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在下雨天》楠之木木

4、幸福神降临

　　在这里我已经有一个星期没有发病了，从前两天开始我也没有再见过萧昀庭。这很难不让我怀疑我的病已经痊愈。

　　但在后来的一个阴天我的情绪特别低落，天很暗。我不明白，明明是白天，为什么能这么暗呢？在之前的医院讨厌阴天，尤其是阴湿的下雨天。

　　现在是在海边，虽然窗户关着听不到外面的声音，但哗哗翻起来又落下去的浪花雪白，着实吸眼。

　　我难受的厉害，胸口也闷，颤着手腕先后按下绿色和红色的按钮，可惜进来的不是萧昀庭，而是上次捧着花盆进来的男护士。

　　他进来的同时放低声音问我：“好黑呀，为什么不开灯呢？要我帮忙开灯吗？”

　　我点点头说好。

　　明亮的白光一下子灌满整间屋子，这总给我一种错觉，好像天一直没亮，我一直处于黑暗中，只能依靠外界的光线看到这整个世界。

　　好像对我来说，黑暗才是我的归宿。

　　“呀，小秋你看花开了点。”男护士目光落在那两盆玉簪花上，而我没看花，我所有注意都集中到他叫我那句“小秋”上。

　　奶奶离开后，再也没有人叫过我小秋了。

　　他看见我有了反应走到我身边坐下，进而放低姿态弯腰，我看到他胸前的牌子——林珩。

　　第二个字我不认识，只是当成被压扁的王和行字的结合体。

　　“林王——”

　　他轻笑着纠正我的错误：“林珩，我的名字，那个字念héng。”

　　我看着他胸前的牌子默念一遍。

　　“君子如珩，品德高尚。我哥希望我成为这样的人，所以给我取名珩。”

　　名字不都是父母取的吗？我出生在秋季，又正好姓季，所以我爸就给我起了这个名字。

　　“为什么是哥哥给你取名字的呢？”

　　“吃了这颗我就告诉你。”林珩从胸前的口袋拿出一个小纸包，里面安安静静躺着一颗淡绿色的圆丸。他说话很温柔，长得也温柔，眉目间尽是笑意。

　　那颗糖是他喂到我嘴里的，很甜，哈密瓜味的，冲淡了我喉间的苦涩。

　　“我没有家人，从小流浪，也不记得之前发生的事，自我有记忆来我就四海为家。在我十四岁的时候，遇到了我哥，他收养了我，那时他也就二十。”

　　“哥哥？”我记得我也有一个兄弟，双胞胎，只不过他比我受宠，他被分给了爸爸，最后一次见面是三年前我去精神病院前夕。

　　“嗯，哥哥，他是我的哥哥。那时我们两个生活在一起，他那时穷，工资很低，但他从来都没让我饿着。”

　　“名字也是他给我起的，他叫林玥，我叫林珩，我很喜欢我的名字。”

　　“林月……”

　　“一个王一个月的玥，林玥。”他耐心给我讲解。

　　“你的哥哥……真好。”半晌后，我道。

　　我是真的觉得好，一个人能为另一个毫无血缘关系的人做到这种地步，比有些有血缘关系的人还亲密，我自然是羡慕的。

　　“哈哈…”他低声笑，眉目间的温柔渐渐蔓延开，“在这个世界上不会有人一直享福，也不会有人一直吃苦，即便再艰难，也是会有瞬间的幸福，幸福神要降临在每一个人的身上。”

　　我低头想了想，我幸福过吗？或许，奶奶正常的时候我幸福过，而且不止一瞬，但也仅仅也是她把我认成我弟弟的情况下。

　　“嗯…”我有点悲哀，那颗糖很甜，但甜味儿也仅仅是在我皮肤表面滑过，留下一抹浓香的甜，但我的内里仍旧苦涩。

　　我就是觉得难受，虽然林珩说的很美好很美好。

　　“想要吃的什么东西吗？”他从一旁的果盘里摘了一颗红提，捏着递到我嘴边，“难过的时候吃点甜的东西心情会好一点。”

　　我看着红提，没吃，不是不喜欢，只是没胃口，不想吃而已。

　　他脸上仍旧带着让人安心的笑，收回手把那颗提子放在他嘴里，“不想吃也没关系，要出去走走吗？”

　　“算了吧。”

