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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六月六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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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六日,剪不断的小雨。
漆黑的长夜中,方如意做了个梦。
梦中,她站在一张宽敞的元素周期表正中央,各个元素序齿排班,整齐划一地向她送去掌声,她不明所以,也一句话都说不出——她的脚下有无数向上攀爬的碳原子。
“恋爱,就是需要碳元素建立起碳骨架,这样二硫键才可连接……”
而门捷列夫就在半空中赞许地鼓掌。
方如意不想要碳,也不想要硫,她的自我意识似乎顷刻间获得了无穷的力量,一时间,她吸附了全世界的锕,向半空中扔去。
“门捷列夫走了!”所有元素齐齐发出悲鸣。
下一刻,她被摇醒了。
“化学学傻了?”。
眼前,是老大的脸,嘴角紧绷,显然在憋笑。
“我有说啥么?”
“难说。”
方如意无奈地下床洗漱,然后被拽到桌前,任老大往脸上抹说不出名的化妆品。
“我没有在霸凌你。”刚拍完粉的老大这时解释着,又找出腮红在脸上扫了几下。
“欲盖弥彰啊。”方如意一动不动地说,“化妆的女人都要起这么早吗?”
“不……主要是想在你脸上也试验一番。”老大拿起镊子,凑近方如意,“别动,我要开始粘假睫毛了。”
“张若琳,你们对象呢,不一起出去吗?”方如意谨慎地向镜子里望了一眼,几分钟前,老大终于放弃了假睫毛,站起来尝试给方如意烫出卷毛。“对象?”张若琳叹了口气。
“你们……吵了?”方如意试探着问。
“我总得有点自己的时间吧。”张若琳发出闷闷的声音。
这句话堵住了方如意的千言百语,她没敢开口问下去,宿舍中,一时间静得只有卷发棒的摩擦头发的声音。
“方如意,听我一句劝,别谈。”老大冷不防地来了一句。
“和喜欢的人在一块,不是很愉快的事吗?”
“在一段关系里,双方都有义务,热情消逝的时候,也没人可以做甩手掌柜……”
“疼!”
老大微微松开手,“一地鸡毛。”她说。
身后的闹铃接连响起,张若琳也完成了她的大作,她拍了拍方如意的脑袋,自己换位置化妆去了。方如意依然坐着,沉默地凝望着镜中的自己,脸色红润、皮肤平滑,鼻梁看起来高了一些,不那么像自己,也不像希望中自己的模样。
晚上五点,宿舍一行人,吊带凉鞋裙子凉鞋裙子帆布鞋,三三两两的、错落有致地刷票进入影院就坐。距离电影播放仍有十分钟,银幕仍然黑着,场地周围的白灯亮得刺眼。方如意忍不住朝一边的老四看了两眼——周漪皱着眉头,在和对象聊天,米白色的裙摆下露出一双红白的帆布鞋。有记忆以来,在穿裙子的季节里,方如意总是穿着短袖短裤,这条蓝白配色的裙子贴在身上,仿佛一捆漂亮又没有实质伤害的绑绳,浑身不舒服。
广告开始播放了,无非是五八同城、新车预告,结尾必是火灾逃生宣传。方如意侧过头,向左看去,室友们已经放下手机,注视着电影屏幕。
随后,灯光熄灭。
屏幕上赫然出现灰白的十秒钟倒计时,随后黑屏,在这短暂的漆黑中,旁白女声犹豫地问出一句话:“没有、没有明天吗?”
右边仍然是一把空椅子。
傍晚的饭点场是空阔而寂寥的,除却她们宿舍六人,也不剩什么活物了,周遭空座位几乎要把六人包围起来,“右边是空座”这件事再合理不过了,换句话说,为什么、凭什么这里应该有人呢。她怎么敢抱有那丝希望,可为什么……为什么她几乎要把一部分灵魂分到那里呢?
英雄是个烂好人,什么都要救,什么都救不了,无论做什么都带着一种绝望的无厘头感。煽情的回忆杀后,英雄从火灾的余烬中重生,然后坚强地伸出剪刀手,马萨卡,火焰赋予了他重生的力量!室友全都笑了。
“感谢火焰,人正是因为食用了火烤的熟食才进化!”
“感谢五行,五行生万物……”
下一秒,英雄被反派一脚踢飞。
一片黑暗中,方如意捕捉到座位被放平的轻微声音,接着是前倾身子的声音,她向地面看去,——那里是暗乎乎的一团,也许是他的裤子和鞋……怎么会这么巧,或许只是某位迟来的观众,不,他好像在看我,怎么会呢,我在自作多情,她手中的裙子攥起又被放下,裙面上全是细密的皱纹。她将右手搭在扶手上,慢慢往右蹭去,目光也追随指尖前进,奔赴那个难以捉摸的未知。
一瞬间,电影的音响似乎变弱直至成为背景的白噪音。
他们的手碰在一起。
她看见他了。
他们靠得竟然那么近,她甚至能听见他的心跳声,他们的心声融为一体,他的双眼泛着光。
银幕上,英雄再一次站起来了。
座位上,她一巴掌打在他的手上,凯旋的背景音乐应声响起。
“怎么样,我来得及时吧,啊你竟然化……”徐柏仔细打量起来。
“闭嘴,”方如意说,“……小点声,等会,你怎么在这?”
