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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第 1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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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的阳光透着些许戾气,直要把人晒得晕晕乎乎才肯罢休,虽有华盖荫蔽,玄烨仍觉阵阵暑气难耐,不觉加快了去延禧宫的脚步。穿廊过殿,总算到了宫门口,玄烨这才放慢了脚步,缓缓踱了进去。一众内监也轻舒口气,梁九功额上已附上了一层细密汗珠,在阳光下泛着微微的光泽。
穿过庭院,已至内殿门前,由于梁九功怀里捧着锦盒不便,旁边早有小内监打了帘候玄烨进去。刚一进门,虽有些许清爽之意,却仍是不比南书房中的凉爽之感。玄烨微微蹙眉,径自走了进去。梁九功则捧着锦盒候在了门口。
玄烨见云萱正倚在窗前读书,静静坐了下来。
玲珑轻咳一声,云萱才发觉玄烨来了,一时竟有些错愕。
玲珑退了出去,玄烨这才开口:“我来,是告诉你一个好消息的。我给郭络罗冉升官了,按理说,他是……他是你的家人,也该来祝贺你的。”
云萱已然明了,玄烨是来讲和的,况且,这些天她也饱受内心煎熬,又想起玲珑的一番劝解,起身道:“谢皇上,想必父亲能为国家做更多事了,也不枉他辛苦多年。”
“是,是,他是忠臣,朕都知道。”玄烨扶起云萱,两人目光交汇,云萱却低下头去。
“云萱……”玄烨刚开口,云萱却提了嗓子冲门外吩咐,“玲珑,去取一盏莲子羹来,皇上来了,正好喝了解暑。”
玄烨微微一笑,坐到云萱身边,环视一周殿内,把目光定在了琉璃盆中的一汪清水之上:“尽顾着读书,是要考状元吗,连冰盆该换了也不知。朕在外惹了一身暑气,好容易躲来你这儿,却也不比外头好些。”
云萱搁下书,睨了玄烨一眼,打趣道:“我这里定是不能和皇上的南书房相比,只是比那寻常百姓之家倒是好了太多。皇上真龙天子,何必屈尊于此,想必能满皇上的意的地方多了去了。”
玄烨闻言也不恼,只用手刮了下云萱的鼻子:“也只有你敢这样和朕说话。”云萱起身给玄烨脱下九龙天衣,又吩咐着给玄烨上几个冰盆,玄烨歪在榻上,信手捡起云萱搁置的书,随意翻了起来。
玲珑端了莲子羹来,云萱接过坐在玄烨身边:“皇上,喝吧,这莲子羹最解暑了。”玄烨见玲珑退了出去,舀了一勺在口中:“怎么没有冰一冰?”
“凉食伤胃,再说,若是吃多了凉食,现在积在体内,冬日少不得要发作出来,到时再伤了身体。”玄烨放下红鲤碗,握着云萱的手笑了笑:“还是你最体贴,别人都怕违了朕意,只有你真心待朕。”
云萱只是低了低头,并未言语,脸上却盛开一片绯红,似凝碧池中的朵朵红莲。玄烨眼前一痴,轻搂云萱入怀。
“对了,怎么想起看隋史了?”玄烨放开云萱,想着刚刚翻过的几页,又顺手拿起了那书。
“偶尔翻着打发辰光罢了。”云萱说着去取玄烨手中的书,玄烨却是不给。
玄烨目光恰好落在萧皇后一处,指了指书道:“这个女人,朕最不喜欢。”
“哦?我却十分钦慕呢。”云萱把书一合,放于小桌之上,端了红鲤碗来。
“此女身为皇后,却委身六人,与娼妇何异。”玄烨含了勺云萱喂来的莲子羹,舒了舒眉。
“萧氏何辜!世间女子,哪个不是盼着得一人之心而相偕白头,遑论萧氏。她可是位好皇后呢。若非炀帝负她,她又何至于此。如此,可见红颜命薄。”
玄烨听云萱如此说着,语中似有悲戚之意,心下不免一软:“云萱,杨广是杨广,朕是朕。朕若负你,必天地不容。”
“我只是为萧皇后而叹,可又关着皇上什么事了。”云萱堵上玄烨的嘴,“君无戏言,皇上以后不可乱说。”
“朕哪里乱说了,朕对你说的每句话都是真心的。”玄烨似猛然间想起了什么,在云萱耳边轻轻说,“你等着,朕送你份大礼。”
玄烨扭头冲着门外喊了声“九功”,云萱便挣开了玄烨的怀抱。
梁九功应声而入,依旧是捧着锦盒跪在地上,玄烨看着他的样子不觉好笑:“你就一直这么捧着它,也不说给朕拿进来。”