　　外面天很阴，看起来有下雨的趋势，说实话，我有点反感下雨天。

　　为什么呢？

　　大概是因为一些不好的事情都是在下雨天发生的。

　　之前的医院环境不好，很潮湿，很阴暗，下雨天尤甚。黑暗狭小的屋子里只有我一个人，窗子上爬满了铁锈，味道刺鼻。

　　阴森恐怖。

　　窗外哗哗下着雨，我觉得世界把我给抛弃了，把我交给了饥饿和寒冷。

　　明明还没有立秋，我却被冻得瑟瑟发抖。窗外风呜呜的刮着，像是无数灵魂的哀嚎——我似乎也在其中。

　　入那座恶魔般的精神病院时下着雨，从此我的世界被雨水大肆冲刮坍塌，再也迎不来我的晴天。

　　…

　　“最近做梦了吗？”

　　林珩问我。

　　我第一时间想的倒不是这个问题，脑海里浮现的却是萧昀庭，他微微蹙眉，那双蓝绿色的眼睛看着我问我做没做梦的样子。

　　很久很久之后，林珩底底地笑，笑声传入我的耳朵里：“在想什么呢？小秋。”

　　我没有隐瞒内心的真实想法，淡然道：“萧昀庭。”

　　“萧医生啊，他最近很忙，前脚不着后地的，坐下来好好吃一顿饭的时间都不够。你是他的第一个病人，等他有时间一定会第一时间来看你的。”

　　“哦。”

　　随他来不来，我只是在陈述刚刚脑子里想的是萧昀庭的事实。

　　脑袋晕晕的，想睡觉。心里仍旧闷闷的，想去死。牙也痒痒的，想咬点东西。

　　“哐哐哐。”突然间门框边缘被敲响，响声很特殊，我转头往门口看——是一身白的萧昀庭。

　　似乎是什么暗号，林珩听到后礼貌对我笑了笑道：“萧医生来了，我下次陪小秋。”

　　他起身离开，衣摆微动，我嗅到了他身上的味道，消毒水味，很淡，不难闻。

　　我看到他们在门口小声地议论着什么，萧昀庭仍旧是那幅冷死人的臭脸，在我想要看清萧昀庭眼睛的时候白色的门关闭了。

　　大概有五分钟，穿着白大褂的萧昀庭推开门进来走到我旁边，我嗅到了他身上的味道——淡淡的消毒水味夹杂着一丝柠檬香，很香甜。

　　他拉开一张椅子和我同坐在桌子旁边，很久后他开口：“哪里不舒服吗？”

　　他脸上两道浓黑的眉微微蹙着。

　　我仔细去辨别心里的一抹异动，想要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

　　“想哭。”

　　他把手中的一沓纸放在桌子上，不算薄。

　　“为什么想哭？”

　　“因为天是暗的。”

　　“明天是晴天，有太阳，是亮的。”
　　明明是安慰我，可他嘴角崩着，看起来比我还要不开心。

　　我情难自禁，想知道他笑起来是什么样子，抬手抚了抚他的眉梢，接着往下滑到嘴角。

　　“还有更快的，不用等明天。”

　　意识到我的动作后，他稍稍往后缩了一点，见状，我识趣的收回手。

　　“我现在没发病，放心。”

　　那道黄绿色泛着一点蓝的眸子里晦涩不明，蕴含的好多东西，我看不懂。

　　“上句话是什么意思？”

　　哦，上句话？我记性有点不好，想了好大一会儿慢慢开口。

　　“萧昀庭，你笑一笑，我的世界就明媚了。”

　　萧昀庭没有笑，只是把眉头蹙的更紧了，他今天没戴眼镜，那双眼睛我看得更加清晰了，他眉眼间写满疲惫，眼睑下的黑眼圈很明显。

　　“哦，你不想笑。”我故作失落撇开视线，接着把视线落到他随意搭在桌面的手指上，我看到他手背上有一片淡紫色的淤青。

　　我看的时间连一秒都没有到，他便收回手指，把手搭到桌子下的大腿上，我看不到了。

　　他仍旧是那一副淡然的表情，另一只手却从兜里掏出几颗淡绿色的糖果放在我手边。

　　“吃甜的能够开心。”

　　虽然我没尝，但是我知道，糖是哈密瓜味的。

　　比起萧昀庭给我的糖果，我更期待萧昀庭的笑容，但我觉得他对我笑是不太可能的。

　　“后天医院组织夏游，你要去么？”

