一个人。老旧的河道汇入新的主流。秋死草籽落,来年春天原上一片绿野。斯水仍是那水,草原依旧是草原。若果只有丹恒经历过的才算“丹恒”,那他体内无法根除的往世记忆与力量又是否算“丹恒”的一部分?
      理论上的定义在现实中毫无意义。最重要的是,他知道此刻的自身即为“丹恒”,景元也明白在寰宇间游了一圈、又短暂地栖居他身侧的小龙是“丹恒”,他还有什么理由,对偶尔的微妙瞬间耿耿于怀?
      脊柱和尾巴的鳞片因主人的不快微微炸开,像一枚枚未开锋的刀片硬邦邦地支棱着。景元搂着人,从后背摸到尾巴慢悠悠地安抚,像赌气般犟着的鳞片担心刮伤他的手指,不情不愿地服帖下去。

      约见龙师的过程很顺利,泓衣语气无惊无疑,像是等他已久,地点定在持明洞天的戏社。他回首去望床头卧着的人,那人披着件外衫侧躺,没遮挡的大片白腻在夜色中如轻纱般晶莹朦胧。景元曲臂撑头,昵狎地眨眨眼睛,说,我猜得不错吧。
      青年默不作声地覆上赤裸的身体。年长者贴着尖耳朵吹气,漫不经心地指使他有空去买盒软膏回来,两人半推半就地滚成一团。

      岂止是不错。丹恒怀疑龙师们究竟知不知道,罗浮顶上的金眼睛观察他们的死生长达八百年,见证一桩桩的转世,像研究仓鼠笼里的宠物那样了解他们的交际谱系、习惯和爱好,能够预判常规下的行为。
      时辰,地点,连戏台边上的座次,都分毫不差地应验了。
      二层的官厢内,少年相貌的龙师提前到来太久,等候多时,纤长的手指有规律地敲打扶手,他身后的侍者拘谨地立正,连大气不敢出。在这种时候,又能在他身上窥望到老派陈旧的习惯气息。
      丹恒出现在屏风前,泓衣愉悦地眯起荡漾的桃花眼,挥手屏退众人,殷勤地邀他落座。
      泓衣挽起过于宽大的衣袖,亲自泡茶,倒了第一杯给客人,第二杯才给自己。他提袖子的动作略显孩子气,不知情的人可能会误以为他天真。奈何有人吹枕边风,让丹恒知道了这只是龙师的癖好——泓衣沉溺于扮演少年。于是怎么看都觉得龙师的爱好过于怪异,常常想起卷轴记载的一位乐于给自己举行模拟葬礼的亲王。
      龙师不清楚这一本正经的青年想这些天马行空的念头,将腿叠架在另一个膝盖上,端起茶盏用杯盖撇着浮沫,问道:“丹恒先生平时听持明时调吗?”
      “偶尔。”
      “今天演的是出老剧目,套路和唱词偏老式,希望您不介意。”
      丹恒说没关系。

      确实没关系。听记忆中盘桓不散的老曲调也好,听龙师若无其事地拉家常也好,听更耸人听闻的秘密也好,都没关系。
      他本就是为此而来,所以接下每一句的寒暄。
      台上的布景、道具就位。有持明行云吟术,台景罩在云雾中,演员借此机会登场。金戈铁马,华冠丽服,冰轮雪履,皆隐在半遮半掩的朦胧,只待剧目开演。

      丹恒揣摩龙师的态度,泓衣亦不露声色地观察他。藏起本相的持明安静地坐在雕花沉木椅中,腰背笔挺,姿势板正,墨绿色的眼睛专注地看向戏台,像个勤苦好学的学生。虽然长了张没有表情的脸,但与他说话,他会细心地倾听和回答,态度沉稳平和,没有摆架子。
      泓衣想,并不像七百年前的鳞渊境主人。那位饮茶看戏时总端着副慵懒松弛的模样,坐姿不逾矩,却闲散随性,总独一人坐在高处的官厢,伴着手边的果盘,兀自剥橘子。
      柑橘皮一瓣瓣落进晶莹的玻璃盏。
      看罢,听罢,径直离去,不惊动任何人,也没有人敢惊动他。

