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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水果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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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水果糖
这日雪止天晴,晴空万里蔚蓝爽净,腊月间的寒风都温柔了许多,白润润的阳光洒下来竟然还有点暖意,载浔带上几个随从去宝钞胡同一位蒙古王爷的府上贺寿。
这王爷并不是权势滔天的人物,长居草原,粗犷豪放,只因是隆裕太后的亲戚,今年才在京城置下居所,方便跟总算发迹了的自家堂姑奶奶套套近乎。
虽然在朝中没有实权地位,但这四十整寿整治得那叫彻天欢喜,将近十里的长街上没一处不彩丽灯明,奔走的苏拉们没一个不趾高气扬,方方正正一座新王府装点得万紫千红,鼓乐笙歌响彻云霄。
载浔下了大轿,同路的亲贵们赶紧上前互相见了礼,一大群蟒袍花翎挤成团儿,摇摇晃晃往府里滚儿,有相熟地问道,“贝勒爷,今儿摄政王来不来?”
载浔答道,“五哥今日要去见美国公使,怕是凑不了这空儿,礼物我是一起捎上的,难道人家还嫌我家轻慢?”
那人连忙道,“哪里哪里,这货也就是个蒙古蛮子,贝勒爷肯来都是给他天大的面子啦。”
载浔心里一动道,“别介,我最近手紧,连我兄弟们的礼物统共也就是几包寿面,一副文房四宝,你们送的都是啥玩意儿?”
那人愣怔片刻,支吾道,“我,我也就送了点绸缎。”
载浔眼光一扫,周围三四人连声回话送了玉杯佛珠香盒拐杖等等,均是寻常物件,绝不奢靡过分。
站在门廊里的寿星佬儿一身猩猩红狐狸皮袍,面色紫黑,头大如斗,眼如铜铃,咧着一张巨口,露了整排的黄牙,右手正抱着一位瘦削男子的腰,左手贴在背上,粗壮的脖子缠过去蹭在人家白森森的脸蛋上。
男子大约是挣扎了一番实在徒劳无功,索性任凭抱够,又被强行执了手,嘴唇绷得都找不见了。
载浔忍不住扑哧一笑,拍拍身边一人道,“这蛮子现今还用抱见礼啊?我们挨个给他抱一抱?”
旁人也是忍着笑道,“贝勒爷这般尊贵,他一个放羊汉子哪能抱您,给您磕个头就是啦。”
“今天他是寿星佬,得,爷给他打个千吧,”载浔嘴上应着,不以为然地上前一步,正等着蒙古新贵放开怀中的来客,那瘦削男子扭头就向前走去,徒留大汉满脸回味。
“哟,贝勒爷来了,蓬荜生辉啊,”蒙古汉子又伸出手来要抱载浔,载浔赶紧一躲,矜持地拱拱手道,说了两句毫无新意的“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一路走进游廊重屋,眼角瞄见写礼单的管家满头大汗运笔如飞,身后的屋子堆满大大小小的木箱玉盒,各式各样的玉如意、金佛像堆叠得满案皆是,三尺上下朱光灿烂的珊瑚树、金丝连络青玉为叶的宝石盆景排在地上,晶光闪烁直透窗棂。
载浔冷冷一笑心道,最近为军费筹备发愁,干脆查抄几家王府那也够使一阵子了。
待到水陆并陈珍奇富丽的寿宴吃到杯盘狼藉,尊贵的客人被请到后花园看戏消遣,载浔推辞了前方王公们专享的好位置,走到后面拉了叶汝、萨阵两位海军将领,又凑了五十来岁的前任湖广总督奎龙占了后面角落一副座头。叶、萨两位是二十多年前毕业于福州船政学堂后一同留学英国格林尼茨皇家海军学院的老同窗,回国之后分别当了号称东方最强舰队的北洋军中“靖远号”管带和“康济号”管带,确是海军中有真才实学的人物,可惜甲午年中日海战黄海大败,海军几乎全军覆没,二位军官洒了满腔热血,留的一条残命,活转过来的唯一信念就是要重建海军重扬国威以飨同僚在天之灵,可惜数年来奔走呼唤未得成效,李中堂马关受辱之后万念俱灰、西太后也好、庆亲王也好就没把这败仗当回事儿,二人苦熬数年,终于见得佛爷归西,摄政王上位才有守得云开见月明之感,前些时候再跟这位摄政王的亲弟弟一接触,哎呦喂,贝勒爷满坑满谷的心愿也是驰骋大洋所向无敌啊,这何止是月明,简直就是迎来了早上八九点钟的太阳。
叶萨二人年纪不过四十多,正当壮年豪杰,可惜旧伤在身,心怀愤懑,长年郁郁,竟是两鬓如霜,满脸皱纹,还好眼里两团精光,说话依然铿锵有力。
载浔拉着两人的手不住道老将军啊老英雄啊,大清国的海军全靠你们啦,但有所求,我兄弟三人万死不辞,把两位壮汉感动地眼圈通红泣不成声。
那老总督奎龙冷眼旁观良久,大概是没找到共鸣,冷笑道,“皇纲解纽,社会动荡,现今最重要的是天下安定,恢复民力,再跟洋人拼刀枪,怕不是要……”大逆不道的话他不说,只是捋着胡子笑,那鹰钩鼻子一抖又一抖,载浔知道他出身贫家,是位疆臣领袖,虽在奕劻、李鸿章手下从事多年洋务,却是个著名的保守派,与新学家留学生假名士俱无交情,虽然不识时务,但也不搞投机,是哥哥载沣还比较看重的老实人,说不定最近就要给他升一升,于是只得撇着嘴道,“喝茶喝茶。”
茶是上好的香茶,几碟点心瓜子也算不错,载浔喝了几口热茶,手指在袖口一摸,突然摸出几颗又硬又圆的小物件,他低头剥开粉红色的硬纸,把中间半透明的红色圆珠儿塞进嘴巴里。
那是前些天徐疾刚进王府时孝敬的一包外国糖,酸酸甜甜滋味各不相同,早上他出发时喝了点参汤,嘴巴发苦就顺手拿了几颗扔进袖子里。
此时吃的那颗糖非常之甜,包裹着腻人的果香,载浔抿着嘴巴将几颗糖分给三人,许汝接过来细细一看糖纸,笑道,“士多啤梨,这个甜啊。”
萨阵分到的是浅黄色的,他瞥了一眼,伸手放到奎龙面前,“老大人,我跟你换换。”说完径直拿走了人家面前一颗紫色的。
奎龙莫名其妙地看了他几眼,拿起黄色的吃了,片刻间呲牙咧嘴,呸呸吐出来,抓了桌上整块芝麻糖咔嚓咔嚓大嚼。
载浔看他有失风度颇为不悦,那边叶汝轻轻捅了捅同窗,眼神疑惑,萨阵神色端正,动动嘴巴轻吐一个词“lemon”。
奎龙嚼完糖又喝了热茶,眼见王爷和两位将军都没啥好脸色,略觉尴尬,摊手遥遥一指台上忽然道,“大过生日的演这场戏?”