　　萧昀庭问我。

　　“你去吗？”我反问回去。

　　他停顿了几秒道：“应该吧。”

　　“我也去吧。”

　　我其实不爱游玩的，但和萧昀庭在一起的时间我总是很珍惜，不知道什么原因，我很喜欢和萧昀庭待在一起的感觉。

　　或许是他身上的味道，又或许是他那双算是深邃的眼睛。

　　“现在你有什么感受？”

　　“想哭。”我还是那句话。

　　“要睡觉吗？”

　　“不想。”

　　“最近做梦了吗？”

　　“……”

　　“好吧。”

　　不知道他听没听出我的默认，下一刻他作罢站起身，我以为他要走便慌忙拉住他的衣袖，道：“不要……”

　　中间停顿了一秒后道出了“走”，我让他不要走。

　　他转头看了我一眼，面上仍旧极淡，被我拉紧的衣袖有被他抽离的感觉，下一秒，我攥的更紧了。

　　长长的叹息后，他道：“不走。”

　　“萧昀庭。”我叫他。

　　“怎么了？你说。”

　　“你忙你的，我就坐在旁边看着你。”我松开拉着他袖子的手说，“我不捣乱。”

　　他看着我，我也看着他，许是他有什么不适应，他偏开了视线说了句好。

　　他耳根有些泛红，我觉得是热的。

　　他让林珩拿来他的笔记本电脑放在我旁边开始工作，左手放在我视线看不到的地方，尽管要用时，他也有意无意地躲避着我，我只能看我能看到的，电脑页面上是密密麻麻的字，好多字我都不认识，汉字里夹杂着英文，我觉得可高级了。萧昀庭去了那么多地方，是一个很厉害的人。他跟我是不一样的。

　　我看他放在桌子上的那沓纸，在最上面的那一页上我看到我的名字“季秋”。还有我的照片，照片上的我很难看，那是我刚从工厂出来后的照片。——皱巴巴的衣领，消瘦的身躯。

　　纸张旁边的空白处是用黑色圆珠笔写的字迹，很漂亮，飘逸潇洒又不凌乱。

　　这是萧昀庭的字迹吗？好漂亮，跟他周身的气质差不多，冷冷的。

　　我的字不好看，所以我总是羡慕字迹好的人，小学的时候老师抓着我的手写字，从数字“1234567890”，到声母韵母“aoe…bpmf…”再到简单的汉字“大人山火水…”大手攥着我的小手，一笔一划在白色的纸面上勾勒。

　　那是爸爸妈妈从未给过我的温暖，虽然是夏天，虽然很热，虽然手握在一起久了会出汗，湿湿的，但是我还是喜欢那种感觉。

　　我在一本杂志上看到过十指缠绕是最亲密的动作，这个动作能够感受到彼此的心跳，而且无名指上的一根血管与心脏接通。我觉得很浪漫，我很乐意与别人牵手，但这二十多年来与我牵过手的人屈指可数。

　　这世间好多事都与愿望相违背。

　　就像尽管我很认真的去学写字，但写出来的仍旧是歪歪扭扭，不过那时候小，不在乎好看难看的，写出来像个样子就成。

　　但我还是忍不住去看萧昀庭的手，骨节修长，淡蓝色的血管缠绕着玉白的手指，软白的指尖一下下敲击着键盘。

　　再往上到他那张专心致志的脸……洁白无瑕，追他的女孩一定有很多，或许他谈过好多次恋爱。

　　真真假假，假假真真，亦真亦假，亦假亦真……管他真的假的，就当我做梦了，萧昀庭抱了我，他把我从椅子上抱起放到床上。

　　之后他好像坐在我身边，在我耳边说话，似梦非梦，像是呓语，我觉得我在说话，但我不知道我说了什么。

　　很奇怪。

　　我又嗅到了那股淡淡的柠檬香了。

　　酸酸甜甜。

　　…

　　今天的太阳很大，我透过窗子看到掠过水面飞过的鸥鸟。它们是自由的，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

