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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4、一种叫做温暖的东西 ...

  •   菩提从小就知道,大人说的话里,十句有七句是假的。
      他看得出来,谁想哄他,谁想命令他,谁想利用他,他一眼就能分辨。尤其事关阿娘,他格外谨慎。所以王族婚礼上,当那个“路过的客商”出现时,他本能地警惕。
      不过,那个客商的身影,很快消失在人群中。
      祭台上,铃月神女闭目祈福,菩提则安静地坐在祭台之下,看着阿娘。
      没一会儿,篝火旁的火焰烧得越来越旺,号声一响,歌舞庆典开始。菩提坐在铃月的酒席座位,就见到安迦身边的陈嬷嬷走来,朝他招手。陈嬷嬷在铃月神女下山的时候,常领着菩提去找安迦玩,她为人不热情,不套近乎,甚至有些刻薄,阿娘说让菩提不要故意顶撞嬷嬷,照顾公主是陈嬷嬷的职责,她并无过错。
      尊重阿克苏的每一个人,无论他们的出身高低,是阿娘教菩提遵守的信条,也是规矩。
      菩提被陈嬷嬷带离喧闹的婚礼,他心中有个疑问,边走边问道:“嬷嬷,安迦上次在玩的玛尼堆石头是您推到的吗?”
      陈嬷嬷一见菩提那双琥珀中的碧色双眸,眼神里难掩一丝厌恶神情,在黑夜里行走,她的声音像寒风一样冷,“你阿娘没有教你,凡是公主想要的东西,我们当下人的就该双手奉上么?”
      “可我不是安迦的下人。”
      “不是下人?难道你还是主子?”
      陈嬷嬷加快步伐,菩提的小短腿越跟越快,差点被山路的石头绊倒,陈嬷嬷干脆将他提了起来抱在怀里,走向越来越黑的王城深处,菩提忍不住抗拒,道:“我要回去找阿娘。”
      陈嬷嬷并不理他,只说了一句:“别吵!你这样会带坏安迦公主的,还有你那阿娘,也不是省油的灯。”
      菩提虽然不能完全明白,阿娘和灯省不省油有什么关系,但陈嬷嬷的口气很是不善,于是起了戒备之心,阿娘曾教过他人小力气小,遇到危险不能硬拼,人多时能高声呼救,没人时想办法自救。有时候,坏人最怕的不一定是刀,也怕心眼多话多的小孩。
      趁陈嬷嬷没有下狠手,菩提提出:“我要喝水。”
      “没有水,等着。”
      “我要尿尿。”
      “那不行,忍着。”
      他小脸一垮,瘪着嘴说:“嬷嬷,忍不了了,我会尿在你身上。”
      陈嬷嬷沉默片刻,真的带他走向了一棵大树,不过菩提没高兴多久,就看见大树后出现一个高大的身影,他刚要喊救命,却被陈嬷嬷捂住了嘴。陈嬷嬷凶巴巴地对菩提斥道:“叫了也没人救你,老实点就不会吃苦头。”
      菩提闪着大眼睛,第一次感到了恐惧。
      但当他看到了那个黑影时,眼神又变得复杂起来,出现的居然是那个外来客商的车夫,耍鞭极好的高手,菩提一心想学鞭术,尤其仰慕车夫那几下利落的手段,因此对这场突如其来的绑架,瞬时变了情绪。
      陈嬷嬷见菩提不再挣扎,急着脱手把他推给车夫。
      “事已办妥,密道地图交给了主人,我的解药呢?”
      车夫话不多,丢给陈嬷嬷一个小瓶子。
      “王城有什么动向,你知道去哪里找我。”
      陈嬷嬷不情愿地福了福身,答了声:“是。”
      ……………………
      温泉山洞的密室里,始终只有水声。
      不是流淌,是低低的回响,像山腹在呼吸。岩壁渗出的水珠沿着石纹滑落,在昏暗的火盆光里一滴一滴坠下,时间被拉得极慢。慕容冲靠坐在石床旁,手腕被锁,却不狼狈,他衣衫整洁,只是发梢微乱,鬓角被湿气打得微卷,那张脸在半明半暗之间,依旧精致得近乎锋利。
      他并不心急,阿姊早晚会出现。
      看着洞顶光线一点点从中央到西斜,密道中有脚步声。
      慕容冲抬眼,嘴角先一步弯起,笑吟吟地望着来人,道:“阿姊,你终于来看我了。”
      阿祇站在洞口,没有立刻走近,火光只照亮她半边侧脸,神情与当年那个会替他遮风挡雨,唤他“潭儿”的女子,判若两人。
      她淡淡道:“你……怎样才肯放了菩提?”