梁九功有些局促,继而赔着笑答道:“皇上您不吩咐,奴才怎敢随便进来呢,万一有什么不该叫奴才看见的,回头还不把奴才的皮给扒了。”
玄烨听毕哈哈大笑:“你啊你,敢开朕的玩笑了,仔细你宜妃娘娘替朕掌你的嘴。”
云萱瞥了一眼玄烨,假装嘟着嘴说:“你们主仆二人说话,加上我这个外人算怎么回事啊。”
梁九功起身把锦盒放于小桌,转身对云萱说:“还请娘娘勿怪奴才,现在奴才这个外人就告退了。”
云萱见玄烨只是笑而不语,拉着玄烨的胳膊摇着:“都是皇上惯的,他连后妃都敢欺负了。”
“唉,就是哟,都是朕给惯的,惯得你呀一点儿都没样子。”玄烨笑得合不拢嘴,云萱却起身就要走。
“好了好了,朕回去一定好好罚这个梁九功,连朕的云萱都敢得罪,简直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玄烨一把拉过云萱,从锦盒中取出佐领三官保献上的汝窑瓷瓶。
那瓷瓶色泽青翠华滋,釉彩肥润莹亮,素静典雅,温润古朴,在阳光下泛着清润的光泽,恰如一汪清澈的湖水。云萱接过瓷瓶,釉面抚之如绢,视之如碧峰翠色,有似玉非玉之美,不觉口中吟道:“雨过天晴云破处,这般颜色做将来。”
“果真好眼力,此瓶正是汝窑珍品。”玄烨面露赞许之色,再次以手抚瓶,恋恋不舍。
“哪里是什么好眼力,我并不知道这就是古籍中的汝窑瓷瓶,只是这天青色让我一下想到宋徽宗的这句诗,不过瞎猫碰上死耗子罢了。”云萱一笑,仰头目视玄烨:“这稀世之物,果然尽收皇宫。”
“唉,俗话说吃人的嘴软,拿人的手短,朕今日得了这汝窑瓷瓶,明日就得给天下办事了。”玄烨自嘲地摇摇头,见云萱一脸疑惑,继续道,“这是刚才郭络罗冉给朕送来的,他的意思朕不是不懂,无非就是让朕广纳天下贤士,别让他们像这瓷瓶一般埋没在乡野之间,空负了一身才学。”
云萱闻言,正色跪于玄烨面前,玄烨一惊,忙伸手去扶:“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
云萱避过玄烨,不卑不亢:“臣妾是要恭喜皇上。昔日唐太宗得魏征,长孙皇后大礼以贺,臣妾今日效贤后所为,故要恭喜皇上得佐领三官保大人这般贤臣。还望皇上听从大人建议,广纳英才,让天下寒士学有所用。”
玄烨听云萱以“臣妾”自称,又行此大礼,知她是所言从心,不由感动:“朕明白,朕自不负你这番苦心。”玄烨扶起云萱,“内有贤妃,外有良臣,朕如何敢有丝毫怠慢。今年入秋,朕就准备加试科考,向天下表明朕求贤若渴之心。”
“如此,云萱便先预祝皇上招得贤士了。”云萱言毕,又见那桌上的澄净瓷瓶,不由细细琢磨。玉手翻过瓶身打量,却见瓶底刻着“奉华”二字。
“哈哈,有云萱这话,还怕不天下归心么。”说着,玄烨也把目光落在了刻字之上。
“莫非这是宋高宗赐予刘贵妃的瓷瓶?”云萱有些惊异地用手触了触那娟秀的字体,眼中有着瞬间的闪动。
云萱继续说道:“昔日高宗赵构宠爱刘贵妃,建奉华堂以配佳人,甚至不惜把汝窑精品都刻上奉华二字,可见刘贵妃是深得圣宠啊。”
玄烨见云萱沉溺于古籍所载之中,放下瓷瓶拉云萱坐下,相对之间,玄烨理了理云萱额前的发丝:“赵构所有,朕比之更多,你又何需羡慕刘贵妃。赵构对刘氏的好,朕对你只会有过之而无不及。他刻奉华二字,朕便举国刻云萱二字如何。”
云萱垂下眼帘,含羞道:“皇上开什么玩笑,若真是举国做这荒唐之事,我又与媚上惑主的妲己有何分别。再说,我哪里是羡慕刘贵妃,我是为他们之间的真情所感而已。赵构身居帝王,却对刘贵妃深情至此,不失为一段人间佳话呢。”
“那朕与你,难道就不是人间佳话了么。朕呀,是真真被你媚住惑住了呢。”云萱轻捶玄烨,却在举目间看到了玄烨眼中的自己,那般娇羞,那般幸福。
此时此刻,他的眼中,惟她一人。云萱浅笑,若此生真能如此,那么原先的苦楚便全都得到了上天的补偿,纵使这一刻就这么死去,她亦心甘无憾。
这段时间的酸楚、惆怅、不甘与落寞,全都消散于长长的吻中。
云萱闭上眼睛,她要让自己忘记那些不快,只铭记此时此刻。
在外人眼里,云萱是占尽天恩的宠妃,只有云萱知道,一日都不曾放下的家仇像千万只虫蚁似的日夜吞噬着她的心。
当初何天来的话犹在耳边,可她却苦于荣王的身份迟迟无法报仇。
皇上的叔叔,重权在握,她一个小小的妃子又当如何手刃仇人?
