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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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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狗话音刚落,尹追月突然笑了起来,像是听到了什么全天下最好笑的笑话。
那天她准备从斗兽场离开时,却发现那个她救起的奴隶,裹着她的披风,一步步爬到她的面前,小心翼翼地伸出满是血污的手,抓住她的脚踝。
他的身后,拖着长长的一条触目惊心的血痕,爬到她面前,他耗尽了所有的力气。
“求你,救我……”
那时的阿狗已经发不出任何声音,尹追月仅仅能从他微翕的双唇中,隐约读出他在说什么。
他在说完这句话后,立刻昏死了过去。
她救他是一时恻隐,但不代表,她是个好人。
“阿狗,我不是一个恶人,但也绝对不是一个好人,否则,你现在根本不可能见到活着的我。”
尹追月的唇边勾着讥讽地笑意。
阿狗的心头微微一颤。他见过尹追月杀人不眨眼的样子,见过尹追月轻描淡写地说着“杀”字,转眼便是血流成河。
可直觉告诉他,尹追月和那些真正凉薄无情的恶魔,都是不一样的。
“你杀的人,都该死。”
这是阿狗给尹追月的回答。
“阿狗,我是一个朝不保夕之人。你离开我,足以过安稳的生活。跟着我,随时可能会死。”
尹追月以为最后一句话可以让阿狗退缩,却不料阿狗开口问道:
“你会杀了我吗?”阿狗眨动着湿漉漉的眼睛,眼中干净得没有一丝杂质,“只要不是你想让我死,我都接受。”
没有足够的理由,尹追月自然不会让他死,但有太多人,想尹追月死。
尹追月意识到,阿狗现在就像一块狗皮膏药彻底黏上她了。虽然救下阿狗是一个意外,但是局势未明,尹追月不得不多留一个心眼。
她不知道阿狗会不会出于什么别的目的,才非要缠着她。
可是尹追月终究不忍心拒绝。不知道为什么,看到阿狗,她就忍不住想起自己。
当年,她本应是该死之人,她没有求任何人救自己,反而是一心求死。但尹秋水最终还是选择救她,并给了她全新的生命。
衡阳很多弟子,均是出身孤苦。他们最终能够活着进入衡阳,全在施救者的一念之间。
比如上官竹,比如景明月,再比如她。
“行,只要不怕死,你可以跟在我身边。”
听到尹追月的允诺,阿狗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一直紧张不安的双目,终于绽放出了熠熠的神采,冲着尹追月露出少年人独有的开怀笑容。
“跟着我的话,换个名字吧。”尹追月道,“阿狗这个名字,实在有些太难听了。”
阿狗的笑容,突然就僵住了。
阿狗这个名字,何止是难听。
阿狗阿狗,还不如狗。
这个名字,是他全部的苦难和耻辱。
他曾经也有一个好听的名字。
煌业,纯纯煌业,浩浩沧海,是碧海深处鲛之一族的至上荣耀。
但这个名字,他不能告诉尹追月。
他可以蒙受人类的羞辱,但鲛之一族不可以。
尹追月观察到阿狗突然变换的表情,以为是自己的话伤害到他了,赶紧解释道:“是这个名字不好,而不是你不好。”
“我曾经也有一个很不好听的名字,后来我师父给我改了,我才叫尹追月。”
追月,追月,尹秋水要她,去追天上的明月。
尹追月的话音刚落,天边沉郁的乌云倏尔裂开一道罅隙,月光顺着那道罅隙从窗棂间漏了下来,披在尹追月的身上,如一层薄霜。
至于曾经那个名字是什么,尹追月不能说。
那个名字的主人,应该是一个死人。
“那……我应该叫什么?你能不能也给我取一个名字,和你一样好听的名字?”阿狗颤颤地开口询问。
军帐中的烛火跳跃着,勾勒出尹追月和阿狗的剪影。
尹追月伸手去触那抹烛火,烛火舔舐着尹追月食指指尖上厚厚的茧子,尹追月不仅觉得疼,反而觉得温暖明亮得真实。
“秉烛,就叫秉烛吧。”尹追月的拇指摩挲着食指指尖上残存的温热。
“寒冬遥遥,暗夜迢迢。唯有秉烛,可盼春朝。”
这个国家,像是陷入了漫长的冬夜,何时能醒来,尹追月不知道。
她只能擎着微弱的一星烛火,慢慢地等,慢慢地熬。
阿狗不知道尹追月心中所想,但他对这个名字很满意。
“秉烛”和“煌业”,都带着“火”字,颇有相近的意味。
“那我以后就叫秉烛了!”
“不,还得给你取个姓氏。”尹追月道,“你不是我的奴隶,你得有自己的姓氏。”
在大坤,奴隶一般都是没有姓氏的,男奴基本都是阿猫阿狗这样的贱名,女奴的名字稍微好一些,大多是春柳春花,琴棋书画之名。但再怎么风雅,没有姓氏,也挣脱不开奴的身份。
身为奴隶,还能有姓氏的,只有宫中那些炙手可热的权宦。
阿狗本已下定决心,就是做牛做马为奴为婢也一定要赖着尹追月,却不想尹追月并不让他做自己的奴隶。
“为什么不让我做你的奴隶?”
阿狗的话逗笑了尹追月,尹追月伸手在他额头上轻轻弹了一个脑瓜崩。
“你看我身边这么多人,有谁是我的奴隶?哪有人生来就愿意给人做奴隶的?”
