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颜研

1、1.茯苓饼

　　西元1908年12月

　　1.
　　“五哥”，载浔小跑几步赶上走在前面的载沣，兄弟俩各自下了暖轿，俱是一身天青色蟒袍，补子绣着金黄灿烂的五爪九蟒，头上戴了常服的貂皮帽子，在周围一大群深蓝深灰色的奴才中显得金光熠熠。
　　载沣略点点头，稍微放慢了步子，等着六弟蹭上来贴着耳朵说，“五哥，见过了皇帝先别急着回您的府，到我那坐坐呗？”
　　“你倒悠闲，”载沣慢吞吞地瞅了他一眼，“多久才进一次宫就不耐烦了？我可是……”
　　“得嘞，我是受不了那老娘们的闲气！”两人跨过朱红色的巨大门槛，牌匾上“毓庆宫”三个大字褪去金漆，半黑不黄的，载沣停下来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载浔利用奴才们恭送的那点时间迅速抱怨道。
　　载沣面上纹丝不动，手指却掐了掐弟弟殷勤扶上来的胳膊，口中呵斥道，“闭住你的狗嘴，少给我惹事儿！”
　　“嘿嘿，”眼看着兄长的眼中也是滴溜溜的笑意，载浔不怕死地又啰嗦了一句，“我小侄儿真是可怜，居然落在那妖婆子的手里。”
　　说完他立刻咬住嘴唇，低眉顺眼地向前跨了两步，恭恭敬敬地整整镶着狐狸皮的毛领子，嗯哼一声，守在门廊前的两个中年太监马上退开行礼，大声道，“奴才见过醇亲王、多罗贝勒，王爷吉祥！”
　　载沣伸手搡了他一把，冲那已打开的正红色木门走去。
　　刚有太监通报了“王爷来了，”屋子中间的大文案似乎是立即作了一番整理，一个白胡子老头颤巍巍地朝两人跪下请安，载浔无甚趣味地左右乱看，一下子就看到书案边上站了个黄澄澄的孩子，全身包在明黄之中跟个圆滚滚的大橘子似地，个头刚刚抵住案头，圆鼓鼓的脸蛋青白青白，一双黑幽幽的眼睛冷冰冰地瞅住他们。
　　载沣几乎吓了一跳，一把拽得载浔差点踉跄，那老夫子赶紧道，“万岁爷，您阿玛来了，快请安哪。”
　　那孩子一步一步像个木偶往这边挪，眼睛死盯着全无一丝活气，载浔只感觉到他嫡亲哥哥按在他后腰的手越发抖得厉害，只得扭了扭，抢先立正将左右袖口掸下，左脚前移半步下屈，右膝略抖了抖，半垂着脑袋弯弯腰，道，“小臣载浔给万岁爷请安。”
　　不到四岁的宣统皇帝仰着头看了看他，阴沉沉蹦出两字“伊立！”
　　载浔差点没乐出来，这两字是满文的“起来”，奴才给主子行了礼，主子才能说的客套话，这小孩子果然已经把自己当天子了，只是那模样怎么看怎么像做戏般可笑。
　　不等他乐出来，身后藏了一半的哥哥哽咽着也俯了俯身，张张嘴却没说话，老头子赶紧挤眉毛瞪眼睛，小皇帝终于矜持了伸手虚扶了一把，弯弯腿道，“孩儿给阿玛请安了。”
　　见过了家礼，那老头和载浔一同长吁了口气，几人总算能按着辈分坐下来，宣统帝径自过去从文案边蹭下一本书，开口念道，“孟子见梁惠王，王立于沼上，王立于沼上，王立于沼上，王立于沼上……”
　　没想到亲爸爸载沣更加紧张，含含混混问道，“好，好，皇帝好，好好地念，念书吧！”
　　说完就跟屁股扎了刺般跳起来要走，把载浔弄得目瞪口呆，这位九岁当了亲王，十八岁出使了德国，二十六岁当上摄政王的哥哥，怎么被自己亲生的小怪物吓成这个样子！
　　载浔连忙扯住他袖子，转过头去对侄儿道，“皇帝念书辛苦了，用过膳了么？”
