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权》穗野余阳

7、絮宁

　　树影摇曳，浓厚的绿荡出层层叠叠的波纹，一片叶打着旋儿，乘着风飞进开着的窗，轻轻落在摊开的书页上，吻过执笔人的手背。沈煜伸出一根手指，细细地顺着叶片的脉络划过，却见它又飘起，坠进另一只柔软的掌心。沈邱衡捏着叶子左右晃晃，眯眼瞧着沈煜，启唇道：“你今天看上去不是很在状态啊？”
　　沈煜一愣，手里的笔本就摇摇欲坠，这下直接掉到地上去了。他一边弯腰去捡，一边反问：“有吗？”
　　沈邱衡见他嘴硬，想着大概这个年龄的男孩都口是心非，也没再追问。但他不问，沈煜倒先沉不住气。他低头把玩着手里的笔，然后抬头看看沈邱衡，有些扭捏着说：“.......很明显吗？”
　　看见对面的男人露出一个古怪的表情后，沈煜就明白了。他“哦”了声，垂下眼帘，看上去无事发生，只是藏在黑发下的耳尖却悄悄地红了。既然被发现了，那就干脆直接问了吧，沈煜这样想着。于是片刻后，沈邱衡就听见沈煜慢吞吞地问：“殿下，今日怎么没来？”
　　即使猜到了是因为这个，但真的听到了，也还是会有些奇妙的感觉。
　　沈邱衡挑眉，饶有兴趣地说：“殿下今日有事出宫了。怎么，她没跟你说吗？”
　　“没有......”毛茸茸的脑袋立刻垂下去了。
　　沈煜变成了一朵蔫吧的小花。
　　虽说心里存着逗弄的念头，但好歹是自己的亲儿子，沈邱衡到底还是不忍心，于是他摇起扇子，盯着天花板，状似不经意地说：“本来有本书想给殿下看看的，嘶......依稀记得殿下好像同我说什么今天下午会回来......哎哟，我这脑子，果然事情还是得记下才放心来啊。”
　　沈煜知道他爹是好心，但这“状似不经意”也太刻意了点，最后还是闹得他脸上一片红。不过沈邱衡本人可不觉得，他只觉得自己真是关心孩子的好父亲，并被自己的表演深深折服。
　　扇子被摇的哗哗作响，沈邱衡想到什么，合起扇子，从一旁的书架上抽出本书放到桌子上，随后转过身对沈煜说：“你估摸着时间差不多就过去吧，我会叫人备好马车在门口等你。”
　　沈煜一下子抬起头，又矜持地咳了一声才说：“我知道了，多谢父亲。”拙劣的演技逗得沈邱衡忍不住笑起来。
　　站在院子里的阿元拿着扫把，听到屋里先生爽朗的笑声，无奈地摇摇头，继续扫着落叶。一点点尘土被扬起，折射出漂亮的光束，倾斜着呈现出温暖的橙黄色，浅浅映在陈之瑾脸上。女孩支着下巴，眯起眼睛，享受着这一刻的静谧。
　　马轻轻嘶鸣一声，蹄子随意踏着，随之而来的是车夫的声音：“到了啊！”
　　清逸取出铜币放到车夫手上，随后牵着陈之瑾慢慢往宫内走着。突然，清逸停下脚步，陈之瑾脚步一顿，抬头望前看去。殿门外，是一抹挺拔的身影。那背影眼熟，陈之瑾想了想，慢半拍地认出这是谁。
　　“沈煜。”陈之瑾喊了一声。
　　那人转身，果然是沈煜。只见他迈着优雅的步子朝陈之瑾走来，清逸识趣地松开手，退后几步，站到昏暗处。
　　“你怎么来了？”
　　“父亲有本书要给殿下，我替他带来。”沈煜掏出书，递给陈之瑾。
　　“麻烦了。”陈之瑾接过书，觉得眼前的景象眼熟，赫然想起这不就跟先前沈煜给她东西一样吗？她默默收起，盯着沈煜看。沈煜也笑着，温和地和她对视。那双眼睛很美，琥珀一样，不时闪过光泽。就在陈之瑾后知后觉这样很呆的时候，沈煜说话了。他说：“殿下今日没去我父那里，可以告诉我是出什么事了吗？”
　　“出宫了，”几息后，陈之瑾又补充道：“我同先生说过。”
　　沈煜知道陈之瑾这样说意味着两人的关系还并不是很亲近，虽说是意料之中，但心里难免还是有些失落。他摆出一副伤心的样子说：“殿下是不喜欢我吗?今日只有我一个人不知道陛下去哪里了，原来是这样啊……我知道了，我以后不会再自作多情的打扰陛下了……”
　　陈之瑾显然被这套组合拳打蒙了，她迷茫地眨眨眼，半天才从嘴里憋出“不是的”三个字。沈煜听到了，立刻顺着她的话说：“不是？殿下其实是喜欢我的吗？我好高兴，本以为不能再和殿下来往，殿下却愿意继续跟我做朋友。不过今日我确实是有些伤心，所以可以请殿下之后有事先跟我说吗？我会转告给父亲的。”
　　前半段话听着有些奇怪，但又找不出什么错来。陈之瑾被自己绕晕了，最后想，或许交朋友就是像这样？
　　“好。”
　　“真的吗？”沈煜高兴起来。
　　“嗯，以后会跟你说的。”陈之瑾点点头，认真地说。
　　沈煜心里雀跃，虽说用了些不太体面的手段，但结果是好的就行。清逸有些看不下去，上前提醒道：“沈公子，您该回去了。”
　　暮色四合，时间确实不早了。沈煜有些不舍，但还是同陈之瑾道别，出宫坐马车回去沈府。沈煜走后，清逸拉着陈之瑾往殿内走，她一边招呼着仆人烧水备膳，一边决定警惕起那位沈公子来。
　　回到沈府的沈煜压根不知道陈之瑾身边的侍女已经看透了他的心思，他慢慢踱着步走向一处屋子，还未推开门，便听到了沈邱衡的声音。
　　“宁宁宝贝尝尝这个~解暑的~”
　　然后是一道略有些冰冷的女声。
　　“不要。”
　　“尝一口嘛~来，啊~”
　　“……啊。”听声音就能感受到女人的无奈。
　　沈煜一直以来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母亲当年会嫁给父亲，她究竟看上了父亲什么呢?