      “人攀明月不可得——月行却与人相随——”
      舞台四周缓缓响起女声念白,似灵蛇透出雾气,萦绕耳侧。语言古涩、深奥、冷僻,通过联觉信标转化为其他通用语供外族理解。但语言的转换在丹恒身上失效了。气息的吞吐、发音的规则,熟悉得像血脉淌进他的身体,那是独属于持明的语言。
      “……龙衔月珠访蓬莱,时至今日四千年。溯罗浮龙裔根源,当要看龙尊雨别。”
      “月沉深影,龙潜天渊,水湮建木,镇守千年。留下几多佳话,伴古海生灵几世,点点滴滴说不完。如今再度演绎——”
      台中央的人一挥手,斗篷扬起薄雾,亮出金鳞般的铠甲,脸谱画着象征将军的扮相。雄浑有力的男声接上念白,意料外的是唱段。
      “惜我无来生——魂返难见君——”
      戏才刚刚开演。

      持明时调如上古传说的湘江,恨水曲折,泪洒斑竹,歌声哀婉缥缈,而又气势浩荡。官座的谈话没有因剧目开演而中断,话题盘旋许久,泓衣终于问道:“海边分别,我曾说过,若有疑问可随时联系我。您今日来,是否有难以解明的疑惑?”
      “一个小问题,谈不上疑惑。为何我在鳞渊境对涛然长老做出不敬的举动后,您仍招徕我?”
      少年抓起一把糖果,剥开糖衣:“虽然我和他同为龙师,但立场不同,利益不同,他所行之事我不认可,他所求之长生我不需要。除掉涛然对我并无害处,反而少了党争对手。您如今是无名客,不愿意再同罗浮持明牵扯干系,可对于我们来说,您继承了饮月君的传承,是毋庸置疑的前任龙尊隔世之身,理应得到同族的尊重和照拂。”
      丹恒短暂地沉默,才开口:“谢谢长老的好意。但我不会久留罗浮,长老们不必为我费心。”
      “我不求您回馈什么,不用紧张。”
      “难道您见我,只是为了见一面?”
      “当然不是,”泓衣在这方面很诚实,“好不容易见到您,自然是想旁敲侧击一下,打听些消息。既然瞒不住您,我就直接问了。”
      丹恒下意识在心里预设了几个层面的方案,结果龙师问的一个也没搭边。泓衣翘起眼梢,像桃源注入活水,问着血腥的问题:“六御和十王司判涛然大辟了吗?”
      这问题用不上假设,因为——“这不是我能知道的事情。”
      “还以为将军会透个底给您呢。”龙师惋惜地说。
      “你们有仇?”他不该问持明内政的,但泓衣看上去实在是太遗憾涛然没死透的可能性了。
      少年畅快地回答:“自古以来,斗争不都是这般你死我活?同僚们两看相厌,长生种之间更是如此,何况持明轮回转世,相貌不改,有时候好不容易把讨厌的人熬死了,来年转世的人顶着同一张厌烦的脸,阴魂不散啊。我不想再见到涛然了,所以他还是死了好。”
      他坦诚地承认自己的敌意,眺望着戏台上一问一答的“将军”和“龙尊”,说道:“以前想不通丹枫大人为什么总对龙师们没有太多耐心,熬到如今的岁数,可算是明白了。”
      丹恒看向那张对于长生种而言也过于年轻的脸,戏台的或蓝或白的光斑在鼻梁和额头掠过,流动着,像老蛇蜕皮暗淡的彩光。
      泓衣微笑着问:“怎么了?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吗?龙师用在转生时的小手段。”

