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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3 崔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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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谣坐在铜镜前,一手端着石黛,对镜将自己的眉毛描浓了些,同时下压眉头,五官不自觉泛着凌厉。
她的眼睛随了父亲,眼型平直地延伸开,修整完眉型像个清秀小生。
秦止雪在一旁惊叹:“完全看不出端倪。”
“你现在看起来就像科举上任没多久的柔弱书生。”
“张谨言的事查多少了?”祁谣随口问道。
“他出身贫寒,确实缺钱,在藏书台任校书郎。”
“只是个校书郎?”祁谣蹙眉,“镇北侯府的请帖怎么会发到他手上?”
秦止雪耸肩摆手,表示自己也不知道。
“可能是觉得他未来可期吧。”
祁谣起身,照着张谨言的样子披了件朴素的青色长衫,看起来足够低调。
秦止雪替她紧张:“不会露馅吧?”
“镇北侯府里那么多大人物,谁会花心思关注一个面生的小官?”
“宋厌疾才是全场注目的主人公。”
秦止雪觉得老大说得在理。
“祝你和叶以玫顺利。”
*
凭着这张天降请帖,祁谣毫无破绽地踏进了镇北侯府。
营救行动的第一环节畅通无阻,然而她却丝毫不敢松懈一分。
那夜里,宋厌疾不仅知道她藏在暗处,还摸透了她的一贯风格。
熟悉得好像他们交手过很多次似的。
祁谣至今没想明白他是从哪得到的情报。
但她可以确信的是,宋厌疾会比预想中还要了解自己。
甚至有可能一碰面就认出来。
这是最糟糕的情况。
祁谣不得不谨慎起来,低着头把自己埋进人堆里。
镇北侯府可是宋厌疾的地盘,她现在的处境和羊入虎穴无异。
祁谣在心里默念着不要撞上宋厌疾不要撞上宋厌疾。
然后她察觉到有人拽住了自己背后的衣衫,似是想叫住她。
祁谣心已经提到嗓子眼了,好在面上未显露分毫紧张不安的神色,仍是一副淡然的模样。
她没什么表情地回过头。
“有事?”
对面是个看起来快步入中年的矮个子,稀疏的头发油光发亮,还有些肥胖。
他讶然一瞬,随即无趣地摇摇头:“嘁,认错人了。”
站在他身旁的男人身量略高一截,明明在笑,却让人感受到一阵恶意。
“王大人真是心切了。”
“全天下又不是只有他一人穿青色长衫,况且,这样的场合他怎么有胆子来?”
男人嗤笑一声。
“也不看看自己什么出身,配不配攀这个枝头。”
这人说话实在尖酸难听。
祁谣微微蹙眉,转身就想远离他们以免扰了耳根清净。
恰在此时,人群的正中心却传出一道温和的男声,听起来像是正对着这个方向。
“这位大人请留步。”
祁遥背对着人群,没有理会,只当他是在唤别人,然而那人好像锁定了自己似的,一边念着“借过”一边拨开人群朝这边走来,规律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看样子是冲着她来的了。
祁遥只好回过头去,表情镇定地回望停在自己面前的人影。
那人身量不高,一袭白衣出尘,五官很淡,一双狐狸眼生得细窄,像是在眯起眼睛看人。
他的视线在祁遥的脸上停留了很久,反复扫了好多遍,仿佛在透过她怀念谁,目光触及那双冷淡的眼眸,他微微皱眉。
“真是好久不见了,没想到你也在京城。”
警铃大作。
她可以肯定自己未曾见过眼前的白衣人。
但众目睽睽之下,她不便冒然否认,只好顺着他的话,回以一个礼节性的微笑。
纯属认错人了?还是故意这么说?
或者......他真的认得自己是谁。
可祁谣没见过他,他又是从哪认得自己的?
又或者......谁告诉了他?
只是一句话的功夫,这人身上就盘踞起几个谜团。
祁谣听到身后有人在窃窃私语。
“崔大人竟然认识这个生面孔。”
“听起来像是故交,这青衫男可真走运。”
“崔大人不会要给他开后门一路提拔吧?”
“这种事情不要啊!我们给陛下做牛做马了多久才升到如今这个位置。”
“唉,有的人就命好呗,认识这么一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朋友。”
“你怎么就不能坐到那个位置让我躺平!”
“嘿!这话说得,你怎么不去啊!指望我努力你享受是吧?好朋友!我打死你!”
祁谣:“......”
这两人倒是欢脱。
不过抖出的信息简单凝练,很有用。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姓崔。
眼前的白衣人——
除了当今丞相崔玉,还能是谁!
崔玉能坐到丞相位置,可不是什么好糊弄的角色,危险程度仅次于宋厌疾。
秉持着少说少错的规矩,祁谣耐心等待对面的下文。
“见你一面不容易。”崔玉说,“这儿人多不方便,我们去庭院里叙叙旧?”
