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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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扬州,斗兽场。
一个身穿大红官袍的人,将一块白色玉璧投入水中。
“抢到玉璧者胜出!请宾客押注!”
一阵急促的锣鼓声响起,奴隶们争先恐后地跳入水中,去寻找那块沉入深潭的玉璧。穿着轻纱的美人,手捧金托盘,摇动着曼妙的身姿,从宾客前飘过,请在场宾客下注。
宾客需在手中的令牌上写下奴隶的编号,押上身上的钱财,去赌哪个奴隶,能抢到今日的彩头。
来这里的宾客,全都是扬州城的权贵,无一不是豪掷千金,就为观赏这场血腥的游戏。
美人捧着托盘,举手投足间带起阵阵香风,巧笑倩兮地来到尹追月的跟前:“请官人下注。”
“前十号有谁还没被下注?”
“除了八号,前十号的其他奴隶,都有贵人下注了。”美人用娇声软语回道。
“那就八号吧。”
尹追月摩挲着手上的令牌,用沾了墨的毛笔,在上面随意地写下一个“八”字。
尹追月的漫不经心,让美人微感错愕,随后又忍不住眼波流转地轻笑起来:“原来女公子想玩个大的,却不知女公子备下了什么赌注,来赢这一场?”
什么赌注?尹追月从怀中掏出一大沓地契,甩在美人的金托盘上:“这些够不够?”
美人拿起盘中的地契细细查看,她跟着郎主从大坤到北戎,出入官场这么多年,也是有些眼力劲的。这女公子的地契,全都是北边的庄园田宅,盖着北戎官府的印章,做不了假。
南渡数十年,这北边早已是戎人说了算,汉人的处境举步维艰。这女公子能一次性甩出这么多田宅地契,绝对是个极有门路本事的。
“够,当然够。女公子豪气。”美人收好地契,娇嗔着接过尹追月手中押住“八号”的令牌,“但是输了,女公子可别心疼啊。”
“那是自然。斗兽场的规矩,生死不论,愿赌服输。”
尹追月拿起一旁果盘里剔透的葡萄,漫不经心地丢入口中,不再看那顾盼生辉的美人,而是将目光投向了乱作一片的斗兽场。
已经有奴隶在水下找到了那块玉璧,但只有成功将玉璧拿到岸上,才算是赢。水下的奴隶们,可以采用各种手段从别人手中抢下玉璧,生死不论。
奴隶们激烈地扭打在一起,溅起翻腾的水花。他们有的抄起随身携带的匕首,朝对方刺去,有的解下身上的绑绳,死死地套住对方的咽喉。
透过飞溅如箭矢一般的浪,只能看见一双双猩红的眼睛,奴隶们狰狞的表情,在这片混沌污浊的深潭中,扭曲又绝望。
如果不在这里殊死搏斗,除了最终成功拿到玉璧上岸的那个人,剩下的其他人,也都会被处死。
水中的人越痛苦,刺激得岸上的人越兴奋。
“十一号,给我弄死二十二号,用绳子勒住他,狠狠地勒死他!”
尹追月对面一个身着华丽锦衣的公子按捺不住,直接冲到了斗兽场的边缘,用手中名贵的折扇,大力地敲击着栏杆,带着嗜血的疯狂。
一个人起来了,就会有无数人跟着起来,为自己押注的奴隶加油助威。若是看到押注的奴隶落了下风,或者被其他奴隶直接弄死了,便开始破口大骂。
“操他娘的,都是什么垃圾,看着这么健壮的块头,没想到这么没用!”
权贵们的残忍凉薄,让尹追月毫不意外。
正是因为大坤多的是这样的人,国运才会衰颓至而今这般田地。
但真正让尹追月觉得悲凉的,是那些水中殊死搏斗的奴隶。
明明同是被命运捉弄、苦难缠身的可怜人,却仍是不得不置天涯沦落人,于万劫不复的深渊。
水中岸上,全都是闹哄哄的一片,视人命如草芥。
尹追月抬头看了眼斗兽场外月亮的方向,时候没到,她还不能动手。
尹追月祈祷着那些奴隶能对彼此再宽容一些,再撑得久一些。如果撑不到她预设的时间,那她也无能为力。
她不能为了几个奴隶,放弃整个扬州。
“光是这样玩,未免太没意思了。知府大人什么时候把养的宝贝鳄鱼放出来?”
首座之上,扬州知府黄志平旁边,一个高鼻深目的北戎人大笑着进言。
“野利将军说的是,放放放,这就放,给大伙助助兴!”
随着黄志平的一声令下,四面的水闸被打开,被饿了许久的鳄鱼,全部急不可耐地冲入水中。
“好!好啊!这才有意思!这才是斗兽!观看奴隶们打来打去的太没劲了!”岸上的权贵们纷纷喝彩起来。
奴隶们为了争夺那枚玉璧,本来已是筋疲力尽,哪里还有多余的气力招架那些鳄鱼。
闯入潭中的鳄鱼不费吹灰之力,便咬死了好几个奴隶,鲜血瞬间染红了整片水潭,刺激得那些鳄鱼越发狂乱与兴奋,尽情地撕咬享用着它们的食物。
痛苦的哀嚎与悲鸣此起彼伏,岸上的人却如听仙乐一般抚掌大笑。
这年头,南人在北人眼中是猪狗不如,可南人自己,又是如何对待同族的?
这便是生逢乱世,大道不行,人还不如畜生。
尹追月没忍住捏碎了掌中的葡萄,紫红的汁水溅满了她的手掌,黏腻的感觉,如同鲜血。
“大……大大大人,不好了!”一个身穿染血铠甲的将军,跌跌撞撞地闯入斗兽场,“定……定济军……攻……攻入扬州了!”
