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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青丝半绾鬓已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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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雨缠绵,妙吟看着檐下滴滴答答的雨滴,一时兴起做了一个同十年前一般无二的动作。
只见她一手扶住宽大的袖子,另一手掌心向上,冲着雨滴落的地方伸去。
入手那冰凉湿润的触感让她惬意一笑,只是突然想到好像也是十年前的同一个地方,同一个动作,那时她接过雨正要转身离去,就才刚转到一半,余光一瞥,就发现了立在巷子中央的白面小生。
小生撑着伞在雨中呆呆地站着,妙吟起了些兴趣,干脆也不走了,专门转过去看他。
她想知道这个人这么傻愣愣地立在雨里要做什么?虽然他打着伞,但雨丝还是不留情面地往裤脚和衣衫上吹,即便这个小生看上去是个读书人,也不见老天爷在这方面给他些额外的优待。
半响,忽然袭来一阵穿堂风,小生的伞被吹得翩然欲飞,他这才手忙脚乱地死死追着伞抓,动作笨拙又滑稽,看得妙吟捂嘴直乐。
等穿堂风一停,他已经向着妙吟的方向小步跑了好一段距离,距离已经近到妙吟能看清书生大致的眉眼。
是个清秀小儿郎。
小生吸取了刚恰的教训,忙不迭往巷边檐下走去,似乎是察觉到有人在看他,他朝着妙吟的方向看过来,继而朝着这边走来。
乐子也看完了,妙吟一见这人往这边来了,不想与他有更多纠缠,就想一走了之,哪知那人竟出声喊她。
“姑娘,姑娘还请等等!”他停住脚步,不再向前。
妙吟犹豫了一下,还是转回身,这下距离更近了些,她终于完全看清了小生的脸。
他立在原地垂眼盯着自己身前的空地,伞未收,水痕沿着伞面一路向下,凝在伞尖滚出泪珠。小生紧抿着嘴,露出的一小片唇瓣红艳艳的,双颊也扑红,额角和鼻尖带汗,左边眼睑靠近太阳穴的地方有一颗褐色小痣。
妙吟虽然也算见多识广,但还是被这般干净的男色迷了眼,不由自主地开口道:“公子有空还是去药房抓两贴药为好。”
这红透了的面色,看上去就和楼里的小丫头们发烧时一样。
小生闻言迅速抬眸看了妙吟一眼,颇有些不好意思地干涩开口,“谢姑娘指点,仆从淮南来,不甚了解此地,不知姑娘可否告知仆,衡国公府在何处?”
妙吟一听,立时瞪圆了一双眼,马上后撤半步。
她不禁在心底思忖,这人好生奇怪,他不知道这整条巷子是什么地界么?怎能做得出在烟花之地问“国公府在何处”这样惊骇世俗的行为?亏他看上去还是个正经的读书人。
妙吟绞着帕子,低头沉默了,心里刚刚还活蹦乱跳的小鹿直接一头撞死,她不知道自己应该做出什么回应合适。
这个小生偏还不觉得自己的举动有问题,他有些疑惑于妙吟的无措,一根筋地以为是自己太冒昧,随即又后退了一步。
“姑娘莫担心,仆并无恶意。姑娘是仆迷路后遇见的第一个人,若是姑娘不方便告知,仆不会过多纠缠。”
妙吟听着轻轻的脚步声,也跟着后退了一步,她反应过来又觉得自己这样退避三舍的动作太伤人,忙不迭回答他的问题。
“大人的府邸在城东,这边是城西,公子等到了城东再细问为好。”她也不愿多说,大人们的事不是她这样的人能多提的,就算只是府邸的位置也不行。
不去沾不该沾的,这是她的生存之道。
“多谢姑娘。”小生很是客气地拱手。
妙吟又被他的举动吓了一跳,她捂着心口,匆忙开口:“公子不必如此!只是举手之劳,当不得公子一礼。”她的语气从最初被吓到的激动慢慢趋向平缓,也回了一礼。
“雨势渐小,最多不过三刻就会停歇,公子若是焦急,现下便可出发了。妾……奴婢还有事,公子请便。”她说完低着头转身走了,没再看那小生,也没等人回话。
这是一个充满遗憾的偶遇。妙吟回到屋后还在心里反复回顾刚刚短暂的会面,自己在小生眼里算是知礼的样子吗?
