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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宛宛误会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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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辰已至亥时,要搁平日里,大家伙早睡下了,今晚却是满城灯火透亮,街巷人来人往,热闹不休。
正街广场上挤满了人,都围着就中那个大戏台子,上面陈列着许多花灯,个个精致,仔细一看,竟是刚才放过的百鸟万兽。
工匠巧思,一开始就设计的两用,放到天上飞一圈,回收后稍加改造,穿线挂杆,添油换芯,登时焕然一新。
负责这块儿的官员是个俭省的,见这批花灯的制作耗费颇大,便跟皇帝商量着,搞个废物利用的法子,将回收的花灯展示出售,每一盏的价钱都高得离谱,目标客户是那些肥得流油的达官贵人。
这伎俩玩得略显低级,让人一眼就看透那明晃晃的敛财目的,但这事经了皇帝的眼,那就值得玩味揣摩了。
肥羊们虽然舍不得自己的钱袋子,但还是心甘情愿探出头,让那人狠狠地宰一刀。
台下的老百姓不管懂不懂这其中的关窍,反正看热闹不嫌事大,都挤到了这处,将戏台围了个水泄不通,看贵人们唇枪舌战抢灯,看雪花银纷纷洒洒落下。
在浪潮似的起哄和欢呼声里,台上的花灯终于还剩下最后三盏,这三盏并非改造灯,今晚专供,出自名家之手,其上还有大师题画,压轴出场,真正的有市无价。
有钱的捧钱场,台上的主事人还没说话,他们就开始疯狂抬价了。
没钱的捧人场,宛金淹没在人堆里,兴奋等着,看花落谁家,到时候一定要给那人热烈鼓掌。
大家都等着这场大热闹,结果人改变游戏规则了,不玩价高者得这套,而玩对对子,上联“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下联“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注1]
两联一出,全场顿时鸦雀无声,或疑惑怎么有下联?或震惊怎么是这副?
尹默看向身旁的朱冀,悄声问道:“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
朱冀刚准备回她,宛金的尖耳朵就伸过来了,“静川你们在说什么呢?我也想听。”
尹默回道:“说上面那副对联,是大明顾宪成之作,题于东林书院,我刚问意顺这是什么情况。”
故明?东林?这一个二个都是雷,这是谁在玩火?还是哪个蠢蛋出世了?宛金想不明白,只得追问,“那朱大人说什么了?”
尹默摇摇头,“他还没说你就过来了。”
宛金讪讪尬笑,转头看向朱冀,期待他的答案。
朱冀打量着她,意思很明显,主子说话,奴才插什么嘴,更何况还是个满人,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瞎打听什么。
发现自己又不招人待见了,宛金心中不忿,但还是依着她下人的本分乖乖回避,退到了几步远的位置,看朱冀悄摸儿跟尹默说了几句,随即后者露出了然的神色,想来台上那个不是钓鱼执法的陷阱了。
见二人说完了话,宛金重新走到尹默身边,想要确认自己刚才的猜想,附耳问她,“没什么事吧?”
尹默回她一个安心的笑容,“没事,心血来潮而已。”
上位者的一言一行都会被无限放大,无怪下面的人过分解读,宛金感慨着这份极致的权力,说不清心底是渴望还是畏惧。
“当今天下大局已定,朝廷不再风声鹤唳,人们不再动辄得咎,不过一副前朝的对子,想来是不必太敏感的。而且能随意拿捏玩弄曾经的敏感话题,这也是一种自信与松弛。单说这对联,鼓励天下人读书经世,这个导向也是很合主流的。”
宛金预知未来,拿着答案验算解题步骤,分析得头头是道。
习惯了她总夹些奇怪词语的说话方式,尹默练就了一定的耳力,迅速提炼出她的核心意思,这番话竟是猜了个大概。
看着她,尹默眼神中流露出几分欣赏,胸中有如此宏度,想来当有不少学识,平日只见着她玩闹那一面,今日竟开了眼。
尹默感到新奇,想试试她的水平,“那你觉得该作何解?”
这头话音刚落,那头秒回“我不会”,一脸坦荡,理所当然。
见尹默表情错愕,宛金忙解释,“老师……先生只教过一点点,我对这也不感兴趣,所以不会。”
以为又是汉、满两族文化相异,宛金并未深习对偶之学,尹默想到这一点,后知后觉点点头。
宛金似乎感知到自己扫了兴,面对心上人的失望,没来由地慌乱,赶紧找补,“我虽然不知道答案,但我知道本题的考点在哪儿,用人尽皆知的名对,人们早就先入为主,形成了思维定势,再想青出于蓝,很难。”
尹默认真听着,赞赏地点点头。
说这几句的工夫,台下的窃窃私语已经变成了议论纷纷,声音越来越大。
观众老爷们的情绪高涨,都等着某位八斗才士登台,一展文采,或某个草包之徒上场,围观他跳梁。
第一位勇敢作出一联,收获掌声不断,第二位不甘其后,第三位跃跃欲试,第四位……
最后花灯被一个蓝衣秀才提走,这人姓甚名谁,无人知晓,但今晚过后他算是名震京师了,其余诸人虽然落了败,但也多少博得个文名,在偌大的文坛里冒了头。皆大欢喜。
蓝衣秀才提着灯回到原位,准备着再夺一魁,锦上添花。
宛金离得近,凑过去看他的灯,远看不太清楚,近处细看,真巧夺天工!