　　而我始终是困在牢笼里出不来的精神病人而已。

　　这几天我独自去了几次小花园，又给那几株玉簪花浇水，它们是阴性植物不太敢照到太阳。

　　花香味极淡，月牙白的花朵我越看越喜欢，看久了我觉得它比红艳的玫瑰还要旖旎。

　　为什么用玫瑰做比较呢？因为在前几天我看到一个穿着小西装的帅哥跟那个经常来看我的护士姐姐求婚了，他送了超级大一捧玫瑰花，藏在身体后面，还乐呵呵地问：“猜猜我要送给你什么？”

　　护士姐姐捂着嘴眼睛里湿润了，我想不是玫瑰吗？用这么哭吗？而后小西装把花塞到护士姐姐手里，又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盒子，打开盒子后里面躺着超级大一枚钻戒，闪的我眼睛都要瞎了。

　　他给小姐姐带的位置就是左手无名指——那里面有根筋脉，与血管连通。

　　周围的人都在欢呼“嫁给他”。

　　我为什么能够见证这个历史性的一幕呢？因为那天是护士姐姐陪我到花园转的。

　　周围也有人，因为我毕竟是个精神病人，什么时候犯病说不准。

　　我犯起病来真的很可怕，力气大的可怕，我自己也害怕……

　　再次见到萧昀庭是夏游的大巴车上，人不算多，据我所知这家医院大多都是抑郁症双相患者，而我这种抑郁兼发疯的精神病人并不多见。

　　我这种人毕竟还是有一定危险程度的。

　　他换掉白大褂，我也第一次见到他穿常服的样子。很清爽，上身是白色的T恤衫，下身是一条宽松的深蓝色牛仔裤。不知道为什么，从这么简单慵懒的衣着打扮上我竟然能看到他的一丝贵气。

　　我不禁又想到林珩对我说的话了，萧昀庭出身豪门贵族。

　　“季秋。”他唤了一声我的名字，而后坐在我身边的空座位上，倒数第二排的位置，我靠窗，他邻着过道。

　　但从窗外射进来的阳光仍旧能照到他身上。那头发映射着淡淡的金黄色。

　　“吃什么颜色的呢？”

　　四五种颜色的糖果静静躺在他宽大干燥的手掌心上，我一眼就看到了那颗淡绿色的糖果。

　　我伸手拿过那颗我想要的那颗糖果，只是后牙龈有点疼，暂时不想吃。

　　如果他问我要吃糖吗？或许我会回答不会。但最后我就是拿走了那两颗哈密瓜味的糖。

　　车子发动了，道路两侧的树木和小摊商铺从窗子映照进来，呈现光怪陆离的景象。萧昀庭没戴眼镜，那些映照在他眼球里的景物格外清晰。

　　“萧昀庭，我们说说话吧，我有一点点无聊。”

　　他收回落在窗外的目光道：“好啊，你想说什么呢？”

　　“谈谈我……”我再次与他对视，“也谈谈你。”

　　小彩蛋：

　　5月25日
　　今天医院里来了位病人，比我小一岁，但看起来真的好小，一整个人瘦瘦小小的一只，白白嫩嫩的，他眉目间很艳丽，尤其是那双眼睛，眼尾向上挑着。他说我长得好看……我觉得他跟其他人都不一样。

　　5月26日
　　我发现他有严重的失眠和焦虑症状。他说我的眼睛很好看，可是……小时候他们都因为我眼睛的颜色而霸凌我……倒是他的瞳孔真的很好看，浅浅的琥珀色，里面带着纯真，很漂亮……我带他去小花园里转，他好像对那几株玉簪花很感兴趣，我看到了他眼底的期许。

　　我对他进行了催眠，他说他梦到了海，后来我问他“害怕吗？”他说他害怕医生，之后身体轻轻颤抖了一下，说他讨厌火柴。可是我明明没有问他讨厌什么。这应该与他的病症有关。

　　季秋，讨厌火柴……

　　6月4日
　　这段时忙着做研究，没顾得上去看我的小病人，从之前的举动上来看，他喜欢吃糖……嗯……他和我一样，比较喜欢吃哈密瓜味的。我觉得他不太怕苦，像是对苦味有了免疫。

　　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我换走了他一份最苦的一味药片，把它做成糖果。

　　没有休息好，碾磨药的时候太困了，不慎把手弄伤了，伤口有些红，让病人看到自己的伤疤是不好的……所以我隐藏住啦！

　　我觉得季秋没有安全感，今天我没打算要走，他却拉住我让我不要走。

　　我觉得，他需要陪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