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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遇故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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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到底是耽误了。
撒蹄的骏马飞速疾奔在道路上,闪晃之间把其他车辆一一超速过去。向怀南注意到皮质残喘大半的挂挡器,正被那张坚毅侧脸的主人毫不留情地辣手摧花,他忍不住提心吊胆,这根杆子会不会今日报废在此。
支架上的手机微信响不停,预备机的电话也几乎没断过,来不及再回去了。
忙碌的苗头初显之际,向怀南也主动提出不用先送自己回去,他们可以一起同路。
天色逐渐暗沉,本来高饱和的透明度忽然降至压抑低沉的黑,明显有下雨倾向。
没过多久,果然一场暴雨倾天而降,像是有谁从最顶上豁出一盆水似,车挡板瞬时化为花果山水帘洞那层屏障,包裹住众人安全的同时亦隔绝了外部视线。
“怎么突然下这么大雨。”后排乘客见状惊叹出声。
“天气预报上也没显示今天会有雨啊。”
“一场秋雨一场寒,没仔细注意这一年又快到头咯。”
有位年纪偏大的奶奶念叨着,自带岁月感的嗓音低声响于静谧厢内,应着窗外暴烈哗哗雨声,颇有种天注定的宿命感。
大家无言安静了一会。
向怀南瞥见向永远皱眉认真看清路况的样子,会精聚神地盯住前方不放。雨刷器作用有限,每次只能赶着那快速清空的几秒瞅下路况,车速也因此慢了一半。
微信框里不停弹出同行吐槽及延误的语音,天之所降暴雨实乃大家不想场面,可奈何谁有那能耐能和天爷商量一番。
面包车行驶至一村庄,为了时间的衔接不断开,前五分钟经过来电提醒的乘客早已站在街口处等候,后门被拉开之前,靠近那位置的几人默契不用分说的一同往里处挤了挤,只望能及时避开那泼天的雨水。
“轰——”
“哗——”
幸运的是,眼下所停路况是虽不平整但还算平实的水泥路,而非飞扬四溅和成稀泥的泥土路。所以车门打开后,来者腿脚还算干净。
但他们没想到的是那么巧,这回遇见了以前老同学。
“这雨整得谁出门都得是落汤——”
那人费劲千辛万苦把大包小包塞进来,屁股才放下一半抬头后也愣住了,话如卡顿的磁带停在那儿说不下去。
向怀南和向永远安静看他没出声,俩人如出一辙的沉静面容,黑不溜秋眼神里根本没什么见到熟人的欣喜。
气氛明显不对劲,其他人很懂人情世故的只在心里暗揣摩没谁问出口。
好半晌,那人也明白打破僵局的突破口只能自己开,于是开始建设台阶,尝试找回成年人该有的体面交际。
“嗐,就说电话里声音怎么那么耳熟,原来是你啊远子。”男人说话声一下高扬,还掺杂几分熟人见面的亲切,不过孰真孰假大家心里清楚。
目光移向副驾驶后,他有些犹疑的问:“这是……怀南?”
听见自己名字被喊出来,向怀南勉力忍住心里那股膈应,没出声寒暄,只是看了他眼转过身去没搭理。
向永远望见他回避动作,主动站出来担下外交工作,应付好久未见的老同学:“他最近回来有事。”
“你呢强子,去容市干啥,打工。”他边顶着倾盆暴雨倒车,视线边努力搜索着准确路线。
被唤作强子的男人笑意一僵,神情很难看的反驳:“不是打工,我这次去容市是那边有几个兄弟生意做得还不错,喊我过去一起试试。”
说完还慷慨补充道:“远子怀南,到时你俩要想去容市可以联系我啊。”
言下之意是能够给他们安排工作。
向怀南轻勾一个讽刺弧度,这些年他也算见过一点世面,何况随着网络兴起,不同阶层的生活水平早已公布于众,这个世界的参差几乎没有秘密可言。
扫过后视镜,瞄见顶出蛇皮袋的物品形状,自己还从未见过,本世纪有几个预备成为生意老板的包袱,能勤俭持家到锅碗瓢盆都舍不得再另买一份,还需从家乡带个电饭煲过去。
况且就算有,但只要是这人说的话,他一概不听不信。
向怀南依旧不搭理,甚至玩起了手机。
向永远嗯了声,也没继续往下聊的意思。
可有时候,有些人是看不懂眼色的。
“远子没想到你做这个了,咋样,挣钱不?”
他们住得相隔好几个村,没什么共友,况且生活奔波起来谁还有心思去注意八百年前的老同学。
“这得看淡季旺季,没有个准数。”向永远随便回着。
“哦——”他微仰下巴拖着调,又问:“怀南这也是去容市?”