台子上一位旦角身着红色罪衣罪裙,脸似鹅蛋,柳眉入鬓,凤眼传神,双手套在刑枷里呜呜咽咽唱着词,载浔眯起眼睛看他眼皮上一层黛绿涂得停匀,嫣红的嘴唇未见大动,然而一股细音乍疾乍徐忽高忽低,一身的憔悴,滔天的哀怨,
竟是说不出的惊心动魄,载浔平素是不大听戏的,忽然见到这么一位梨园人物,不由心荡神摇。
他向后微微一偏头,侍立的苏拉赶紧低声禀报,“此人是京中有名的旦角,名唤商知雨,今年21岁,是商家班的小老板。”
载浔目光如炬地锁着旦角,左手搭在右手背上轻轻拍了几下,府里的苏拉知道他是不懂看戏的,又迟疑着说道,“这出戏叫‘玉堂春’,讲得是一位……”他不在意地挥挥手示意闭嘴,看不懂戏就看人呗,横竖是瞎凑热闹。
此时满场静默,全场人都死死瞅着台上的青衣下腰折袖,听她左一个怨右一个念,那唱腔忽而虚无缥缈忽而穿金裂玉,只听得众人如痴如醉不知身在何处,载浔隐隐听出那是一桩青楼女子的风情冤案,陶醉之余疑惑道确实不喜庆。
青衣一边依依呀呀,一边斜斜飞了个眼风,眼皮泛青眼角媚红,那黑白分明的杏核眼流光溢彩,既哀而不伤,又色而不淫,悲痛而不委顿,绝望而不屈服,眼神所到之处哪还有人支撑得住,这全场子的贵胄们都成了他脚下的泥。
载浔含着硬糖,只觉得满口唾液止不住得涌动,甜腻腻酸唧唧的气息顺着喉头在嗓子眼里流转不休,直浇得他心头生火,胸腔憋气。
此刻又一个眼神直直抛下,载浔这位子尽管悠远,他仍能觉察到佳人缕缕情意如一张大网腾空罩来,一网把他缠到中间连番打转儿,青衣斜着腰肢作态踉跄,一手抚过低垂的粉腮,一手横在胸前,那副大枷挡住了脖子以下的部位,越发把衬得头发乌黑脸蛋惨白,眼睛澄如秋水,嘴唇艳若噬血。
一个“啊”字在喉腔里百折千回,如细细一根丝线把所有人的身子捆了个百八十遍,挣也挣不脱,抖也抖不开。
载浔舌头顶住糖块屏住呼吸,瞅着旦角的眼神几近发直,不是单他一人,两位将军一位总督都是直勾勾的发傻呢。
啊字终于出清,青衣退后一半轻折纤腰,头脸微摆眼波如电,众人齐声吼道“好!”,掌声噼里啪啦震动云霄。
载浔正要发吼,嗓眼一颤,那变小许多的糖块儿磕噔一下子滑落到气管头上,瞬间疼得他全身一抖,本来就满积在口腔里的口水随着震天的咳嗽喷洒成雷阵雨,落在木桌上刷刷作响,溅落到几只茶杯中波涛起伏,连续的嘶哑咳嗽几乎盖过众人叫好之声,大伙儿惊吓般回头一看,忍不住齐齐发笑。
载浔自知丢脸,竭力想忍住呼吸憋过一气,然而喉管里又痛又痒,实在难以忍耐,窘得他一边捂住胸口一边弯下腰恨不得缩入桌子底下去。
叶汝萨阵楞了一阵,吃吃笑着把长脚向椅子收回来,老总督奎龙惊讶地去拍贝勒爷的脊背道,“这,这是怎么啦?”
苏拉们手脚忙乱地又递毛巾又拽胳膊,载浔满脸通红地蹲在地上埋头狂咳,眼泪止不住溢流到脸颊上,背上还得忍着老大人捶鼓般的痛击。
一时二胡小鼓全然停声,满座的人也不瞅角儿都来看王爷的苦样儿。谁也没有注意到,那旦角快步退到后台,长达数丈的幕布被龙套们合力扯开,绷在戏台上方的数股细绳在冬日的暖阳中几乎透明。
“卡啦啦啦……”
几枚铁蛋仿佛从天而降,滴溜溜滑入戏台正前方的数张圆桌中间,那里是王爷亲眷及贵客所在,几十人蓦然大惊,正要起身,只听见平地一个巨雷,轰然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