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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第18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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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陆遥,朱璇和陶菁也知她心情低落,隔三差五便会约小百合出去逛街玩耍。
许是上次她与她们讨论《月球旅行记》时的语气太过兴奋,让她们错以为小百合极喜爱电影,两个人不时便拿着报纸的末版过来,指着上面“不可不看”“奥秘离奇”“摄人魂魄”云云的巨大宣传字问她:“这个,想不想去看?”
小百合不好总是拒绝,又怕她们露出担心的眼神,哪怕并没有那么感兴趣,也不得不时不时地答应她们,去看上一场。真算下来,这段时间看电影的数量倒抵上了前两年的总和。
一日,她们两个又拉着小百合去市集上闲逛,逛着逛着,便逛到了一个影戏院的门口。剧院门口贴着许多海报,有国人拍的“爱情名片”,也有外来的“欧美巨制”。她们闲来无事,便站在那里看了起来。
看着看着,朱璇突然道:“咦?难道是她?”
陶菁道:“怎么了怎么了?莫非……璇姐你看到什么认识的人了?”
朱璇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嘴唇,而后,指向边角里一个海报的主角名,道:“这个女角的名字,我好像在哪里听过。”
陶菁讶然道:“真的吗?该不会,她是从我们千乐门出去的吧?”
朱璇睨了她一眼,道:“如果是从千乐门出去的,我还能不认识?”她顿了顿,又道,“之前我随李将军出去见人的时候,好像见过这么一个‘卫香兰’,也是与人作陪去的,唱得一手好曲子。不过,就她那个小家子气的长相,居然还能做主角?”
陶菁道:“也是,‘香兰’这么个名字……在上海滩扔出去一把石头,都能砸中三个。常见得很。也不一定是她。”
小百合想了想,道:“可是,名字常见,‘卫’这个姓倒也没那么常见吧?璇姐,你确定那个人也姓‘卫’?”
朱璇道:“你这么一问,我突然也没那么肯定了。算了,管她是不是呢,和我们也没什么干系,走吧!”
于是议论到此为止。
除了朱璇和陶菁她们两个亦可称之为“体贴”的反常,小百合还发现,那日前来为张妈妈解决问题的,名为“张继显”的青年,突然开始时常在百乐门露脸了。
最初两次还穿着他那日出场时的大衣,每每现身,便引起舞场里一阵骚动,他走到哪,人群便安静到哪。
后来他也学得乖了,终于不知从哪搞来一套齐整的西服,却依然穿得如那般歪歪扭扭。
来了舞厅,他也不跳舞。
只随便找上那么一个角落一坐,便开始喝酒。无论是洋酒、啤酒、香槟酒,都如喝最烈的烧刀子般仰起头来往嘴里倒。
也有人该是听说过他的名号,见他一个人,于是借机上前敬酒,要与他攀兄道弟。每当遇到这种情况,那张继显也话不多说,只从腰间掏出他那日威胁那王老板的手枪,拍在桌上。
见此情形,便是最不识相的人也该明白他是什么意思了。
如此两回,再也没有人去烦他。
按理说,他喝酒便喝酒,原本和小百合是没有什么关系的。可她总觉得,他每次喝酒的地方总是离她很近。无论是在她与人跳舞时,她陪坐在客人的身旁时,还是独自一人在角落歇着时,总是一转眼,就瞧见了张继显的身影。
小百合起初以为只是她的错觉,可一次两次也就罢了,三次四次、五次六次,皆是如此。
有时小百合看到了他,还会偷眼看看周围有没有别人,比如朱璇、莺儿之类。可是,没有,重复出现的只有她。
“总不会这么巧吧?次次都坐在附近。”小百合想,“莫不是,他想请我跳舞,却不知道在舞场里请人跳舞的规矩?”
有些人没怎么来过舞厅这种场合,手脚局促,是免不了的。
可张继显作为冯督理手下的红人,也会这样吗?
随意想想,都是不该的。
那便是欲擒故纵故纵了——资助他们孤儿院的那位爵士除了喜欢古诗词,还喜欢《孙子兵法》,他们院长在小时候也让他们一一背过。
如果这是小百合最初刚来舞厅的时候,想必早就上前去邀请他了。可她最近原本就打不起什么精神,对既有的客人的数量也没有任何不满,于是也懒得理他,便随他去。
小百合每日最期盼的,仍是晚上回到家,打开收音机能听到陆遥的声音。这样的次数不多,因此更加弥足珍贵。
一日,小百合在回家前,正好看到张继显从大门走出去,便与陆遥说起留她小时候背“三十六计”的事。
资助他们的那位爵士很忙,一两个月也来不了一次。但每次他来之前,他们的院长总要连夜抽查他们的功课,看他们的古诗词背得流不流利,通不通畅。一起背、抽着背、给上句接下句,若有谁背不上来,或者出了错,便要在手心里挨板子。
开始只是那些有名的古诗词,后来或许是那位爵士偶然提及了《孙子兵法》和“三十六计”,他们的任务便又多了一样。
他们一伙人中挨板子挨得最多的就是孙老三。到了后来,气得他们院长干脆在每次爵士来时都把他藏起来,只道他已经被人领养出去,不会回来了。
小百合小时候也恨过院长的严厉,一心只想把所有的时间用来和伙伴们玩耍,无论是踢毽子、装拐子,还是捉迷藏、跑马城,都比整日背那枯燥无味的古诗词强得多。
然而,等真正长大了,她却无比感激,他至少教他们认了字。尽管只是让他们背诗,几乎从没讲解过其中的内容,但背得多了,小百合也就自然而然地明白了诗中的意思。
说完了她的经历,小百合转而问陆遥道:“你们小时候,都学些什么呢?”
