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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悔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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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晟承瑞十三年初春,叙州,梅府南枝苑。
梅荞全身冷热交替,小腹如同被千万根针同时扎入,疼痛难忍,她脸色苍白憔悴,额上的冷汗像是细雨般不断滑落,浸湿了鬓角的发丝。
她用手紧紧地捂着肚子,试图缓解那如刀割般的疼痛,而另一只手上则紧紧攥着一张药方,她强忍着腹痛起身,却无力地栽倒在地,身体与冰冷的地砖发出沉闷的声响。
她挣扎着,用尽全身力气向前爬去。终于,她爬到了丫鬟浅云的脚边,那双曾经充满温和与智慧的眼眸在此刻盛满了哀求。
她颤抖着手,将药方递给浅云,拉着她的裙角,声音微弱而沙哑地乞求道:“浅云……这是我写的药方,劳你……替我去抓药。”
浅云却只是冷漠地瞥了她一眼,那张曾经对她唯唯诺诺的脸早已变得无情。她用力扯回自己的裙角,梅荞的身体再次失去平衡,倒在了地上。
她最后向前爬了一步,靠在了冰冷的桌脚上,双眼紧闭,急促地喘息着。
浅云冷哼一声,悠闲地坐下,给自己倒了一杯热茶,挖苦道:“大娘子,要怪就怪你喝了八年的求子汤药,伤及了根本。”
“如今你得了风寒,更是病上加病,好不了了,不如就安静地在南枝苑等死吧,也好过我费力跑这一趟。”
梅荞闻言,心中一阵悲凉,然她仍不甘心,从怀里掏出一支金钗,那是她最后的积蓄,她恳求道:“我还有一支金钗……只要你帮我抓药,这金钗就是你的。”
浅云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她起身,一把夺过金钗,细细地摩挲着,然后凑到梅荞的耳边,用只有梅荞能听到的声音说:“大娘子,你如此聪明,怎会不知近年你为何请不到郎中?”
“是因为桑丽柔。”
桑丽柔嫁入梅府做妾已是不满,自然容不下她。
浅云摇头,嘴角勾起一抹冷笑:“这可不是因为桑小娘。”
“而是因为,阿郎。”
梅荞闻言,骤然睁开双眼,满脸不可置信地看向浅云,仿佛听到了世间最荒谬的笑话。然而,浅云却并未再回答,而是转眼就换上了一副谄媚的笑容,因为这时,桑丽柔进来了。
桑丽柔进门,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地上的梅荞,眼含得意,轻启朱唇,道:“听闻大娘子病重,我特意来看看。”
梅荞急切地问她:“桑丽柔,想让我自生自灭的,是梅彻?”
桑丽柔闻言一愣,接着掩唇笑了起来,那笑声冰冷而刺耳。她摇头,语气十分惊讶地道:“大娘子竟是今日才想通吗?”
“我向来一切都是听阿郎的,自然是他吩咐我什么,我便做什么。”
说着,桑丽柔从袖中取出一张休书,狠狠地扔到了梅荞的脸上。梅荞颤抖着手,捡起那张休书,快速地看完,仍是不敢置信地喃喃道:“他竟想要我死?”
桑丽柔并未理会她的发问,而是垂头轻轻抚摸着自己的肚子,脸上浮现出慈爱的笑容,轻声道:“大娘子,我腹中,又有孩儿了。”
梅荞的视线落在她的小腹上,眼神变得呆滞。
“我已生了两个女儿,昨日,我请相士解过梦,说我这一胎,一定是个小郎君!”
说到这里,桑丽柔的脸上已染上一抹恨意,她咬牙切齿地怒视着梅荞:“梅荞,我等了整整八年,你也该死了。我嫁来梅府,可不是为了被你压一头的!”
“你又没孩子,从前倚靠的书坊,还有梅老爷子,都没了,凭何霸占着主母之位不放?”
梅荞听着桑丽柔的话,瞪大了双眼,她爬到桑丽柔的脚下,拉着她的胳膊,声音中带着哭腔:“你说什么?书坊怎么没了?义父怎么没了?你说清楚,你说清楚!”
桑丽柔看着她那双充满绝望的眼睛,心中涌起一股快感。她大发慈悲地道:“七年前,梅老爷就在游历途中遇到山洪,尸骨无存。而早在五年前,书坊就被阿郎卖了。”
“至于你的心腹白缃,并非自请出府,而是因对我多番挑衅,被浅云打杀而死。”
“对了,你八年前小产,也并非浅云无心所为,那同样也是我的手笔,可惜你聪明一世,竟毫无察觉!”
“而你的好弟弟,你还以为是为国捐躯吗?”
她将这些年瞒着梅荞的事情桩桩件件和盘托出,语气平常得仿佛这些事与她无关似的。
真相一句又一句地向梅荞砸来,她心中疼痛更甚,垂眼,口中不断地自语:“怎么会?怎么会?”
桑丽柔看着梅荞那副样子,只觉得晦气。她朝浅云使了个眼色,轻笑道:“浅云,请梅娘子上路吧。”
浅云见桑丽柔拿出的一包药粉,顿时傻眼。她有些忐忑地望向她,并不敢上前。桑丽柔见她畏缩的样子,起身拍了拍她的肩,向她许诺道:“待我当上了梅家主母,你就是梅府的姨娘。”
浅云闻言,眼中一亮,道了一声“是”,便动作麻利地将药粉兑入热茶之中。
桑丽柔见她如此,放下心来,打了个哈欠道:“我怀有身孕,沾不得血腥,她就交给你了。”
说完,她便满意地出了房门。
浅云见梅荞仍旧坐在地上,浑浑噩噩,满脸泪水,双眼布满悔恨。她嫌恶地看了梅荞一眼,便蹲下身子,捏住她的脸颊,要将手中的毒茶灌下去。
可此时梅荞的意识在巨大的刺激之下猛然清醒,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支撑着,她拼命地咬紧牙关,双手用劲扒住浅云的手,指尖因用力过度而泛白,青筋暴起。
然而,她久病的身子,如何能与浅云抗衡?