阿狗摸了摸刚刚被尹追月弹过的地方,她的力道很轻,一点都不疼,反而有一些些酥酥麻麻的痒。
“那……是跟着你姓尹?”
阿狗小心翼翼试探着问。
“你不是我的徒弟,不能跟着我姓。”
尹追月否决了阿狗的提议。
“我可以是你的徒弟,只要你不嫌弃我,愿意收我作徒弟。”
“我还没有收徒弟的资格。”尹追月缓缓呼出一口气,“衡阳规矩,只有有能力护住自己的人,才有资格收徒弟。”
而她尹追月,尚是自身难保,又哪里有收徒的资格?
“那……那我应该姓什么?”
“姓什么?”尹追月陷入思考,过了片刻才开口,“姓辛吧,甲乙丙丁戊己庚辛的那个辛。”
“为什么?”
阿狗喜欢秉烛这个名字,但不喜欢“辛”这个姓氏,听着总让人觉得很辛苦,很艰辛。
“我初见你时,你是斗兽场奴隶中的八号,按照天罡地支计算,应该姓辛。”
尹追月想起自己在令牌上写下的“八”字。
当时她是去斗兽场上杀人的,而不是去下注的,那个美人托着金盘问她给几号下注时,她不过随口一问,随手一写。
却没想到,那个被她下注的“八号”奴隶,正好是被她捡回一条命的阿狗。
也算是冥冥之中的一种缘分吧。
阿狗本来准备开口询问尹追月能不能换一个姓氏,尹追月却继续说了下去:
“辛,也是我很喜欢的一个英雄的姓氏,提到这个姓氏,我才觉得,我现在所做的一切,有那么一点点勉强的希望。”
“是谁?”
“稼轩先生。”
提到辛稼轩,尹追月的手不自觉地摸到腰间的佩剑,想起了了稼轩的那首词:
“渡江天马南来,几人真是经纶手。长安父老,新亭风景,可怜依旧。”
世殊事异,没想到如今的长安故都,又再度沦陷敌手。
阿狗听不懂尹追月在说什么,也并不知道稼轩先生是谁。他只听明白了一点——
尹追月口中的那个人,应该是她很崇敬的英雄。
和英雄同姓,那这个姓氏,应该也不算太糟糕。
尹追月望着阿狗眼神中的迷茫,浅浅弯了弯唇角:“现在不知道没关系,以后就得知道了。衡阳可不养白丁。”
尹追月扶着少年躺下,替他掖好了被角。
“好好睡一觉吧,辛秉烛,明天会是一个新的开始。”
尹追月离开后。但少年却没有立即合眼。
躺在这样温暖柔软的被褥上,终于不再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可有时,却也会生出做梦一般不真实的感觉。
生怕醒来时,又在那个群凶环伺的斗兽场里,你死我活。
“秉烛,辛秉烛……”
辛秉烛反复呢喃着自己的新名字,痴痴地望向窗外。
乌云四散开的夜空,不再是墨一般纯粹的黑,而是湛湛的深蓝,在月色柔光的映照下,如同记忆中得以包孕万物的碧海。
军帐外,有风拂过草木的声音,窸窸窣窣的声音,仿佛起伏的海浪,在吟诵着碧海自远古时代便世代流传的歌谣。
辛秉烛将手放在胸口的位置上,那里本来应该有一颗珠子,如今却只剩下空荡的心跳。
跟着这么一个有权势又厉害的人,应该能找回他的珠子吧……
辛秉烛在海浪一般的风声中,缓缓合上眼睛。
尹追月回到自己的军帐点上烛火,马上要班师回朝,前线所有的军务都要处理妥当,决不能给北戎一丝一毫的可乘之机。
“将军,咱们真的要带那个奴隶走吗?万一他是……”
赵采薇的脑海中闪过无数种可能。北戎的细作,太后的细作,宦官的细作,皇帝的细作——都有可能。
这个奴隶出现的时机,以及他所有的反应都太过古怪。
这个奴隶看着并不算壮实,身手也不算好。斗兽场中数十号奴隶全都死在池中,怎么偏偏就他活下来了?
其他被关押在斗兽场牢笼中的奴隶,一经释放重获自由,全部欢天喜地地四散奔走,没有人愿意再和官府的人扯上一点关系,生怕哪天又被抓回去,再度沦为贵人们的万物。
怎么这个奴隶,似乎对自由一点都渴望,就是死活要赖着尹追月?
赵采薇想不明白,但她不相信,她能发现的端倪,尹追月会发现不了。
“如果他是旁人的细作,我更要把他放在身边,时时刻刻盯紧了。”
尹追月的手指一下下地敲击着桌上的案牍:
“我是秘密潜入扬州斗兽场的。我们正是靠着出其不意,才能火速攻下扬州。我遇见这个奴隶时,扬州尚未夺下,尹追月的名头也还没打出来。我倒是想看看,到底是谁又这等未卜先知的本事,早早地就把眼线准备好了。”
还料定她一定会心生恻隐,救下这个人。
烛光打在尹追月的侧脸上,她半张脸暴露在明亮的烛光中,而另外半张脸沉入浓浓的阴影里。神情晦暗不明,唯有指尖敲击的节奏,让人胆战心惊。
见尹追月早有成算,赵采薇才算松了一口气。
尹追月到底是尹追月,用不着她在这里杞人忧天。
“将军高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