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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第19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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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一天一天地数过去,眨眼就到了年关。
年底时各行各业的聚会和宴请多了,有时也会请舞女前去作陪助兴。有的舞女平日里便广受欢迎,接到的邀约自是一个接着一个。而就算那些没多少客人的,也多多少少被请到了大的宴会上撑场。所有人都忙了起来。
小百合应了三四个熟客的约,又推了几个,把二十九、三十和正月初一这三天空了出来——自送走蔓蔓之后,孤儿院的所有人都一直没精打采的,是时候好好庆贺一番,扫一扫前一年的浊气,热热闹闹地迎接新的一年了。
除了过年之外,还有另一件事让小百合不自觉地松下一口气。尽管这段时间时常不在舞厅,但小百合突然发觉,前一阵子总是在舞场角落喝酒的张继显一时间没了踪影。
不管他是没讨到新鲜,失了兴趣,还是有别的事忽然忙了起来,这对小百合而言,都是好事——尽管小百合说不上多么讨厌他,但被这样一个人物盯上,总归是令人精神紧张。
年底的客人大都比平日出手大方许多。撑过了几场宴会,小百合便收到了不少答谢的礼钱。
小百合将其中的一部分给了孙老三,让他去置办年货,买鸡买肉,准备年画、春联、烟花、鞭炮,自己则留着剩下的给所有人买礼物。
等到二十九,她伴着不时响起的鞭炮声,拎着大包小包回到孤儿院时,到处都已经贴得红红火火。炖肉的香味远远地飘来,年纪最小的十一和梨花眼巴巴地在灶房的门口张望着,又被院长“去、去”地赶了出来,锁上了门。
看到他们难掩失望的表情,小百合终于发自内心地微笑了起来。
有了小百合的补贴,加上院长从口袋里掏出来的钱,他们的年夜饭十分丰盛,摆满了一整张长桌。院长难得笑眯眯地一杯一杯和孙老三喝起了酒,甚至喊小百合陪他们喝上两杯。
小百合依言倒了一小杯,想了想,泼到了地上,轻声道:“喝吧,蔓蔓。你生前没有喝过,死后也尝一尝!”
说完,才又给自己斟满。
孩子们在一旁敞开了吃,一个个吃得小肚子溜圆,仍剩下许多,留待明天继续。
等酒足饭饱,他们便到外面放烟火。
盛开的烟火宛如绽放的火树银花,令人神迷目眩。而在整个上海城“劈劈啪啪”,仿佛永远不会停歇的鞭炮声中,小百合对着上天许愿,许愿他们孤儿院的所有人,朱璇、陶菁,以及远在百年之后的陆遥,在新的一年里能够平安健康、万事顺遂。
只可惜,或许是因为她的许愿中忘记了包括她自己,在过完年的第三天,张继显就又在舞厅出现了。
而且,他做得比年前时更加明目张胆——他不仅坐在小百合周围,还开始支着头,抬起眼,面含笑意,赤裸裸地看。
当小百合与她的客人在舞场中挪动脚步,总能感觉到一道视线在时时追随着她,甩也甩不掉,摆也摆不脱,仿佛她跳舞的地方不是舞场,而是千乐门舞厅中央最大的那个舞台。
到了后来,甚至连她的客人都注意到了,借着人群的遮挡问她:“那边坐的那个人是谁?他为什么总是看着我们?”
小百合当时随意地搪塞两句,敷衍了过去。可日复一日,她终归是忍不了了。
于是,一日,她趁着没有客人,直截了当地坐到了张继显的面前,微笑道:“这位客人,您是有什么事要找我吗?为何总是盯着我?”又道,“在我们舞厅,想要请人跳舞,您直接开口说就好,一支舞算一张舞票,之前结,之后结都可以。”
张继显却没有理会她的话,“哈”了一声,得意地斜笑道:“你若没看我,怎知道我在看你?”又道,“我生性不爱强迫人。你若不愿和我跳舞,就算我请你,也没什么意思。”
听到他这个言论,小百合又是好气,又是好笑,道:“哦?那请问什么有意思?用枪指着人家的头有意思?还是用眼神把别人的客人逼走有意思?”
