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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探穷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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晴空万里,是近来少有的好天气。
永乐坊的青石板路常年无人修缮,坑坑洼洼的,几日的大雪倾盖了整条街。天气好,出来的人多了,这雪被百姓的布鞋、成群的牛羊、流民的草履一脚一脚踩成了雪泥,混着牛马的粪便,泥泞不堪。
隋山蹲在一棵树上,轻抚下巴,一脸严肃。
“老大,都快一个时辰了,你发现了什么?”宋榛蹲在他隔壁,凑上去问道。
隋山抬手暗示噤声,“怪哉,这道观无人进去。”
“这个观名,我也不是很想进去。”翠叠抱着陈九九从树枝上冒出来,麻花辫上照常绑着九个铃铛。
“花都百姓大多信佛吧。”宋榛道。
“但是这里是永乐坊。”
隋山指向不远处。
是李记的慈善粥铺,领粥的老百姓已排到百米外,大锅大锅白粥的滚滚热气,驱走了一些冬日的寒意。
永乐坊是花都郊区,住的大多是最末等的市井小民,还有流民,潮州逃难过来的流民也被安置于此。
隋山示意宋榛看排队的百姓,大多衣衫褴褛,蓬头垢面,面黄枯瘦,两眼无光。
“潮州土地肥沃,百姓多以种田为生。连年雪灾,流离失所,妻离子散,人穷途末路之时,只能信些什么吧,比如鬼神。”
宋榛皱了皱眉,心生不忍“他们后面去哪儿?”
隋山叹气“看圣上旨意吧,可能会遣返潮州。”
然后他又把话题收了回来,“所以奇怪,没人进去就罢了,甚至没人多看几眼。”
宋榛不禁钦佩,“老大,你真是心细如发。”
隋山轻咳“不过是经验之谈。”
隋山博览群书,前几日更是刚追完小西洲的《极道剑尊》,讲的是一侠士被青梅竹马联手背叛,被全武林追杀,逃无可逃,遁入一道观之中,叩拜神像,没想到仙人显灵,指点他突破境界,他逆境反转,大杀四方。
“走,进去看看。”
“隋山,这观不会把我财气吸走吧。”翠叠迟疑。
“逢赌必输的财气嘛”陈九九插嘴,他这几日跟着翠叠,发现她不仅爱赌还一把没赢。
“闭嘴,要不是有铃铛,我早听到了。隋山!这小屁孩再不滚,我要加价了。”
“快了快了,我们先下去吧。”
隋山如同一片落叶,随风飘摇,落在道观门前,不带一丝响声。
穷观的门庭极小,整体以石制成,观门三尺宽,朱砂已斑驳褪色,穷观二字嵌在门头,蛛丝覆盖,门两侧是一幅对联,上联【道德根源天地人】,下联【神仙都会周秦汉】,字是不错的,铁书银钩,自成风骨,再向外就是其他百姓的篱笆墙了。
穷观也太小了吧,隋山心道。前段时间他路过大报恩寺,延绵的红墙一眼望不到边,五十尺的大门每日有信徒清洗,香火之旺,烟雾缭绕十里不断,大雄宝殿里的纯金打造的大佛熠熠生辉,隋山幽幽想道,那尊佛祖造像的一小指节也买下一个穷观了吧。
隋山上前,正准备敲门,“吱呀”一声,穷观的大门自己缓缓开了。
此时,郗秀正在道观后院松土,准备种下新一季的菜。
郗秀是一个倒霉蛋。
从娘胎出来的第一天起,他就很倒霉。
一个从未见过的爹,一个久病不愈的母亲。
他可以顺利活到二十岁,全靠道观救济,观主为他开蒙,又时常让他帮忙抄录经书,给他补贴家用,但不多。
所以,郗秀十四岁时,想做走街串巷的卖货郎。
郗母不愿。
当日母亲的声嘶力竭,满屋的药味,让他记忆犹新。
“我没想让你胜过他多少。”
“但是你怎能自甘轻贱!想做一个卖货郎。”
脚边是母亲怒急砸下的药碗,豁了一个口子,没喝完的药溅的到处都是,在泥里流淌。
郗秀垂下眼眸,看不清神色,但是眼里的怒火越燃越旺。
碗七文钱,一贴药二十文钱,他日夜不停抄录一周也就百来文钱。
他心里是有一些无名的恨,恨母亲的迂腐不化,自食其力比寄人篱下更可怜吗,也恨无名的他,偏是样样比自己好,他恨的想把这药碗一脚踩碎,碾成粉末。
但是,把这些恨咬开了嚼碎了,咽进去的,最终就是一个穷字。
这世道,穷就是恶。
这豁口的陶碗,也一直用着。
这样的争吵并不少。
因为日子总是要过的,母亲重病在床,铜臭只有他来沾。
他去紫云山捡过矿石,但是官府管的一日比一日严了。
也去酒楼帮工过,后来母亲知道了。