      慕容冲轻笑了一声,低低的,带着一点自嘲,“当年凤奴被人带走,你也如此担心过我吗?”
      阿祇一时无语。
      短暂的沉默,水声回荡。
      水雾在他们之间缓缓缭绕,阿祇终于走到那人面前,放下手中的食盒,蹲下坐在他的身旁。火光照清她的眼睛,慕容冲一怔,像是看到了当年的阿姊就在身边。阿祇与他对视,缓缓开口道:“——慕容冲,不要怪阿姊。”
      她终于承认了身份。
      慕容冲的笑容僵住了,他的眼里,不知何时飘进了氤氲的水汽。
      阿祇深吸一口气,“没能护住你,是我对不住。”
      她想起那时的往事,自己曾拼命地与命运一搏,试图凭一己之力改变慕容冲的命运。然而,她失败了,败得彻底。辛薇和慕容冲都在历史的乱流中挣扎过、争取过,三年间她迷失了方向,埋葬短暂的爱情,流落到了史书中的盲区,成为孤独的神女。唯一的好事,大概就拥有了——菩提。
      至于慕容冲,大抵也没能摆脱历史判书记载的轨迹。
      她看向慕容冲,真诚地道:“我当年的自以为是,许诺给你不一样的命运,但我食言了。”
      慕容冲在她身边不动,眼波烁烁地望着阿祇。
      经过与米耶的重逢,与星夜的释然。阿祇看得明白,每个人都是历史洪流中无能为力的沧海一粟,她只要活着,就避不开与他们的交集,难得心软一次,在慕容冲面前她卸下伪装。
      慕容冲没有震惊,也没有愤怒,反而笑了。
      他笑得极轻,低下头,笑着笑着泪水静静滴落,低哑的声音传来:“谁是慕容冲?谁要你道歉!”始终垂着头,语带哽咽,“我是凤奴,我的阿姊是金龟子,她答应会陪着我。”
      阿祇微愣,然后浅笑了出来。
      金龟子的戏言,竟成了慕容冲如今的执念。
      笑容未逝,突然慕容冲一把拉住阿祇的手腕,将其抱入怀中,紧紧的。阿祇刚要推他,手便僵在半空,缓慢放松下来,最后轻轻落下在慕容冲颤抖的肩膀。这样一个喜怒无常的少年,在变成暴君之初,也有卑微脆弱的一面。阿祇的眼眶有些湿润,明知慕容冲的结局是可悲可叹的短暂一生,也因她自己的无能为力,更加忧伤。
      她这一路行来,尚不能自救,又怎能给他人希望。
      肩头传来湿热的感觉,很快与温泉的水汽融在一起。
      阿祇任慕容冲在她的怀中尽情流泪,历史无情,对这个可怜之人尤其残忍,想着他的命数,她的心便更柔软了几分,他低着头,肩背绷得很紧,压制的抽动像一个受了委屈却不肯哭出声的孩子,水声在洞中回荡,滴答、滴答,像一颗一颗被数过的时间。
      阿祇等了很久,直到那紧绷的背脊放松下来。
      她轻拍他的背,故意放得轻松语气,“早知道就不该叫你凤奴,该叫‘金豆子’才对。”
      慕容冲猛地抬头,眼眶通红,睫毛湿透,阿祇的话像一块石头,直接砸碎了他所有的防备,他努力绷着嘴角,一副当年孩子气模样,对她大声道:“什么金豆子?!难道与金龟子称兄道弟,就要取比你更难听的名字吗?凤奴也好,金豆子也罢,我是谁?不过是没人要的……”
      说到这里,只见她哀莫大于愧疚的脸,慕容冲噗哧笑了。
      那笑极短,极轻,却比哭更让人心酸。
      一闭眼,往事便涌上心头。他想起自己年少时的燕都。朱门未闭,宫灯未灭,华服衣袖尚带熏香。那时的自己,连“恐惧”是什么滋味都还没有学会,当命运真的来了,却是以屠刀的模样。
      “记忆中,我总是在逃亡。马蹄声像追魂,被人拖着跑,就算手腕被攥得生疼,却没有被放手时,心来得剜痛更甚。”他睁开眼,看着雾气中自己模糊的身体,忽觉得可笑。慕容冲抬手,覆住眼睛,有一滴泪从指缝间滑落,“眼睁睁地与阿姊分开,我什么都做不了,我被带去了平阳,去了虎牢关,又回到了那个牢笼,后来我才知道,终是没有人会来救我。”