思来想去,仿佛只有一个人可以信了。
云萱托玲珑给韩冰将军送去求助信,求韩冰将军为她画来荣王府地形图。云萱做这事其实心里没底,她和韩冰也只是在山西同行几日,并无过多交情,她提出的非分请求要是被驳回也实在无话可说。
可韩冰不仅给她画了详尽的王府结构示意图,还为她讲述了如今荣王在前朝的处境。原来,荣王位高权重,已是皇上的心头大患,只苦于缺少一个除掉的时机。本月十五是太皇太后安排家宴的日子,荣王大抵是会入宫,皇上或许会在彼时动手。
云萱心中对韩冰感激不尽,也开始盘算了起来。
她不止一次地想象过荣王的相貌,也不止一次地疑惑过荣王杀害她全家的动机。若真如何天来所言,他只是为了得到娘亲,就对云府上下痛下杀手,那荣王着实是不容饶恕的。可若是再找错了仇家,荣王背后还有其他人……云萱不敢再想,她不敢再细想荣王之外的人。
但云萱不懂,为何皇上一次都没有再提起荣王,好像他已忘记了当初对云萱承诺过要为她报仇的事。
十五很快就到了,月上中天,照得人心里发慌,那样亮堂堂的月亮,仿佛从不属于这死气沉沉的宫里。
云萱穿了一身湖蓝色的浅色宫服,与其他妃嫔穿红戴绿不同,云萱就像天上的那轮月亮,并不属于这热闹的夜宴。
她不会故意讲些漂亮话讨太皇太后的喜欢,也不会提前学了几个民间的笑话逗太皇太后乐,更不会有眼力见地抢着去为太皇太后盛上可口的茶点,她只是默默坐着,观望着到底哪一个是荣王。
而荣王,姗姗来迟。
荣王步入殿门的那一刻,云萱的心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他的容貌并不像云萱想象的那样大腹便便满脸横肉,反而有些精瘦,虽上了年纪,却仍能从他的五官里看出年轻时的俊朗。他大步向前,那双鹰隼般锐利的眼睛扫视着四周,像是能洞察一切。
荣王为太皇太后施礼后入座,云萱一直望着他,手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她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她不能让任何人看出她的异样。
宴会如常进行,太皇太后笑语晏晏,宫人们穿梭其间,献上一道道精致的菜肴。云萱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过荣王,就像在等待一个可以一击致命的时机。
就在这时,一个侍卫突然冲进殿内,急促地禀报道:“皇上,宫门外发生叛乱,有人意图谋反!”
满座皆惊,太皇太后面色一变,皇上立刻站起身来,目光如炬,扫视众人。
荣王脸色微变,但很快恢复了常态,他上前从容不迫:“皇上莫急,就让老臣前去擒贼,天子脚下,我看谁敢放肆。”
侍卫愣了一下,转头似有难言之隐,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叛贼……叛贼打出的就是荣王的旗号。”
荣王这下坐不住了,赶紧跪在御前:“皇上,皇上明鉴,若老臣是叛贼,又怎会只身赴宴!您让我去宫外看看,到底是谁胆大包天,敢如此污蔑我!”
玄烨冷冷一笑,背过手去,又长叹一口气:“荣王!朕的亲叔叔!竟如此待朕!来人,把荣王押下去!给朕好好审问!”
一切来得太快,云萱来不及细想,荣王已被几个侍卫押解下去。月光洒在新漆的窗棂上,方才的骚动与杂乱散去,一切都显得那么寂静。云萱心跳如鼓,又缓缓坐下,玄烨摆了摆手,示意夜宴结束,太皇太后和宫妃各自回宫,只有云萱还迟迟未动。
玄烨见云萱还愣在原地,走过去为她披上一件斗篷披风,低声道:“夜风凉了,你也要多穿些。”
云萱并未理会,只是喃喃自语般问道:“他,真的谋反了吗?”
玄烨闻言,手上动作一滞,并未言语,转头对玲珑吩咐着:“送宜妃娘娘回宫吧。”
云萱望着玄烨离开的背影,在月光下越走越远,直到消失于僻静的长廊,心中五味杂陈。凭着韩冰的消息和自己的直觉,云萱深知,这一切并非偶然,今日夜宴,或许是玄烨早就布好的一场局。但无论如何,荣王入狱都意味着她的家仇有望得报。
玲珑轻声提醒:“娘娘,该回宫了。”云萱这才回过神来,轻轻点头,随着玲珑缓步离开了大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