浅云面露狰狞,嘴角勾起一抹得意的冷笑,她找准时机,正欲将那杯致命的毒茶强行灌入梅荞的口中。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股寒意突然从浅云的脖颈间蔓延开来,她猛地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低下头。
只见梅荞那双血红的眼睛正死死地盯着她,手中紧握的那支金钗此刻已深深嵌入她的脖颈,鲜血顺着金钗缓缓滴落,染红了梅荞苍白的指尖,空气中瞬间弥漫开浓重的血腥味。
浅云的身体开始颤抖,很快便无力地倒下。梅荞也瘫倒在地,双手依然紧握成拳,长长的指尖深深嵌入掌心,却不及心中那份痛楚的万一。
她闭着眼,回忆起自己从小随义父游历的日子,仿佛还在昨日。然而,她却连义父何时出事都不知道!
书坊是她和义父的心血,她竟也听信梅彻之言,不再管书坊事务,更没想到梅彻会将它卖掉!
弟弟梅龄,是她在这个世上唯一的血亲,她竟一直以为他是参军战死!
她与梅彻,是青梅竹马一同长大的兄妹,是曾经相敬如宾的夫妇,他竟然要致自己于死地!
她做了什么?这些年,她都做了些什么?
她闭目塞听,活得耳聋眼瞎,一心只想生下孩儿,一封虚假的信件就可以让她相信义父和阿龄还活着,几本伪造的账本就让她以为书坊仍旧蒸蒸日上。
她竟然如此愚蠢!
大开的窗户吹来阵阵刺骨寒风,她的长发在肆虐的风中狂舞,身上仅着的素衣衣袂翻飞。院中红梅的花瓣随风飘落,落在了她肩头。
她注视着红梅,眼神冰冷而空洞。那梅树乃义父手植,曾望她如红梅般不怕风雪、傲然坚韧。然而,她却辜负了义父的期望。
梅荞伸手将梅花紧紧攥进手心里,残破的身体蜷缩成一团,泪水早已模糊了她的视线。无尽的悔恨充盈于胸,头疼得剧烈无比,小腹也再次疼了起来。
她知道,只怕今日就是自己的死期了。
这时,房门再次被打开,原来是桑丽柔见屋中久久没有动静,进来查看。
她一进门,就看到了地上躺着的浅云,她的眼中闪过一丝惊恐,蹲下身子,伸手指探了探她的鼻息,随后手指一颤,脸上刹那间便布满恐惧。
她声音颤抖着大喊:“来人!来人啊!”
她万万没想到,梅荞竟然还有力气反抗!
这时,梅荞倏地睁开眼,她看着桑丽柔,嘴角浮起一丝凄惨的笑容。她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的力气,伸手一拉桑丽柔的脚,让她一下就摔倒在地。接着,梅荞立即取下金钗插进了桑丽柔的脖子里。
一切不过转瞬之间。
桑丽柔缓缓偏头,对上了梅荞麻木的双眼。可惜,她那张如花瓣般美丽的嘴唇再也说不出话来,只能无助地瞪大眼睛。不多时,她就彻底没有了气息。
梅荞面无表情地看了看地上躺着的两具尸体,此时,屋外的嘈杂声越来越大,很快,梅彻进来了。
梅彻见状,难以置信地睁大了双眼,俯下身子就狠狠给了梅荞一巴掌,骂道:“毒妇!我父当初就不该收养你!”
火辣辣的疼痛袭来,她的嘴角立即渗出血迹。梅荞抬眼,见这个从小与自己朝夕相处的男人,只觉自己好似从未认识过他。
“梅彻,我问你,阿龄之死,可是你的手笔?”
梅彻抱着桑丽柔的尸体,头也不抬地答:“是。”
“他也是你的弟弟,你究竟为何要对他赶尽杀绝?”
闻言,梅彻眼珠转了转,脸上毫无愧色,并不回话。
梅荞不放弃地继续问:“你为何卖掉书坊?”
见他仍旧不答,梅荞用力微微提高音量,愤恨道:“梅彻,你回答我,你怎会变得如此善恶不分,草菅人命?”
梅彻冷哼一声:“你已是将死之人,知道这些又如何?”
梅荞还想说些什么,可她此时,连抬起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
满心的痛苦和怨恨让她心里怨气大生,她声音虚弱但却坚定:“梅彻,我诅咒你,诅咒你今生今世,永生永世,都只会被亲人抛弃、爱人背叛,最终全身溃烂,孤独终老而死!”
“我,梅荞,化成怨鬼,也绝不会放过你!”
梅荞说完,连最后一丝力气也已用尽,不等下人来捆她,她已没了气息……
……
两日后,晟京丞相府。
叶煦知正闭目垂钓,侍卫碎星突然冲过来禀报:“阿郎,梅府娘子,没了。”
“什么?”
几乎是立即,叶昉就睁开了眼,双眼紧盯着碎星,问:“她因何故离世?”
“听闻是病故。”
碎星说完,将身子弓得更低,不敢直视他。叶煦知望着眼前微波荡漾的池塘,眼眸中几种情绪骤转,却不知心里在想些什么。
良久,他收回了鱼竿,叹道:“送一份奠仪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