说完,又立刻懊悔了起来。
来舞厅的客人许多非富即贵,有些人脾气火爆,一点就着,容不得旁人半点忤逆。张继显又是冯督理的手下,她是犯了什么失心疯,要一时嘴快,去招惹这个活阎王。
却不想,张继显只平平地道:“原来你还记着这码事!”说着,他站起身来,捉住小百合的手腕便往外走,“来,我让你看一样东西。”
他的手劲极大,握得极紧,小百合原想挣脱出来,又怕闹出场面,惹人围观,太不好看,只得跟了出去。
张继显一路走着,直绕了一个圈,走到孙老三平日等小百合回家的那条小巷,方才停下来,松开她的手。
小巷里只有一盏昏黄的小灯,周遭堆着杂物,一片漆黑,四下无人。
小百合在灯下揉了揉被捏痛的手腕,张继显倒露出了一个惊讶的表情,道:“我捏疼你了?你怎么不早说?”
若是换了别人,小百合或许还会忍耐一番,说上几句俏皮话,把这话茬揭过去。可不知怎地,面对张继显,她却没了这个耐性,没好气地道:“您哪里给我说话的空闲了?”
张继显不以为意地一笑,道:“那倒是我的错了!”接着,也不等小百合说些什么,从腰间拔出那支他从不离身的手枪,抓起小百合的一只手,拍了上去,“拿着这个。”
他随身佩带的是时下流行的毛瑟枪,看着不大,入手却沉得很,小百合差点拿不住,顿时一惊,道:“这是做什么?”
张继显也不答话,只捏住小百合的手,将她的手指塞入护圈,扣在板机上,举了起来。而后,他打开保险栓,逼到小百合近前,让枪口对准自己的胸膛,道:“来,打我。”
这一下,小百合真心大惊了,道:“什么?!”
然而,不等她反应过来,张继显便将他的大拇指也塞进了护圈,摁在小百合的手指上,扣动了扳机。
“啊!”
小百合吓得闭起了眼。
然而,在“啪”的一声脆响之后,她的头顶上立刻传来了张继显嚣张的笑声,道:“你不是胆子很大吗?怎么这都不敢看?”又道,“你以为,我会带着上了膛的东西在大街上到处走?真正要紧的东西在这呢!”
小百合战战兢兢地睁开一只眼,只见张继显用拇指和食指捏着一排子弹,正冲她露出一个戏谑的微笑。
一股怒气直冲胸膛,小百合转身就走。
张继显追了上来,笑道:“等等,你又生气了?不是你自己说的,不喜欢我拿枪指着别人的头吗?我这只是为了给你演示,我的枪里平时是没有子弹的……”
小百合站住脚,只觉这人怎地会如此荒唐,道:“我对你没有什么喜欢不喜欢的。而且,就算里面没有子弹,您就不能用嘴说吗?定要搞上这么一出?”
张继显道:“只用嘴说,怎么能保证你一定会信我?”
他说得如此理直气壮,竟让人不知他到底是真心的,还只是在开玩笑。
小百合无言以对,又生出几分好奇,顿了顿,道:“那……既然枪里没有子弹,你怎么能肯定,一定能吓住王老板?”
若是枪里有子弹,就算不真的打在人身上,至少对着天花板放一记空枪,也是很吓人的。
张继显道:“王老板?哦,你说的是那天那头猪啊。”他鄙夷地一笑,“像他那样的人我见得多了。钱越多,胆子越小,越珍惜他那条猪狗不如的小命。为了他,不值得浪费我的子弹。”
小百合点了点头,道:“明白了。如果没什么别的事,我就回去了。”
说完,拔脚就走。
张继显又一次追来上来,捉住了她的手,这一次,手劲似是有意地放轻了一些,道:“好好好,这次算我错了。作为赔礼,你有没有什么想要的东西,想做的事?告诉我,我来替你实现。”
小百合甩开他的手,道:“我想让你别在我眼前出现。”
张继显道:“这个不行。去哪里是我的自由。这可是写在我们法条里的规矩!”
小百合道:“那你不许再盯着我。”
张继显道:“这个也不行。我的脚是自由的,我的眼睛当然也是自由的了!况且……你前几天不还和别人一起到舞台上跳舞了吗?别人都能看,凭什么我不能看?”
见他如此不肯罢休,一副不问出她的心愿不肯走的样子,小百合想了想,停住脚,道:“好。既然你说到了自由,我想要的,也是自由!”
张继显一愣,道:“什么自由?”