“说什么屁话,哪来的定济军?如果是大坤乱民或者奴隶闹事,通通杀了便是!不要拿这点屁大的小事,来扫本官的兴致!”
黄志平起初看都没看那个将军一眼,直到将军跪下来声泪俱下地磕头:“大人!两重外城均已陷落,内城也被包围了!定济军是真的攻进来了!”
黄志平的脑子“嗡——”得一下炸开,周围的宾客开始骚乱,尽管难以置信,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随着跪地将军的这番话,全部从斗兽上转移开了。
“这……定济军攻进来了,要……要不这斗兽就算了,咱们……咱们先撤吧……”
锦衣华服的权贵中,尽管有人仍有些舍不得这一掷千金的豪赌,但最终还是在家奴的劝奉下惜命离开。
尹追月冷笑着一把推开身边的果盘,登上了深潭的边缘。
血腥的恶臭,随着翻腾的水浪一阵阵地涌上来,红色的漩涡中,浮着数十具血肉模糊的尸身,现在已经不是奴隶们在争抢玉璧,而是轮到鳄鱼们争夺食物了,数头巨鳄咬住奴隶尸体的不同位置,狠狠地朝不同方向撕扯。
鲜血迷蒙了尹追月的眼睛。密密匝匝,全都是断肢残骸。
尹追月穷尽所有的目力去望,才发现血红深潭泛起的一处微澜里,还有一个奴隶,小心翼翼地借着同伴尸体的掩饰,在朝岸边的一个闸门靠近。
斗兽到一定的程度,斗兽场通向岸边的小闸门就会打开,让取到彩头的奴隶,得以从鳄鱼的口中逃回到岸上。
阿狗艰难地移动到闸门的位置时,却发现以往已经打开的闸门,此时仍旧纹丝不动。
阿狗拼劲全身仅剩的一点力气,用力地摇晃着闸门,却发现只是徒劳。
“来人!开门!开门啊!”
无人回应他。
阿狗抬头朝高高的岸边望去——岸上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栏杆边守卫的士兵和看热闹的宾客几乎都已散尽,只能听见乱作一片的喧闹声,似乎早已没人在关注这潭中的情形。
阿狗摇晃闸门的声响,惊动了那些鳄鱼,它们发现还有漏网之鱼后,全部张着血盆大口,朝阿狗的方向围堵过来。
背后是封闭的闸门,前面是凶残的巨鳄,阿狗被切断了所有的生路。
阿狗已经精疲力竭了,攥着玉璧的那只手无力地松开,用两只手紧紧地握着全身上下仅存的一把匕首,不停地瑟瑟发抖。
难道今天……真的要死在这里吗?
他不甘心,可他真的没有活下去的力气了……
在所有人都转移注意的时刻,尹追月缓缓转到众人的视觉盲区,她悄无声息地放出藏在袖中的鹰勾爪,用鹰勾爪勾住岸上的栏杆后,随即将鹰勾爪另一头绳索紧紧地缠在自己的手臂上。
尹追月轻轻纵身一跃,以惊人的速度急剧下坠,在即将到达斗兽场深潭的水面时,一脚蹬在斗兽场四周的环形池壁上,利用这一蹬之力,配合着悬垂的绳索,如同灵巧的飞燕一般,荡向那个奴隶。
就在鳄鱼即将咬上那个奴隶的千钧一发之际,尹追月紧紧地抱住了他的腰身,在闸门上再度狠踹一脚,让绳索回荡的力道,将他们甩回岸上。
整个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岸上的守卫甚至根本来不及反应,只有那些鳄鱼,眼见着送到嘴边的晚餐不翼而飞,狂怒地张嘴奋力扑咬,却只撕扯下了阿狗用来蔽体的最后一寸布料。
阿狗被尹追月平稳地藏到岸上一个不易被人看见的角落,劫后余生的惊魂未定还未消散,随之而来的,便是赤身裸体的耻辱。
他身无寸缕地蜷缩在冰凉的地面上,用蜷起的双腿,徒劳地遮蔽着身上不可为外人见的羞耻,流血的双手仍旧颤抖地握着那把匕首,警惕地看着尹追月。
人为刀俎,他是鱼肉,他不知道这个人为什么要救他,他只知道,面前这个人身上穿的锦服,一看就价值不菲。她和那些贵人们,是一类人。
那些高高在上的贵人们,就喜欢戏弄他们这些奴隶。先给他们一点希望,随之再狠狠地碾碎,看着他们堕入更深的绝望,那些贵人会笑得更加开怀猖狂。
只要这个人一声令下,就可以立刻把他大卸八块,重新投入潭中喂那些鳄鱼。
“别怕,我不会伤害你的。”
尹追月别过脸没有看阿狗,她解下身上的披风,轻轻地覆盖阿狗的身上。
披风上温暖的气息立刻包裹住阿狗,由寒冷导致的战栗暂时得到舒缓,但深深的恐惧,依旧让他全身觳觫。
尹追月从怀中取出一瓶伤药,放在阿狗的面前。
“这是治伤的良药,你带走敷在伤口上。”
尹追月伏在阿狗的耳边,压低声音对阿狗道:“待会儿这里会有变故,你要是还有力气,一旦发现形势不对,就趁乱跑出去,千万别回头!要是实在没力气,就在这里千万藏好了。”
尹追月温热的呼吸喷洒在阿狗的耳廓上,让阿狗感到不适,但他还没来得及作出任何反应,身边的人已经起身不再看他。
尹追月匍匐着身子,慢慢收起了鹰勾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