      阿祇喉咙发紧,却没有打断。
      慕容冲慢慢抬起头,眼神里终于褪去了算计、冷静、锋利,只剩下一种近乎可怜的委屈,“平阳兵符救了我,我不得不像以前一样要骗、要装、要算人心,阿姊,他们说你死了,那时我就决定,毁了这一切!可我太弱……”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声音越来越低,阿祇伸手,轻轻按在他的发顶。一下,又一下,像很久以前那样。
      阿祇一言不发,慕容冲看着她,脆弱得让人心碎。
      “阿姊,我不是故意让你生气的……”
      一个少年,在被迫长成怪物之前,他真实地害怕过这个世界。阿祇叹气,慕容冲只是被历史推着往前走,却从来没被好好接住过的孩子。雾气,将这一刻包裹起来,静默中慕容冲跌坐在石塌旁,等待或上天、或入地狱的宣判,但他能感觉到阿姊的心就在身旁,心生一丝希望,忽地又生无尽惶恐。
      “阿姊,你怎么不说话?”慕容冲小心地握上了她的手。
      阿祇算是看出来了,慕容冲的患得患失,是打定主意将未来要与她绑在一起,可她并不想成为他的执念,也无法成为他的救赎,因为她根本无力改变历史。
      思及此,阿祇动了动头,与慕容冲对视,望着他的双眸,即将出口的残忍,终变成莞尔一笑。
      “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以后你愿意作凤奴也好,金豆子也罢,总归要好好的。”
      她的温声细语,滋润着他干涸的心田,慕容冲的心底,缓缓升腾起一种叫做温暖的东西。人一旦迷恋上这种感觉,不知不觉就想要的更多,又怕依赖上瘾。
      慕容冲这次,笑得释然。
      人就又靠向阿祇。
      阿祇用胳膊肘推开凑上来的重量,发现他还带着铁索,给他解了锁,不等慕容冲的反应,忽地又捏上那张清俊无比的脸,阿祇下手带着点惩罚的力道,捏得他吃痛,她又道:“菩提的事,回头再跟你算账!饿了吧?先吃饭。”
      说着,她起身去拿食盒。
      在慕容冲愣神的功夫,拿出一盘糕点,接着更多饭菜的香味,“豌豆糕,应是你最爱吃的,我还做了胡饼和蛋羹,这里还有小菜,尝尝,是不是当年的味道?”看着她忙碌的身影,慕容冲眼神温柔复杂,渐渐又变得深沉。
      见阿姊看过来,他一笑,继续看她忙碌。
      他是真饿了,即便不再是当年的味道,定是要吃一辈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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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公告
    宝子们,《大漠祇》不会坑! 大漠文起源于十多年前飞飞在敦煌度蜜月的灵感,后因人生经历起伏,断更过数年。古早轻拍,绝不BE!有情感洁癖的亲请高抬贵手,大漠祇的人物关系很走心。飞是一个有时差禁锢的加班狂魔,码文时间精贵,若上榜或有留言鞭策,将努力燃烧小宇宙摆脱龟速更文,其他时间要看日常schedule。 您的收藏和留言鼓励,是飞飞深夜码文的动力。 非常感谢! Kind Regard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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