这番话正合她意。
快到开宴时间了,堂屋里指不定什么时候会蹿出个宋厌疾。
况且,如果崔玉真的知道什么,庭院里也比大庭广众之下更方便灭口。
心下已做出打算,祁谣敛眸,朝崔玉点点头,并肩着往外走去。
重新聚拢的人群遮蔽了离去的两道身影,在与他们截然相反的方向,珠帘晃动,露出一截靛蓝色的衣摆。
登场的宴席主角半束着发,一双潋滟桃花眼扫视全场,却不让人畏惧,反而不自觉被他眼眸中的琥珀色吸引。
宋厌疾也知道宾客们正在上上下下打量自己,这些视线让他不太自在。
不过他没心思理会,专注在人群中搜索某张熟悉的脸。
一无所获。
凭他的了解,祁谣大概是有所提防,特意避着他了,倒也不算太意外。
宋厌疾无趣地收回视线,漫不经心问:“有缺人吗?”
侍女回答:“崔丞相方才带着一人出去了。”
“哦?”宋厌疾抬眸,“什么人?往哪去了?”
侍女努力回想一番,却没法将那张清秀的面容和常来侯府拜访的任何一个人对上。
她只好说:“是张生面孔,往庭院去了。”
“长什么模样?”
“模样很年轻,五官挺端正,眼睛很漂亮,就是眉毛有点浓......”
“看起来还有些冷淡。”
宋厌疾挑眉,轻笑一声。
“观察挺仔细,应该偷看了很久吧?”
侍女一阵心虚,默默点头。
如果从一群贼眉鼠眼的老油条里突然走出这么个清秀小生,侯爷你也会忍不住侧目几分的。
她悄悄腹诽。
“我出去走走,父亲问起就说我去找崔大人了。”
*
庭院内。
祁谣跟着崔玉走出一段距离,四周有假山掩着,非常隐蔽。
随身携带的匕首已经握在手心,被垂下的衣袖遮挡。
她做好随时出手一击毙命的准备了——如果崔玉对自己有威胁。
崔玉环视四周,停下脚步。
“就在这聊吧。”
“可以。”
祁谣答应得很快。
崔玉装作不经意地瞥了眼她右侧的袖口,为自己捏了把汗。
如果可以,他真想直接从衣襟里摸出块手帕一边擦汗一边说殿下我不是你的敌人啊。
可惜他不能。
在祁谣还没对他放下戒心的前提下,冒然暴露自己知道祁谣想动手这一事实会让祁谣毫不犹豫地把他灭口了。
他只能先搬出最大的挡箭牌。
哪怕祁谣听完未必信任他,也不会立刻把人赶尽杀绝。
“祁斐君是我的老师,于我恩重如山。”
他诚恳地说。
祁谣的动作果然顿住了。
她眯起眼睛,认真打量眼前的人。他的脸上已经长出了两三道稀疏的细纹,梳理整齐的发髻上不可避免地有几缕银白。
先不论母亲是否有收过学生,单论崔玉这样的年纪,怎么也和母亲的学生搭不上边。
崔玉显然看出了她的疑虑,先行解释道:“抱歉,官位公务繁忙,我衰老得比较快,看起来沧桑了点。”
“不过你母亲收我为学生时只比我大四岁。”
祁谣:“......”
崔玉继续说:“你应该清楚你母亲的性格,她这般菩萨心肠又率性而为的人一时兴起想为人师了也不奇怪。”
“......确实。”
听起来有点离谱,但放在祁斐君身上,倒也正常。
“她还收了其他学生吗?还是就你一个?”
“就我一个。”崔玉老实回答,“我没有进入学宫的资格,每天躲在外面偷听。她发现我后,观察了好几天,看我好学又可怜就问我要不要认她当老师,她说自己是天才,什么都可以教我。”
后来事实证明,祁斐君确实是个难得的好老师,她教出来的崔玉一举中第,官位稳步升迁,深得皇帝器重,一路做到如今的丞相。
只是没人知道,传遍京城的寒门丞相励志故事是一位女子亲手锻造的。
没有祁斐君就没有如今的崔丞相。
所以崔玉才说,祁斐君于自己恩重如山。
祁谣暂且相信他的话,又问:“你怎么认出我的?”
“你长得和你母亲很像,除了眼睛。”
“当然,仅凭这一点还不能让我确认你的身份。毕竟按照宫里的说法,你八年前就不在了。”崔玉说完,抬手指了下她一直戴着的吊坠,“真正让我认出你的,是它。”
“你认得它?”祁谣一眨不眨地盯着崔玉。
这枚月牙吊坠,是祁斐君在别离之际给她的,来自母亲的最后一份礼物。
“这月牙吊坠的岁数可比你大。”崔玉哼道,“你母亲很早以前就做好了这个吊坠,一直藏着掖着,本来是想等你十八岁生辰那天送你的,毕竟这也是她十八岁做的东西。”
后来的事情他没有再说下去。
他们都清楚,祁斐君没能等到祁谣的十八岁生辰。
“还有什么想问的吗?”崔玉看向祁谣,平静得像在哀伤。
祁谣摇头。
“我回答了这么多,也想问你一个问题。“
祁谣看着他,示意他往下说。
崔玉闭上眼,深呼吸一口气。他在紧张,仿佛等待的不是一个问题的答案,而是审判。
他说话的声音不自觉发抖,可能是做好喜极而泣的准备了,也可能是惧怕听到某个不好的结果。
“如果,如果殿下还活着的话......宫里的消息是不是假的?幸存的人不止六皇子一个对不对?”
他激动起来:“你活下来了!和宫里传的不一样!那我老师她......!”
崔玉突然停下来了。
眼前这双黯然下来的眼眸,像一盆冷水从天而降,打碎了他最后的希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