“他今天去县城,我顺道接他回来。”代言人很是尽责。
谁知强子像自以为占领高地的八爪鱼,不依不挠地继续往下打探道:“怀南,你个大学生现在做啥啊,一个月肯定赚得怪多吧?”话里话外明褒实贬,语气里藏不住的攻击感,明显想挖些热闹出来。
向怀南滑屏动作一顿,但还是迟迟没讲话,心里的烦躁恶心正被他努力压抑着。不回应,是不想跟他再牵扯上什么。
驾驶方向盘的向永远眉头紧皱,耐着性子应付眼前的老赖皮蛇打哈哈,“人大学生肯定每个月赚得不是我们能想的,他脑子从小就好使,做啥都聪明,咱还是别自找不痛快问这个了。”
强子一听不乐意了,十年前的那股无赖痞气又昨日重现,不满挑刺道:“我问怀南没问你,他你媳妇儿啊,你帮他说。”
话音即落,天空里突然打出道惊雷,吓得车内众人一哆嗦,纷纷有些慌乱扫顾窗外暴雨,眼下危险系数不用言说分明指数上升。
这平地一声雷,也引得向怀南心中那股郁气一触即发,他像暴风雨中的海燕那般,语气平静却莫名能撼住人:
“我又不是你丈夫,你打听那么多隐私干嘛呢。”
随后给身侧人下达指令:“永远好好开车,不想丧命就不要分心讲话。”
后半句用词明显过分,但到底是在点谁也都清楚,外头正下着暴雨,这一车子人命也不是开玩笑,不想死就别打扰司机好好开车。
局势逐渐清晰,热闹看得也已顶饱,况且外面情况真不是开玩笑,有些人也慢慢出来表明立场。
“这天太吓人了,先别聊天了,让人好好开车吧。”
“是啊,雨下得那么大,能看清东西就不容易了,别分心说话了。”
听完大家建议后,向永远眨巴了下眼,很是配合听话的“哦”了声,也不知应的哪一句。
没去看强子的表情,懒得去关注不喜欢的人来膈应自己。向怀南恢复先前玩手机闲适样,好像什么都不关心。
可只有他自己才知道,眼下心里有多恶心。多年未见,这茅厕里的石头还是那般的臭。
或许还有向永远也知道,他余光时不时扫去三分。
这人还是和以前一样,每当进入警戒勿扰状态时,表现得都是风雨摧之皆不改的韧劲,看似和往常差别不大,实际周遭低压明显可见。
越生气越平静。
想到这儿他的思绪莫名也开始跟着不耐,一下子,向永远也挺烦的。
那蠢货没事去什么容市,换个地方就不是坐他们车了。
这么多年过去,讨厌得还是让人倒胃口。
不长眼的跑他们面前蹦跶什么,有什么能拿的出手值得嘚瑟的吗。
照过镜子吗。
正玩手机的向怀南一顿,感觉座位底下的车轮,走向有些狂野起来,抬头发现窗外的雨势并未减小,而向永远状态明显有些不太对劲,可见几分戾气。
他这人生气有一点特好,那就是理智尚存。从小到大,无论生多大的气,发多大的火,脑里最深处总是绷着根清醒的弦,局面再坏心里也有数。
向怀南不知道别人是不是这样,也没问过谁,但他一直以来都是这样。
意思就是说,眼下虽然生气,但五官视察能力尚佳,丁点细微变化都能感受到。
眼下同样皱着眉的男人,可能因为处于“唯我独尊”的buff状态,做起往日绝不会出手的多管闲事,态度也不自觉老干部风。
副驾驶的人严肃出声道:“小心点。”
伴随这句嘱咐落地,明显能感受到车势逐步平稳,向怀南看见后如愿收回监管目光,于是就没注意到男人红透起来的耳朵。
停到大巴站点处,空旷场地临时搭建出一个避雨帐篷,大到足以罩得住所有人。
向永远解着安全带投去视线,黑眸线路明确的望向某人,“你就待车上吧,我下去收票钱。”
公司规定是,谁载来的乘客谁收车票,后续结束统一上交划提成,前几年一个人头十块钱,现在随着经济消费增长,已提升至二十。
那眼神和话语不像商量样,更似笃定。向怀南见状,忽然有种说不出来的安心感,就好像船只已靠岸。
他本就不打算下去,于是点着头嗯声应好。
车门距离帐篷还有小五十米的路程,这中间免不了要淋点雨水,哪怕有伞顶着,没谁帮忙话仅凭一人力量是有些困难。向永远打着伞帮几位把大件行李拖下车,唯独对强子吭哧背影无动于衷。
待收账时,厚脸皮小强又故作开玩笑的说:“多年老同学,不给打个折吗?”
向永远也笑说:“要不然我打个电话给上头,你来议价?”