　　一听到用膳，小皇帝眼睛里闪过一道精光，像是饿狠了的狼崽子，载浔了然一笑，他比哥哥小上三岁，二十出头的年纪，脸又圆圆的像个少年，比哥哥的瘦削脸颊要讨喜些，这年头的王妃福晋们的养儿之道是以饿为主，一只虾也要掰三段吃，生怕孩子吃多了消不了食，他就知道有些本身不壮实的小孩子竟然因为吃稀粥不饱生生饿死的。
　　小皇帝像猫一样哼哼道，“太后不准我吃晚膳，点心只用了半只春卷。”
　　“这，这怎么好呢，”听到亲儿子吃不饱，载沣也有些怒了，摸摸身上袖子，想摸出点碎银吧一时也找不到人去外头带点吃的。
　　别看御膳房排场大，做的菜那都是做来看的，要么过了火候，要么根本就不知道备下多久，反正银牌子验不出毒就成，后妃们有自己的私厨，而皇帝想吃什么还得受隆裕太后的管教。
　　载浔寻摸着要不要偷偷把皇帝带出去玩玩，他是真心想让哥哥和儿子建立起一种真正的亲密的感情来，傅仪那么小就得学着当皇帝，生活在这些老女人老太监手里，他这个叔叔都看得心疼。
　　哥哥现在又是摄政王，过几年等皇帝大了宁愿相信太监也不愿相信亲阿玛，那可绝对不是件好事。
　　连今天的见面都是他们觐见完隆裕太后，载浔非要来看侄儿才拉住载沣来的。
　　载沣当然不是怕自己的儿子，大概是不知道怎么表现出皇帝生父的模样来，傅仪是长子，这让载沣多少有些惶恐。
　　傅仪看见两个长辈掏摸了半天也没弄出点吃食，眼睛里灭了火光，暗沉沉地又去念梁惠王。
　　正当此时，门帘外太监喝道，“瑾太妃着人送点心到！”
　　傅仪立马将书一扔，窜出去接东西，一个小太监气喘吁吁地弓腰拎了红木螺钿大食盒，方方正正的盖子被傅仪使劲抽开，现出两碟子白乎乎的点心来。
　　傅仪抓了一只就要往嘴里塞，小太监又急又慌不知该怎么侍候，老头子摇摇晃晃地念叨着什么，想过来阻止又不太敢。
　　满口塞着点心的傅仪像一只小兽哼哼唧唧地大嚼大咽，载浔和载沣都没想到在天朝上国的深宫内院，万人之上的皇帝居然被饿到如此程度。
　　一边打着嗝一边灌下水，小皇帝翻着白眼仁抱起肚子吸气，两小碟细点转眼连渣渣都不剩，载浔长叹道，“五哥，可不能这样下去了。”
　　载沣蹲下来慢慢抱住还在打嗝的傅仪，轻轻抚着他的肚皮，脸贴着儿子的头蹭了又蹭，眼圈红红地几乎要滚下泪来，呢喃道“我的儿，你到底是怎么啦……”
　　这会儿那老头倒是耳朵尖，依然打着颤儿道，“回醇亲王爷的话，万岁爷上月吃了几颗栗子被太后知道啦，叫这个月只准喝糊米粥，奴才们也没办法……这点心兴许还是太妃算计着才给拿来的，要不是王爷可也不敢叫旁人见着。”
　　“阿玛，我饿，没人管我，”傅仪在父亲怀里蜷成一团，小声道，“前几天去园子里喂鱼儿，我偷吃了一个喂鱼的干馒头，又被太后见着了……”
　　不满四岁的孩童连话都说不清晰，但是那声声血泪直直滴到父亲和叔叔心口子里去。
　　载浔低声吼道，“那老妖婆要饿死人了……我要去宰了她！”
　　载沣腾出一手死死拽住，头还埋在儿子脖子里，“忍忍，忍忍。”
　　大权在握的隆裕太后把刚过世不久的慈禧当做榜样，对待傅仪就跟当年光绪皇帝，两兄弟都是光绪的亲弟弟，一想到这茬，那怒火更是从脚底烧到头发尖儿，恨不得立时将那女鬼拖出来鞭尸。
　　可是这怒火烧起的快，灭起来更快，抱住儿子不过几分钟，载沣又连忙放开他，规规矩矩行了个臣子礼，道，“皇帝吃好了，就继续念书吧，我，我先走了。”