      浴月重生,梦回前尘,罪愆一笔勾销,恨意千年往复。

      眼前的龙师拥有不止六百岁的记忆。
      “可能这就是将军不待见我的原因吧,也可能是我上一世研究出前尘回梦针的缘故。”
      “云华违背禁令施针是你指使的?”丹恒发现自己竟不觉得意外了,他剖析问题,试着从老奸巨猾的龙师嘴里得到答案。
      “我担不起这么大的罪名。她任职司鼎时我已经退休三百年了,谁捏造新生龙尊的传言,谁撺掇怂恿她这么做,我一概不知。但对于她的做法,我是很赞同的,”泓衣悠悠地捧着茶杯,眼神清澈,“如果我还在那个位置上,我也会这么做的。”
      丹恒冷冷地觑了他一眼,没有惊疑或愤怒之类的神色,说:“为了所谓的党争?”
      “可以这么说。为了族群走在正确的方向,为了——我认定的秩序。”他呷了口茶,说起“罗浮的持明”。

      仙舟由三大族群构成,三者互相制衡,并以六御制度维持清正。
      持明由于不可繁衍和转世重生的特性,与外族格格不入,并不由将军们直接统治,而是保持一定的自治权。在持明内部,龙尊掌握了绝对的话语权——统筹族群的发展道路,决定是否引进技术,甚至与联盟建交的冷暖态度都取决于龙尊的倾向。
      掌控马车的鞭辔掌握在龙尊手中,确保个人的私欲不会凌驾于全族群的利益之上,确保一切行进于正确的道路上。
      而龙尊,是会死的。
      无主的鳞渊境见证了太多利益熏心的惨案。有时为了提前或延续不正当的利益,龙师也会假借龙狂之名,施展秘法屠戮“龙”。

      “应该没人告诉你,丹枫大人的前世就是被冠上龙狂的借口,在战场上被杀掉的吧?”

      两代龙尊之间,转生所需要的间隔越久,持明内部变得越混乱,不同的族人往往因为不同立场而分裂。丹枫死后漫长的七百年,使罗浮的持明混乱到史无前例的地步,龙师代议制的呼声一度甚嚣尘上,直到两枚持明卵破壳。
      一位被丹鼎司软禁,一位被驱逐出境。
      族群因为政权的抢夺而分裂,也因为对丹枫不同的态度而分裂。有人认为他被私欲冲昏头脑,有人认为他是为族群的未来焚心。一切悬而未决。
      分裂和混乱并没有因为新生龙尊的出现而结束,反而在数十年后将罗浮推上命途争斗的棋局。

      “罗浮持明需要一位新的统治者来指明道路,否则族群必将导向崩溃和灭亡。而你,也需要往世的记忆锚定未来的方向。”
      闪烁着彩光的视线投向戏台。雾气徒然浓郁,遮蔽饰演“饮月君”的角儿身影。鼓点变得密集,琵琶和模拟雨声的“雨车”狂乱地奏响,如一万柄刀剑角斗碰撞,台后似乎有无数种动物张嘴鸣叫,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
      ——忽地狂风一吹,“饮月君”消失不见,“将军”坐在觥筹酒桌边,惊骇地望着雾气和彩灯交织而成的“龙”腾至半空,一口吞下象征着“圆月”的光球。
      雾气绕舞台盘旋三圈,将“月亮”投入缺了角的井。
      乱雨砸玉般的琵琶声当心一收,如锦帛破裂,撕人心胆。场面一片寂静,观众屏住呼吸。

      丹恒在弦乐爆发后的阒静中,明白了一件事情。
      龙师泓衣,想要他记忆中的东西。已经有人将他们正在寻求的线索提前告诉了他,他也正巧有答案。
      这出戏,是专门排给他看的。

      云销雨霁,雷震迟缓,万籁俱静。
      唯有“将军”抚掌称赞。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3章 第三十二章·阴霾蔽戏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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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公告
调理一段时间,顺便赶赶论文。有心情了再继续。
……(全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