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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绿绮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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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百年。
在漫长的神生中不算多长。
对于吸收天地灵气孕育的神女离颜来说,那棵由神鸟青鸾幻化而成的树就是她的全部。
世间千年,如她一瞬。
任千年万载,岁月更迭。
她守在天阙的最北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为那棵树养护者神泽。
仿佛世上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离颜似乎只属于那一方天地,无悲无喜、无爱无恨。
直到有一天,她遇见了一个人,将她尘封的心给唤醒、将她那层壳子给打碎。
而后漫长岁月她遇见各种各样的人,她方才明白,原来迫切想和一个人产生羁绊,并不是因为孤独。
往日,离颜倚靠在神树旁低垂着眸子,下颌轻轻抬起、没有任何情绪流露出来,只是用一双漂亮的、空洞的眸子盯着来此处的来人询问:“你是谁?”
离颜是天生地长的神女,淡漠凉薄至极,很少有人或事能够让她挂心。
大多时候她耳畔都只有故事,而非任何一个名字。
天阙北端旁有一境名为北冥,以执念极深便渡不过的北冥之海隔绝尘世万物。有情人断情时总爱在此分别。
以火焚烧过往的情意难免留下会灰烬,北冥之海的海水却能消融万物,便是记忆也可以腐蚀分毫不剩,让人无爱无恨、从此孑然。
只是那痛如焚骨髓,非常人所能受。传说,那是碧落的业火。
她脚下的这片土地,没有被纳入天阙领土的时侯,名为碧落。
北冥之海下,本是凤族吐出来得寻常炽焰,因天道惩处降下红莲才成为了避之不及的深渊。
碧落凤族,也因主人的滔天罪孽至今在圜土中桎梏盘旋。
梵音清境内数量极少的青羽一族,偏偏也择了那人为主。
他们的执掌者青羽鸾鸟青鸾,是地位尊崇的神鸟,却雌伏在那人的膝下,唤一句主人。
离颜不解,对那位凤背上的罪大恶极人,她仅有些名为好奇的心理。
北冥的帝君承颐手握着一根青羽丝弦,欲将其沉入其中。是她第一次在意除养护神树神泽以外的事情。
也是她第一次想探究,那人,是什么样的存在。
北冥之境中的北冥神族擅乐,以五弦琴为上。帝君承颐的一手五弦琴几乎出神入化。
青羽鸾鸟的主人爱琴,因此与他来往密切。传说北冥之海被那个人造出来的原因之一,便是为避世的北冥神族抵御外界的战争。
后来天道降下惩处之时,借助了北冥神族的能力,派遣承颐掌刑。承颐亲手将业火引入碧落、引入北冥之海。
也亲手让那人痛不欲生。
事后,承颐彻底封闭了北冥和天阙唯一能越过北冥之海的道路。围剿她时,更是成为了唯一一个置身事外的神族。
事后神界数次无故发难,尊枚也岿然不动,因为悔意浓烈。
离颜对上古的旧事不感兴趣,也不想解读承颐千回百转的心思。
身为一界帝君,该当自有权衡,若当断不断,不如趁早让位他人吧。
只是对这琴弦,离颜有种莫名的惋惜情愫,于是,她出手阻止,问他:“为何你要将其毁之?”
承颐久居高位、周身有说不出的雍容雅致,偏他又身形清瘦,给神色添了些凌厉。
似乎认出了她是谁,他眼底骤然闪过些惊艳,片刻之后又化作凄然。
承颐苦笑一声,眉头紧锁,情愫不知从何而来,在眼中沸腾。
从前的人都只是对她的皮囊哑口,这样的眼神,离颜反倒没那么熟悉了。一时感到了轻微的不自在。
刚定了定神,便听他问她。
“此物是上古吾昔日故友之物,需以魂魄弹奏方能得响,若司刑罚会将受罚之人的神魂一片一片割裂开来、比起人间凌迟不逞多让。”
“神女可知这样的痛,如何能代替、又该怎样偿还呢?”
一语双关,怅然若失,承颐心中有愧。
离颜的眸只是看向他,他就突然其来的头疼。
无需回答,承颐兀自揉着额角,叹息着继续:“吾也自知,犯下的过错无法弥补,只希望世上再无因此事悔过之人。神女可知,这后悔的滋味着实不太好受。”
听着他的话,离颜垂眸沉思。忽的她接过他手中的丝弦,拂袖一挥,将它们悬在半空中。
离颜的手指滑过丝弦,泛音从她的指间泻出,竟有如鸣翠环的琴声。
她腹诽,这根弦的触感如一泓冷彻的潭水,何故有种似曾相识的久违亲切?