“你看你,我就开个玩笑,你有必要当真吗。”然后这傻波嘴上不饶人着,但手老实的扫码转账一百。
向永远没搭理,给完票根,直接走向下一人。
收完账上驾驶座,把车开至一边儿,把停车位留给后面来的同行,他没再下去。
空着的大巴车还未来,他们一般都会确保人安全上车后才会离开。
雨势渐小,老天泼水工具从盆变成碗,这自然白噪音成为车里唯一流动气氛。
自打人下车向怀南便收起手机,目前明显处于神游沉思中,不知在想什么。身旁的人也双眼放空,盯着弯曲水痕后的黄土沙地,不对,眼下已变成黄土水泥,也不知在想什么。
淋过雨的外套脱至后座,暖气轰轰作响吹得脸渐渐发麻,空间就这么无声安静着,没人说话各想各的。
突然,向怀南开口:“有件事我一直忘了谢你。”
强子在车上时,他满心只顾着屏蔽对方一丝一毫气息,人离开所在领域后,脑海反而蹦出许多过往画面,琢磨到些以前没注意到的细节。
比如,“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高二那年,有段时间刘强一直针对我。”
向永远先是愣怔了下,然后隔几秒嗯一声,就没再说起其他。
或许很多人认为,越是经济不发达地区,思想越封建传统。其实这话,向怀南持保留意见。
他更认为是,越秩序不成熟的地方,人性里的“恶”觉醒越早。
在这里,街头成群结队抽烟,讨论人类生.殖.器的“古惑仔”,其实才是初中生。
店铺遇见的年轻打工仔,很大可能高中辍学没读完,便穿戴起成年人的皮囊假装游刃有余行走江湖中。
为什么不读书,原因千奇百怪。
但群羊效应,肯定是重中之重。
或许区域不局限于农村,全世界各地皆是如此。
刘强便是其中一只羊,还是恶羊。
当年的社会比现在还要没秩序,在这个地方善比恶更原罪,有人可欺成了种谈资。
更厉害的角色不敢惹,所以他乐于欺压比之弱小的存在,势单力薄又喜欢独来独往的向怀南,便毫不意外成了其囊中餐,班里同学见状更是躲着不敢来往。
一次两次故意招惹,向怀南都忍了下来,第不知几次再来挑衅且程度愈发过分时,他直接脚踢课桌一个书本暴扣刘强的脸,就此彻底结下冤仇。
没错,刘强欺压他,不算结仇,向怀南反击,才算结仇。
明明不想惹事,只想安安稳稳高中毕业后,赶紧离开这个鸟地方,可有人偏偏不愿如他愿。
当时的向怀南就算再冷静,再有远观,也仅是个十六岁儿郎,视角和胆量终究有限度。
冷静过后,少有的后悔冒出头。
在被放话让自己“小心点”后,心里更是十分担忧过,前途是否还再光明,毕竟他见过刘强的恶心手段,毕竟他有想要的美好未来。
于是简简单单的一句狠话,吓得那时的少年郎当晚一夜未眠。
可令向怀南意外的是,第二天,一直和刘强井水不犯河水的向永远,在篮球场上突然不知何原因的把球砸向了对方,这事成了全校重大新闻。
刘强从不愿意招惹向永远,因为有前人之鉴,这家伙儿真斗起来不是个会要命的主。
他不像向怀南对未来抱有美好期待,他没什么在乎的,无所谓,烂在原地都无所谓。欺软怕硬的主终究比不过光脚不怕穿鞋的。
但面子比天大的轻狂少年人,哪能受得这般侮辱,不真打挑挑衅还是可以的,于是后面一段时间,刘强的欺压目标变成了向永远,两波人开启互找事模式。
直至高二下,刘强辍学,向怀南彻底舒了一口气。
“当年要不是你投了刘强一篮球,我可能不一定会那般顺风顺水度过。”
向永远听笑了,眉眼弯起来后居然显得几分温和好说话,他好似蛮不在意开玩笑道:“那看来,我这一篮球投得还挺值。”
向怀南也跟着笑,然后点点头给予肯定:“值。”
“你当时为什么和他起矛盾?”他又好奇问。
谁知向永远沉默住,前一秒还开着口的蚌壳,下一秒突然紧闭不再敞开。
好一会儿,他才回:“忘了。”
向怀南看着只盯方向盘不转头对视的向永远,心里明显存疑不信,还记得当年自己被针对,却不记得那时两个人为何起矛盾,而况后者还是当事人自己的经历,怎么可能。
不过,他也从来没有让人为难的习惯,猜测应该是原因不方便吐露,于是便没再细究。
“反正都过去了,不记得也无所谓。”
“嗯。”
雨势已停,后视镜上沾染的雨点尤其影响视线,俩人各折了点纸擦拭干净。
向怀南擦拭的这边,视野角度恰巧能看见帐篷之下候车那群乘客,刘强的身影位列其中。
他缩着身子微呵双手,头四处张望,脚边围绕着大大小小行李,身上行头愈发衬得当年面目可憎之人,如今看来,愈发渺小如蚁。
过往有很多时候,包括此刻眼下,向怀南不禁纳闷,自己当初怎么会被这种货色威胁恐吓到。
明明这么一个不足为重的小角色,那会儿怎么能把自己吓到好长一段时间都提心吊胆。
但其实他也明白,此时非彼时。
想过再重来一次话会有怎样解决路径,但也清楚不可能有那样机会。
他摇摇头,过去已过去,想再多也是刻舟求剑。何必跟自己过不去,世上所有人皆不是往事的对手。
摇上车窗玻璃后,向怀南默不作声瞄了向永远一眼,那人正目朝前方举着手机回语音。
曾经他有猜测过,向永远会不会长成和刘强同一种类型的人,
但这次回来,向怀南发现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