对方没有应答,方如意掐了把对方的大腿。
“你让我闭嘴的。”徐柏表示。
“好了,你怎么在这?”
“买了一下午电影票呗,我一直……”
“老三,旁边那人你认识?”周漪在看她。
“当然不不……就是个陌生人。”方如意说。
“陌生人,”周漪点点头,“这样啊。”随后看向更远的右边。
方如意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不知什么时候,他们的手握在了一起。
“陌生人,我完全明白了。”周漪意味深长地转过头去,和其他室友说了些什么。
电影结束的那一刻,方如意大脑一片空白,只记得英雄站起来的那一幕。在刺目的灯光下,她回过神来,室友们纷纷从她的一侧通过,露出玩味的神情,方如意也连忙站起来,在室友看不见的角落,方如意赌气似的甩开徐柏的手,跑开。
“不等等你对象吗,看他追的。”
说这话的是老大,五个人回头看去,只见徐柏慢条斯理地溜达出来。
“走挺快嘛。”方如意看向地板。
“你脸红了。”老六指出,“而且竟然没否认是对象?”
四个人将方如意团团围住,方如意捂住脸连连败退,试图狡辩,乱作一团。此时,黎芸走上前去。
“你打算跟我们一块回去?”她对徐柏说,一时间,被四个人的目光集火。
——黎芸,你还管小情侣?
——黎芸,人家二人世界快乐着呢。
“就是啊,咱们走。”老大一把拽走黎芸,五个人一行小碎步漂走,跑得飞快,老四老六甚至挥手、眼含热泪,愤恨骂出“过一辈子吧”的诅咒。方如意愣在原地,目送她们离开,她想走动,却先一步掏出手机。
快八点了吗……
真吵啊。
“你今天很好看。”徐柏走近了一点,然后站住。
“那当然。”方如意说。
“没见过你化妆。”
“竟没见过。”方如意瞪大眼睛,然后笑了一下,“谢谢。”
“我答应你了嘛。”徐柏表示。“合作愉快,后天就是计划的最后一天了吧。”
“合作愉快。”她也附和着,突然感觉心中空落落的,“我要走了,再晚赶不上车了,你也快走吧。”
像两个刚认识的人一样,隔着社交距离,没话找话了一番,他目送她离开了。看着她走进空无一人的电梯后,徐柏开始漫无目的的闲逛。
许久,他瞄准一家DQ冰淇淋店,挖了两份冰淇淋球,坐下来品味奶霜的味道。甜味留在唇齿之间,脑海中的循环的画面不断把他拖回十分钟又五十秒前的时刻。
合作愉快……合作,仅此而已吗?
“女生好厉害,穿凉鞋还能走那么快。”徐柏想着,食用着冰淇淋球,顺着扶梯一路向下,无意中走出了门。
他听见远处低低地响起的鞭炮。
抬起头看,漆黑的天幕中一干二净,很快,红色、绿色间或金色的霓彩在天幕中炸开,描绘花样的色彩,稍纵即逝,又不停绽放,昙花——写在小学课本里的花朵,他从来都没见过,但也许昙花也是这样开的,此时,灯红酒绿的世界仿佛离他很远,存在的只有眼前轰鸣的烟花。
远远的,她闯进他的视线。
她向他跑来,他看见她微卷的黑发——被汗水贴在额头上,他看见她的脸颊——红扑扑的,看起来跑了很久了,终于,她停下来,弯下腰扶住膝盖,她想说的话太多了,一时间全憋在喉咙里,同一些湿润的泪水挤一起。
“你怎么来了。”“对不起!”
车水马龙,路人纷纷攘攘走过。
“因为我看见室友谈了,所以我也想谈,我——”她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继续说“因为我的虚荣我的自私占用了你的时间,如果还能当朋友的话你大人有大量,如果不行的话我完全可以接受,因为这是完全的哄骗欺骗诈骗。”她转过脸去,“对不起,提前结束吧,我……”她的语气有些颤抖。
“你怎么可能愉快呢,徐柏?”她说完这句话,捂着耳朵跑远了。
烟花停了,空气中弥漫着硝烟的味道。
“方如意。”徐柏说,声音不大不小,刚好传入对方的耳朵。
“你为什么不追上我呢?”她停下了话音颤抖着。
“因为我,”他们只间隔十步的距离,他仿佛走了一个世纪。“因为我走得太慢了。”
“太慢了就……”
她甚至能听见他走过来的脚步声,走得太快,时间过得太慢,过隙的白马此时闲庭漫步地咀嚼青草。大夏天的,放什么烟花啊,人类的行为真是难以理解。
“……我会等你的。”方如意说。
烟花燃尽后,夜空中弥漫着尘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