　　沉思片刻，沈煜恍然大悟：啊，大概是脸吧。
　　沈邱衡长了一张温文尔雅的脸：眼尾上挑，唇形完美，俊脸上总是带着笑意。光看长相的确是一个文雅的美男子，可再怎么风光迤逦的外表也无法掩盖他肚子里都是黑水的事实。
　　沈煜犹豫片刻，还是推开了门——室内堆放着许多冰块，异常凉爽，一袭冰蓝色长裙的女人斜靠在软榻上，保养得当的脸上看不出年龄，素手握着一卷卷轴，红唇微张，享受着沈邱衡的投喂。
　　“母亲。”沈煜唤了一声。
　　韩絮宁微微点头，露出一个浅浅的笑来：“回来了。菜品我先前叫人热过了,坐下吃吧。”
　　“是。”
　　沈邱衡撇撇嘴，继续往韩絮宁嘴里塞水果。他本来以为这小子回来还要段时间，没想到居然这么快。他和自家媳妇的二人世界就这么没了
　　韩絮宁所属的韩氏代代从商，长此以往，到韩絮宁这一代，说一句富可敌国也不为过。韩式也常常与西洋人、吐蕃人、东瀛人有来往，多用中原著名的丝绸和茶叶等与之进行交换。韩絮宁就是这一代韩氏的当家人。因其办事利落、信誉极佳，在外邦人中也格外有名。
　　沈邱衡第一次与韩絮宁相遇，是在先帝召开的一次大朝会上。那时边境的几个地方闹了疫情，又不知怎地来了旱灾。然而祸不单行，当地的官吏平日里瞒报贪污也就算了，这次竟然把朝廷剥下来的赈灾钱都吞的没剩多少。等终于发现剥下去的钱粮被私吞的时候，那些贪官污吏早把金银粮食转移到别处去了，一粒米都没留下。当时的国库已经空虛到支撑不起再发第二次赈灾银，先帝不得已，给韩氏开了借条，借钱买粮赈灾，等查抄贪官后再慢慢还。
　　那时的韩絮宁已经是韩氏当家的候选人，受邀参加大朝会。年轻的沈邱衡站在父亲身后，一眼就看到那抹倩影：她眼眸微敛，神色淡淡，似乎朝会上所论之事与她无关。可真到动手的时候，手脚麻利果决，不过一月便将事情都安排妥当。
　　自那时起，沈邱衡就彻底栽在了韩絮宁身上，开始了他东奔西走不要脸面的追妻生活。
　　沈煜放下筷子，偏头看了沈邱衡一眼，果不其然，从他脸上看到了明晃晃的“快滚快滚，别打扰我”八个大字。沈煜嘴角抽了抽，向韩絮宁道了声晚安便离开了。沈邱衡颇为满意，继续缠着他媳妇。
　　沈煜回到自己的房间，他脱下外衣，拔下了发间的玉簪，如墨的长发披散下来，垂在身后。他倒在床上，偏头看看自己放在床边的画。作画的人似乎并怎么精通画技，但寥寥几笔，倒也能看出个形来：那是个置身花海的少女，穿着一身藕粉的百褶罗裙，怀抱着束白色桔梗。至于画的具体是谁，不言而喻。
　　不知道陛下现在在干什么，有没有想他呢?沈煜这样想着。
　　事实上是，并没有。
　　陈之瑾应完膳后瘫倒在床上，昏昏欲睡。浣芝轻轻推开门，收走了被吃得干净的餐盘。陈之瑾听到响动，奋力睁开沉重的眼皮，问她:“水放好了吗?”
　　“是的，殿下。要叫清逸来吗?”
　　“不用，她也累了。”陈之瑾顿了一下，又说：“我柜子里有一瓶消肿止痛的膏药，你拿去给清逸吧。”她注意到清逸胳膊上的淤青了，想必她今天也被磨了好一阵。
　　“是。”
　　偏房内，清逸泡在热水里，长长呼出一口气。右臂沉重钝痛，她抬起来端详着，毫不意外地发现小臂肿起来了；掌心也有擦伤，手腕翻转，搭在木桶边缘；水下的双腿也遍布伤痕，一阵阵地痛。
　　后悔吗？清逸问自己。
　　不会。
　　心里的声音这样回答。
　　或许难耐，但为了殿下，这一切都不算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