承颐的身子却一颤,直直僵在原地,苦笑低语:“果然,果然。”
果然只有她能够奏响这根丝弦。若不是今日恰巧被她遇到,恐怕他要躲她万年。
他一直觉得当年事是他愧对,他为了他的族人,无论如何,是不能和天道做对的。
所以后来隔着北冥之海瞧见她身影,却无颜面见。
低头嗤笑一声,自己不是拘泥之人,却一直活在一个“悔”字中。
只听面前的人,正用他熟悉的声音轻道:“吾名离颜。是伴神鸟青鸾羽化而生的神女。”
“我在此处的年月,常见有人纵身跃入北冥之海,因执念肉身遭受千刀万剐、神魂被万般撕扯,可是这样的痛对于他们来说,却是值得的。”
将琴弦拿在手中又摆弄了几下,琴音戛然而止。
离颜看向承颐,继续道: “此琴,名为绿绮,以神魂所造、需得以魂奏响。“
“琴体、雁足、琴珍等皆于上古尽数遗失,为何遗失,吾不知。吾只知,此处的北冥之海是它的第五弦所化,弦名焚情。
承颐颔首称是。他当然知道,她名为离颜,也知道那遗失之物的去向。
曾经........有人说过,爱恨嗔痴皆为情所生,无爱无恨便是焚情。”
那张面容,是那样矜傲。后来,又那样疯魔,被情爱困死囚住。
像是变了一个人,愤怒而锐利的诘问一个人“为何偏偏不爱我”。
在北冥之海的业火中,任皮肉被焚烧溃烂,那声音也道:“我对他不死不休,不死不休。”
声音逐渐与耳边的重合,只是这道要更清洌、稚嫩些。
离颜抬眸:“我虽不解世人为何要以这样惨痛的方式断绝嗔痴,但想必为了情或为了断情,都无悔遭受。不会怨恨执刑之人。”
承颐再次称是,观她神色、听她言语,有些恍惚,思绪飘到了很远,很远。
上古时,那个立于水天一色、云海翻滚的山巅岿然不动,高高的扬起下颌的人。是锦衣华服,墨发朱唇的,她被万人簇拥着,持一柄重剑走向战场,抬手道:“杀。”
北冥遥远、又并不善战,派出的神族屈指可数。承颐率领一支军队赶到时,已是黄昏。
那日暮色中,见她容颜靡丽、眼底冰冷,长剑嗜血,姿态桀骜。这一去,竟再也没有回来。鸟兽散尽,各族哀鸣,再见她时,她只余一缕残缺的魂魄了。
她卸了重甲倚靠在天阙最北端的梧桐树旁抚琴。她爱抚琴,弹得是七弦,持一把独幽。
柔软乌黑的头发垂在脑后,孤零零的金簪撑起简单的发髻,眼角的红色的小痣更添温和。
承颐不知自己怀着怎样的心思弹错了一个音,引来她的侧目,与她相识。
他仍唤她“公主”,她却自称“鸾仪”。后来他才知那缕魂魄是她的情魄。
她的情魄和她,实在截然相反了。相反的不敢确认。
天阙冷静自持的公主,是一贯吝啬将目光赏给旁人分毫的,她倨傲,却有一颗悲悯的心。
伏云神境与天阙一脉同为由来已久的上古神族,她父君荀微陨落后,他们开始蠢蠢欲动。
为安定神界,她殚精竭虑,甚至自请嫁给伏云病弱的少君,换得对方放弃夺权的念头。
与魔族交战,她亲自奔走于战场,卸掉盔甲后又俯身案上公文。
她的情魄,却慵懒外放。接过那把他赠的“绿绮琴”,喜爱之色充斥满眼。
那是公主的脸上从来不会出现的神情。公主从来喜怒不形于色。
“她”笑得那么肆意,几乎入了承颐心里,但后来,她渐渐对这笑容从陌生到感到胆寒。
她的情魄,几乎是个疯子。不对,她就是个疯子。
她能造出北冥之海,让他们北冥一族得以安居避世,不受魔界侵扰。
也能残忍虐杀天阙的神族,亲手除掉追随自己的谋士,只因他曾有动摇的念头。
“鸾仪”二字,实则是公主和少君成婚时的封号。少君继承帝君之位后,依礼应行册封礼,恭敬叫声君后或“鸾仪娘娘”。
但昔日公主曾下令一切从简,尚在战中,无需那些繁文缛节。
更何况,许多人都更愿意唤她公主,而非谁的附属,谁的妻子。
公主对这桩婚事重视、对天阙和云伏的关系重视,却将和帝君之间的关系看得很淡很淡。
两人数十年才能得见一面,纵然执棋对面,也是按例询问“辖内是否一切安好”。
而她对面那人,垂着眼咳嗽几声,才喘着气带着温润笑意缓缓回一个:“族内皆安。”
鸾仪却不一样。她是肆意惯了的。在梧桐树下弹奏凤求凰,带着上古神族神息的威压,收服了天阙不愿居于人下的碧落凤族。凤族崇尚强者,鸾仪有着公主修为,自然算是强者。
公主持剑,见血封喉,鸾仪却以琴为刃,刀不见血。
她弯眉笑眼,葱削的十指扫过琴弦,带着杀意的神息渗入,让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碧落凤族的上一任执掌者,是现任帝君凤勉的兄长凤容。
他也是自公主的神魂复苏以来,第一个真的死在她手中的人。
是弦杀,七窍流血倒在梧桐树下。待凤勉赶到之时,看到的只有兄长冰冷的尸体。
凤勉想起兄长第一次见到她的样子。只是在梧桐树下一瞥,就被惊艳百年。
兄长甚至放言,只有这样的人,才是他想要追随的明主。
即使鸾仪带着凤族叛出天阙,自立为境,为此做尽残忍嗜杀之事,凤容也为她辩解原由。
直到凤容知晓了,她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让那人亲口承认“爱她”。
凤容第一次开始动摇。
他想寻求天阙援助的时侯,鸾仪用断掉的琴弦挑起他的下巴,对他步步紧逼,扬唇警告:“凤容,你知道背主者应当是什么下场吗?”
“若有下次。你会变成一具尸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