　　被抱住突然，更放开更突然的傅仪仰着小脸看他，因为刚才吞吃食物而涨红的小脸多了些生气，腮帮子还沾着点心屑。
　　载浔知道这哥哥心思多了未免有些谨小慎微，没有完全的把握从不发力，目前眼见着拼不过太后，只得把关心烂在肚子里也不敢对儿子多流露一分。
　　忍不住摸了摸小侄儿凉冰冰的脸蛋，指尖沾着一丝白末儿，眼见刚才傅仪吃得那么香，就不由伸出舌头舔了舔。
　　微微的甜味如羽毛般在舌头上消融。
　　“这点心是瑾太妃的人做的？”载浔问道。
　　“回贝勒爷，这茯苓饼是瑾太妃的厨子做的，”方才一直做隐形的小太监机灵答道，“手艺比御膳房的好，有时也给万岁爷送饭吃。”
　　宫里送点心都是提前试过毒，盒盖上贴了封条才送的，要是吃的人出了问题，送的人肯定没命，所以老太妃肯定是万万谨慎，安全上倒是放心。
　　瑾太妃和隆裕太后是对十来年的老对头，凡是太后严苛对待的，太妃必然装出和蔼可爱的样子，反之亦然，想来这侄儿目前只得靠着太妃娘娘送吃食救命，载浔心里真不是个滋味。
　　“这点心味道不错，”载浔拉起哥哥，对那太监说道，“你回去禀报太妃，说我兄弟二人改日去请安，谢她关照皇帝的盛情。”
　　“还有，刚才那样子的点心，叫厨子做两盒送到我家里，有赏。”
　　耽误了这么一会日头都暗下来，阴黑的天空卷着狂风，呜啦呜啦吵得人耳朵芯都疼，房子里点上油灯，又是黄乎乎的一团。
　　载浔心道可怜见的，这宫里还没通上电，连个王府都不如，赶明儿一定叫工人来装电灯电话。
　　载沣跌跌撞撞地跟着他出了宫门，天越发黑，风越发冷，两兄弟干脆挤上一顶轿子，手里抱着小手炉还打着寒颤。
　　“我说五哥，你这身子骨不成了啊，这么怕冷，”载浔厚脸皮地又挤了挤贴在哥哥身上，“听说德意志比我们大清国冷多了。”
　　“那是前些年的事了，”载沣的牙齿都在打架，不只是身上冷，更是刚才见了儿子激起的那道不明的激动，傅仪在家的时候他其实也没见过几回，但是自从送入宫中匆匆行了大典，见一次他伤心一次，他伤心自己护不住儿子的安逸，更伤心自己怕是也护不住儿子的江山了。
　　“五哥，我们晚上吃点酒吧，”载浔知道哥哥的福晋刚生了次子傅杰，亲王府里未免有些禁忌将就搞得鸡飞狗跳，一直劝着哥哥去自己府里住几天，好好商议些正事。
　　北洋海军全军覆没，但是海军还要重建，载浔和美国公使会过面，对美利坚的海军很是向往，总想着能亲自出国看看才好。几年前载沣代替光绪帝出使欧洲列国可是把他羡慕死了。
　　载沣还沉浸在思绪里，空茫茫地点了头。
　　载浔拉开一缝布帘，跟在轿子边上的苏拉（满语，随从）立刻支起耳朵听候吩咐。
　　“去请载涛到家里，吩咐厨房备好羊肉火锅，我们哥仨要喝酒，”载浔又想了想，“回去要是宫里的茯苓饼还没送来，你先去街上看哪里有卖的买些，突然就想吃那个了。”
　　苏拉说了“嗻”立刻跑走去办事，载沣这才缓过冷劲儿，头仰着看轿子摇摇晃晃的顶棚，“载浔啊，你说那点心啥味儿，傅仪都吃成那样了。”
　　载浔学着美国人耸耸肩，帽子上镶的翡翠绿莹莹的光一明一灭，“傅仪那孩子真可怜，一盒点心就要了命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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