宛金激动坏了,情不自禁攥紧尹默的手,“真的真的真的真的好漂亮!我都想去抢他的了,静川你说我待会儿可以去巷子里敲他闷棍儿吗?”
知道她是在开玩笑,尹默接茬,“那你要不要帮手?”
宛金从善如流,“你想和我狼狈为奸吗?我是愿意的。”
尹默被逗笑,见她说着话还频频回头去看那灯,实在喜欢得很,想了想道:“你看台上那两个可有喜欢的?我可以试试。”
听罢,宛金猛点头,脸上是藏不住的期待。
来到第二轮,游戏规则再次改变,要求两两组队,依据题目分别组织上下联,中间二人不许有任何交谈,多组同台竞赛,考验各人学力、反应速度以及协作能力。
不知道这都是谁想出来的,花样真不少,一套又一套。
尹默本想为宛金出头一试,但这下显然是不行了,队友根本不会。
正遗憾着,朱冀将面具往脑袋上一扣,朝台上人高高举起了手,示意报名,又朝尹默扬扬下巴,随即迈开步子走了出去。
尹默很是惊讶,但也迅速反应过来,扣上面具,紧随其后。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二人在台上大杀四方,一番鏖战后将花灯递到了宛金手上。
宛金看着自己手里的花灯,似乎还没回过神,呆呆的,好像做了一场梦,迷迷糊糊还没清醒,刚刚还为台上奋战的二人提着心捏着汗,现在尘埃落定了,反而有种不真实感。
心里酝酿着巨大的欢喜,宛金刚想搂住尹默好好倾吐,不料突然冲出来几个人,表示要重金买下她的灯,生生给人把情绪打断了。
一个个推拒掉,但他们不达目的不死心,苍蝇似地围上来,把宛金一行人烦的,只好提前退场,避免不必要的麻烦。
躲进马车里,宛金好容易能缓口气了。
“刚刚那秀才身边就围了一圈人,都想要他的灯,他也不卖,我之前说要敲他闷棍只是开玩笑,但现在我严重怀疑真有人会动那坏心思,他可要小心了,还好我们这边有朱大人,托您的福,家丁一路护着,否则我这灯都不一定能带出来。”
朱冀听着她夹在话里的奉承,不以为意,“你这么贪财,刚刚怎么不卖。”
宛金无了个大语,心里朝朱冀翻个大大的白眼,这人说话真难听,面上却不显,只笑着看向尹默,“这是你送给我的,我会一辈子珍藏。”
同她相关的东西,她这辈子能留住也就这零星几样了。
马车行驶在路上,稍微有些颠簸,宛金举着花灯,上面坠着的流苏一个劲甩动,扬起的尾巴轻扫尹默的面庞,她腰间的同心结悬在空中,轻摇慢晃。
马儿拖着大车箱,好容易爬到了半山腰,趁着人们卸货的空档,赶紧喘两口气,歇会儿脚。
几个家丁帮着宛金忙里忙外搬东西,都是她今晚的战利品,另外两人在一旁闲聊天,等着他们忙活完。
得了这点空闲,尹默问出了她一路上的疑惑,“你行事素来低调,今晚虽说遮掩了身份,但也出了那么大个风头,这不像你,是为了宛金吗?”
朱冀无奈叹气,“认识这么多年,你把我想成什么人了,就她?空有一副皮囊,内里……算了。知你看重她,我是想借她讨你欢心的。”
原来如此,看来是自己多余担心了,尹默想着,朝朱冀盈盈一拜,道声不是,再道一句谢,谢他如此关怀。
朱冀想要拦住她这一礼,被她执意行完,想了想,干脆说说肺腑之言。
“静川,我长你几岁,托尊算是你的兄长,受你父母恩惠,替他们照顾你是应该的。从前是我无能,眼睁睁看着你受苦,这些年来我一直很愧疚,现在我想好好照顾你,我想尽全力弥补。”
看着漆黑的深巷,尹默似乎看到了往昔。
“意顺,兄长,我们少时便相识,又一起长大。”
说到此处,尹默顿了顿,调整心绪,转头看着朱冀,继续道:“我既把你当挚友,也把你当亲人。当年之事与你无关,我们都身不由己,你不必自责,你也看到了,我现在很好,你一切放心。”
宛金在门口进进出出,看二人挨得近,很是亲密的样子,那心里跟猫抓一样,恨不得一脚踹飞朱冀。
好容易搬完了东西,她赶紧去招呼尹默,天晚了,快回屋休息,别站在大门口,仔细风凉。
话也说差不多了,二人辞别,马车载着朱冀扬长而去,尹默也打道回府,往监内走,宛金落后一步,似有所感,突然转头。
朱冀竟掀开车帘,直直盯着尹默的背影。
那是个很奇怪的眼神,宛金看不大懂,似乎是含情脉脉的眷恋,似乎是求而不得的痛苦。
他喜欢尹默,宛金一瞬间便明了了此事。
那尹默呢,她是什么意思?
他们既有着青梅竹马的情分,难保不会缔结良缘,若她以后真的改嫁于他……那是她的选择。
世道艰难,独身守寡,她不该那么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