小百合道:“自由自由,自然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想做什么就不做什么了!怎么样?你能给吗?”
说到这个地步,小百合原以为张继显自会知难而退,要不就提出让她换一个要求,那小百合便可借机嘲笑他几句,摆脱他的纠缠。
却不料,张继显摸了摸下巴,道:“这有何难?”
说完,便拖着小百合又进了千乐门,七拐八拐,找到张大班,在小百合一头雾水的表情中问她道:“张妈妈,你们这最受欢迎的舞女,一个月要跳多少支舞?”
不知他为何突然问起了这个,张妈妈也露出了一瞬的茫然。而后,她思索了片刻,道:“这……大概一晚上要跳上二三十支舞吧?不过,她们跳舞的时间占小头,倒是出台的时间占了大头。你问这个做什么?”
“我明白了。”张继显没有答她,点点头道。
说着,他从怀中掏出一本支票簿,又摸出一杆笔,就近在桌子上写了起来。写完,他撕下最顶上的那一张支票,递给张大班,道,“这就算她未来三个月跳舞的工钱。”他一指小百合,“这三个月,她在千乐门想做什么,你就让她做什么。该吃吃,该喝喝,钱不够,我再来补。若是招惹了什么人,你叫他直接来找我!”
张大班惊奇地瞪大双眼,然而,不等她接过那支票,小百合便涨红了脸,一把将它抢了过来,还给张继显,又羞又怒地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张继显一挑眉:“那你是什么意思?难不成,你还想去杀人放火,打家劫舍?做不做得了是一码事,我主要是怕你的小心脏受不了。”
小百合一时语塞,竟不知该如何解释,只道:“反正,反正我不是这个意思。你赶快把这支票收起来!”
张大班识趣地从他们身边溜走了,只留他们两个在屋子里。
张继显与小百合僵持片刻,终于从她手中接过支票,又收进怀里,道:“既然这样,那只有另一种办法了。”
小百合不知他又要搞什么幺蛾子,道:“什么办法?”
张继显轻描淡写地道:“你嫁给我就好了。只要你嫁给我,自然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想做什么就不做什么了!”
小百合一愣。她早知道他要说些胡话,却想不到竟会这般离谱,不由失笑了出来:“哈哈哈,好啊,我嫁给你。那,我的聘礼呢?我八抬的轿子呢?我萃华楼的凤冠和瑞蚨祥的绣裙呢?”
张继显又气定神闲地把怀里的支票掏了出来,道:“这就算定金,余下的我马上补给你。至于那些细枝末节的问题,以后有的是时间讨论。”
这一下,小百合当真有点恼了。
她叹了口气,道:“张先生,你这么三番五次地戏弄于我,真的有意思吗?”
张继显奇道:“我何时戏弄你了?我说的都是认真的。”
小百合道:“赔一次礼就娶一位夫人,张先生的家眷,该是整个上海滩都装不下了吧?”
张继显道:“谁说的?明明只有你一个。未来也不会再有。”
小百合笑了:“张先生,你知道我叫什么吗?这是我们第一次说话吧?”
张继显道:“第一次说话又怎么了?人只有一颗心,难道会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吗?”
他脸上的笑意不知何时消失了,直勾勾地凝视着小百合。他的眼眸漆黑而深邃,仿佛诱惑着人去相信,相信他所说的一切最终都誓必成真,任何人都无法阻挡。
小百合心头一跳,竟突觉他的眼神无法逼视,只得收回目光。
见她不言,张继显又道:“好了,满足你心愿的两种方式,我都摆在你面前了,你选一个吧!”
小百合道:“我不选,没什么可选的。”
张继显道:“那不行。我话都说出来了,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你不能让我变成一个失信的小人。”
“这倒成了我的错了?”
“当然了!”
小百合道:“那你待如何?”
张继显勾唇一笑,道:“是你的错,你自然要赔礼道歉。”
“……好,那我道歉。”
“只用说的?难道就没有什么补偿?”
小百合抬起头,望向张继显的眼睛。
他的眼中又含满了笑意,仿佛玩世不恭,又仿佛胜券在握。
小百合开始怀疑,他是不是从始至终,其实就只有这一个目的。然而,即便如此,她似乎依然不得不顺从他的心意。
小百合叹了口气,无奈地一笑,伸出一只手,道:“那……请问张先生,愿不愿意和我跳一支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