陆遥道:“我们小时候也学中文,学的,和你们也差不太多。”
小百合惊奇地道:“真的吗?你们也学诗?”
陆遥道:“真的。”
她捡着她仍记得的背了几句,小百合立刻开心地拍起手来:“对对对!这几句我们也是背过的!”她顿了顿,又道,“我也想起了一句讲月亮的诗!‘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阿遥,你现在看到的月亮,也曾经照在我的身上呢!”
陆遥心头一震,不知该如何作答。
小百合似也察觉了她话里的沉重之意,又笑着转移了话题,道:“以前我背诗的时候整天想着出去玩了,没想到居然还记得!你小时候是不是也经常和朋友一起在外面玩呀?你们都玩些什么呢?”
陆遥迟疑了片刻,道:“我上学很早,周围的人都比我大,没有什么人来和我做朋友。”
小百合道:“这样啊……”她微微一笑,道,“看来我们阿遥是个天才呢!怪不得会被派到月亮上去!”又道,“我记得,你说你是经过了严格选拔才选上的。那你们都学些什么,考些什么呢?”
陆遥自然不会告诉她,她学的是机械工程或者航空航天工程学,思索片刻,只道:“我们学的是数学、物理和化学。”
小百合讶然道:“数学……就是一加一等于二的那个数学?”
听她这么描述,陆遥不由微微一笑,道:“对。但数学不只有一加一等于二。比如……你和朱璇他们去饭馆里吃饭,点了一份蟹粉狮子头。同样大的一个碟子,只放一层,是四个大狮子头合算,还是五个稍小一点的狮子头合算?”
小百合道:“那自然是……”话没说完,她便愣住了。她从没想过这样的问题,自然更不知道这问题的答案。
陆遥也不答她,接着道:“又比如,你投过骰子吗?”
小百合自己虽没赌过,但离千乐门不远就有赌场,自是对这些赌钱的名堂毫不陌生,于是道:“我自己没投过,但看人投过。”
陆遥道:“好。如果我手里有五枚骰子,扔出去让你猜大小,算它们加在一起有多大,你押哪个数,更有可能赢?”
小百合更惊讶了:“这……也是能算出来的?”
陆遥微笑道:“是的,是可以算出来的。狮子头的大小和骰子的输赢,都是数学。”
小百合默然片刻,道:“也对。二只能是一加一,四却可以是一加三也可以是二加二,若要算骰子的大小,自然是某些数更容易出现。”
陆遥眉头一动。她知道小百合学过基本的加减法,却没想到她的反应会这么快。
小百合又问道:“那,‘物理’和‘化学’,又是什么?”
到小百合所在的年代,牛顿已经入土了两百年,大清也被迫开放了近七十年,该翻译的著作早就翻译了,该知道的原理也早为那个时代的学者所知,陆遥自是没什么不能说的,只道:“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你的毽子踢出去会落下来?为什么一粒一粒的粮食经过酿造,就会变成酒?”
小百合道:“这……也有为什么吗?它们不就是这样的吗?”
陆遥道:“有的。这世界上的万事万物,背后都有它自己的道理。你用左手去拽一拽你的右手。”
小百合如她所言做了,道:“然后呢?”
陆遥道:“是不是你的右手就动不了了?”
小百合道:“对。”
陆遥道:“就像你的左手拉着右手一样,你脚下的土地也在用一股看不见的力气拉着你,让你不要飘到天上。”
小百合喃喃道:“看不见的力气……就像细菌一样吗?”
陆遥一愣,道:“细菌?”
小百合道:“谭荣名告诉我,有一种看不见的生物会钻到人的身体里,让人得病。”
陆遥哭笑不得,又不知该如何反驳,只得道:“嗯,差不多吧。”又接着道,“总而言之,研究这世间万物背后的道理的,就是物理。像粮食变成酒一样,研究一种东西是怎么变成另一种东西的,就是化学。”
她的这两个定义并不完美,但为了方便小百合理解,也只得如此了。
这一次,小百合沉默的时间更久了。过了许久,她才道:“原来是这样。真有意思……”
陆遥迟疑了片刻,本想问她为何不去学堂上学,但转念一想,民国时正经的女校大多是给富贵人家的女儿办的,小百合既交不起高昂的学费,又无人为她举荐,这么问她,就如晋惠帝问他的百姓“何不食肉糜”。
她转而道:“再给我说说你们小时候玩的游戏吧!听起来很有意思。什么叫‘跑马城’?”
小百合高兴地道:“跑马城啊,就是我们所有人分成两伙……”
她们又聊了很久。
直到关掉了收音机,小百合才意识到,她在刚刚的那一会儿的工夫里,居然没有想起蔓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