最后折中之策,他向观主求了一块闲田种地,每月收成的时候,让姚婆婆帮忙一并卖了,取十中之一作为她的酬劳。
母亲禁止他与永乐坊的三教九流为友,姚婆婆是他唯一熟识的街坊。
郗秀时常想,也怨不得母亲,她大抵是世家贵族出身的娇小姐,被自己薄情的爹拐跑了,所以不懂世情,又不喜欢自己这个儿子。
非无鸿鹄志,潇洒送日月。
他晓得,母亲要让他做一个君子,克己复礼,风光霁月。
但是君子固穷,不立危墙,更远庖厨。
他不行,他需要钱,郗家太穷了。
郗秀半夜睡不着时,也想过,但凡家中稍微富裕一点点,他和母亲说不定是另一幅模样,说不定母亲会把他抱在膝头,告诉他高门士族的典故。他想的兀自笑了起来,母亲的温柔停留在五岁,但是他已经早过了那个年纪。
郗秀把田地细致的松了一遍,把种子逐一埋好,又撒上些肥料。
最近天冷,又下过雪,他只能挑选一些耐冻的蔬菜种上。还好小白菜长得快,十五天就能长得郁郁葱葱,而且打过霜的蔬菜格外甜,卖的价格更可观。
“汪。”
一声很标准的狗叫在远处响起。
郗秀放下手里的粪箕子,哥哥平时都很安静,是谁来了。
隋山进穷观前,先审视了一遍,看上去是很普通的小院子。
他一脚踏入,似移形换影,云烟浩渺,一座巍峨高山遮天蔽日,鸟雀飞过。他们面前竖一石碑,上书登仙梯,随着石碑往前一望,是高耸入云的石梯,踏步上刻着莲花骨朵,踏步之间毫无连接,透过间隙可看到云霞明灭。
“我的老天爷啊”跟着进来的宋榛目瞪口呆,心中闪过众多妖道传闻,“老大,要不咱们算了。”
隋山反而更兴致勃勃了,“来都来了。”
陈九九这时候也兴奋了,“你放我下来,我自己走。”
翠叠两手一松,“隋山你听到了,他若摔死了与我无关哈。”
隋山挥了挥手“随他去,这山说不定我们没他熟。”
其实,陈九九也是第一次进入穷观。
他心中暗自思忖,春帝灭道后,能创此等造化的,只有扶龙人了。
隋山往后一望,宋榛已经在研究合上的观门了,搂起袖子,两手死死向上拉门闩,但是纹丝未动。
“走了,宋榛。”
“老大,这门开不了啊。”
“说明啊,天意让我们上山。”
隋山带着宋榛等人直接上山。
踏步上的莲花很奇妙,随着他们等人一路向上,二十四瓣金莲徐徐生长,先是有了颜色,碧绿的叶、淡粉的苞,然后像是苏醒了,每一莲瓣都不断向外伸张,等走完最后一级踏步,金莲已成,流光溢彩。
宋榛是半路就爬不动了,隋山扛着上去的,倒是翠叠和陈九九,气不喘心不跳的爬完了。
走完登仙梯,先映入隋山眼帘的,是一只瘸腿的矿犬。
“汪。”
好奇怪,竟然有矿犬。
矿犬是薪部的傀儡犬,除了紫云山,隋山没在其他地方见过。
隋山挑眉,看来这次是真来对了,他把肩上的宋榛一丢,准备好好研究一下这只矿犬。
宋榛惨叫一声,揉揉肩从地上爬起。
陈九九已经首当其冲,跑到了道观正中,翠叠慢悠悠的跟着。
山门上来后,地是很平坦的,铺满石砖,青苔在缝隙中钻出。广场中间放着一个香炉,冷冷清清,不见香客,四面是庙殿,积雪在砖瓦上缓缓滑落。
隋山摸了一把矿犬,冰凉凉的铁壳,手感并不好。
这矿犬非常亲人,被摸以后,直接趴下露出了肚皮,又很标准的叫了一声“汪”。
呼噜噜的震动声随之而来。
隋山有些心虚,不会摸了一把,就把他齿轮搞坏了吧,这呼噜噜的像是哪里卡住了。
“哥哥。”
远处传来一个声音。
矿犬站起,一瘸一瘸的跑向主人。
是郗秀过来了。
隋山面上无异样,但是心里算了一下,自己与郗秀一般年纪,但宋榛、翠叠年岁更小,难不成是在叫自己?
隋山缓缓站起身来,理了理衣袍,背过手去,“郗公子,是认错人了?。”
隋山今日一身紫色罩衫,头戴翠玉簪,风流倜傥,看上去是极唬人的。
郗秀知道隋山会错意了,轻轻笑了一声,热气随着话飘出。“隋掌司,我叫的是它。”他指了指脚边的矿犬。“哥哥是残疾犬,之前被丢在道观门口,我就领了来。观中人烟稀薄,为解寂寞我给他取了一个谑名,让各位笑话了。”
郗秀的余光扫过剩下几人,眼睛微微转动。
郗秀知道,穷观不是一个普通的道观,不知母亲怎与观主相识的,但是他在这二十年,鲜有人进观。他也试过在坊市打探,片刻之内别人就会把穷观之事忘得一干二净,所以上次审查,他才会直接据实相告。
隋掌司他们,不简单啊。
但是来者是客。
郗秀说道“天寒地冻的,各位来我舍中喝点热茶吧,虽不是好茶,但也能暖暖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