那小生真好看啊,一来就找国公府一看就不是小人物,以后大概再难遇见了。
正想着,她犹豫了一盏茶的时间,还是拿出珍贵的纸张,把一小块儿薄墨条在盘上轻轻刮了两下,按照自己的印象画下了小生那张眼睑落痣的脸,等墨迹干涸,再锁进柜子里。
现在那张画仍是锁在柜子里,但已经不是原来那个柜子了,她早就换房间了。
她说不清心里那妄念一般的期盼,学着记忆里十年前的动作,就要半转身离去,余光一瞥,雨幕中有一人撑着油润的竹伞遥遥往这边望来,这人长身玉立,站得笔直,自带一身宁静之感。
真奇怪啊,明明站在檐下雨打不到的地方,又没起风,脸上偏好像湿润了,只是到底克制着没有落下泪来。
她转过脸,就那么直愣愣地盯着,说不清到底是在看来人,还是在看记忆里的那个人。
十年了,她竟然还记得那个人,记得那个人守礼又不守礼,什么话都能问出口。但更多的还是他们那些温存的日子,那些她埋进记忆深处,不愿回想,却也不愿放下的缠绵。
时间改变了很多,却又有很多没被改变,她就这么看着那个人一步一步走来,一寸一寸靠近。仿佛十年前的回旋镖终于落上靶心,她迟钝地感觉到心口沉闷的好像要喘不过气来。
来人停在克制的距离,与从前不同,他没有垂下视线盯着地面,而是就那么毫不掩饰的注视着妙吟,把妙吟看得眼眶又要发酸。
她嗓子眼堵得慌,缓着嗓子没有率先开口寒暄,两人就这么相顾无言,扮演着木偶人。
“你……”她想问你为什么又回来了?她想问你这些年怎么样?她想问很多很多。
“……”
“姑娘……这些年还好吗?”
妙吟品着他的语气,没注意到他摩挲指尖的动作。
“妾很好。”她轻轻扯开一抹笑,她已经三十三岁了,早不是什么小姑娘了。
“公子……好久不见。”要进来坐坐吗?
“……”
“好久不见,又碰巧在此地与姑娘相会了,可惜这次没有可问的路。”来人也笑,是有些僵硬的笑,但还和从前一样好看。
不过只是才十年未见,不到三十岁的青年已经有了沧桑的气质。
“公子说笑了。您这次来的还是巧,再过两日便是一年一度的繁花节,到时候游街可有的看呢。”
“那在下来的还真是巧了。”他一边说着巧,脸上却不见什么惊讶的神色。
“繁花节苑里没什么活动么?”
“有啊,过两日你再来,给你留个好座位啊。”
“那就先谢过姑娘了,过两日我定来。”他这才笑得自然起来。“今日便罢了,在下还有些事,过两日再会。”
“这雨还未停,要不要檐下歇个脚?”
“不必了,这点雨不碍事,好意在下心领了。”这下是笑得真心实意了,恍惚又有了十年前的影子,一时看得妙吟晃神。
于是她也跟着掩唇笑起来,眉眼弯弯,她很少这么笑,容易把眼角遮不住的纹路笑出来。
“公子再会。”
她站在原地目送人离去,时间线和十年前交汇,她总觉得这幕很熟悉。
啊,她想起来了。十年前她也在这檐下目送他离开过,但那是个阴天,没有下雨,她也没有站在檐下,而是站在屋内门扉后缩着,只敢在人走得远了才倚着木门冒头看他,目送他一步步走远。
那次他没有回头,这次他也没有。
等看不见人影了,她才开始回想刚刚的对话,回想那人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神情,回想自己有没有做得糟糕的地方。
突然,她想到自己刚刚笑弯了眉眼,默默抬手摸上眼尾,那里一弯眼睛就会压出一道褶子,是啊,她已经三十三岁了,他们有着五岁的年龄差。
她有些后悔了,后悔这次的碰面,后悔不应该笑弯双眼。
从前即便不够好看,也还勉强称得上年轻,一身皮肉还算紧实。现在她既不好看,又不年轻岁月从不给她这样的普通人优待,总这样无情。
她幽幽叹息一声,抬手遮住眼睛,在被分给她的小屋子里,在雨声渐歇的叮呤下,在喧嚣褪尽的寂静中,抽噎着,喘息着,哽咽着,捂着嘴任由水痕爬满双颊。
她在心底质问着苍天不公。她从前也这样,动不动就会在心里埋怨上天,却不在与人交际时显露分毫,她现在仍旧如此,十年的时间好似并未给她带来多大的成长。
时间在她这里好像流逝得毫无意义,她还是在这尘世的泥潭里挣扎着,在桃夭苑的迎来送往中苟延残喘。
妙吟想努力找出这十年来能拿得出手的功绩,好叫故人不会看扁她,好叫故人知晓她的选择是正确的。
只是很可惜,并没有。如果是从坐帘接客成为“教习姑姑”的“升迁”的话,还是罢了,这算什么功绩呢?不过是年老妓子的寻常出路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