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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夜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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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宁从正殿回来后快近卯时,天边浅露一角灰白,她蹑手蹑脚去屋外打了水擦脸,想着多少还是睡会儿,轻推房门的时候,腰间被人重重一揽。
夜色仍浓,但戚宁还是嗅到了熟悉的味道。
她侧过身,眉头拧紧,先是朝屋里瞧过去,见里头无甚声响才敢开口。
“你疯了?”
她一把推开还扶在她腰上的手,把人往偏僻的角落带。行至檐下,霍谨还不开口,颇有兴致看她着急的模样。
“这是颐祥宫。”
“我知道。”霍谨不以为然,伸手把玩戚宁额前凌乱垂下的发丝,“是我送你来的。”
这两年应是习惯了她在身侧,人一送走,倒有些念着。
戚宁轻打偏他的手,“既然王爷来颐祥宫都来得如此容易,何不直接潜入正殿,一刀杀了你记恨的人。”
“没那么简单……怎么跟在我身边这么久,还是笨?”嘴上嫌恶着,霍谨缓缓低首,凑她越发近,直至一股好闻的草香味儿沁他心脾,他才觉得平和许多。
邡州的山间处处萦绕这股草香,戚宁就是邡州人,甫一见到戚宁,他仿佛就见到一株清晨朝露清洗过的绿草。
褚蘅玉乃圣上幼子,地位尊崇,世间芳华什么没见过,可霍谨总觉得,能入褚蘅玉眼的,应当是戚宁这样的“草”,普普通通的绿草。
思及此,原本柔和的眉眼收敛,他俯身探向戚宁的后腰。
戚宁吸了口气,迅速伸手按在他的手掌上,隔着他的手,她似乎隐隐还是能感受到那股冰凉。
半晌,他抽回手,语气僵硬,“还是这样自作聪明么?”
戚宁自然是感受到他隐秘的怒气。
云霞滚滚,熹微晨光照到檐下角落。
霍谨手掌抚上她的脖颈,只需稍稍用力,便可让这株野草折根。
她骤然闭上双眼,眉间似因痛苦而紧锁,“王爷的仇是仇,我的便不算什么。”
美人垂泪应是一副画卷,他此时却无暇欣赏,抬手去拭那断线的珠子。
“听我的,我自会还你和家人一个公道。”
戚宁颤着肩点头,睁眼已是眼眶通红。
“王爷记得就好……以后我再不犯了。”
她脸上还有大片泪渍,霍谨怎么擦也擦不干,索性掏出一方帕子,手正举起,被戚宁半推回去,“天快亮了。”
霍谨把帕子递到她手中,走几步又回了头,欲说些什么,戚宁先开了口:“蒋征那儿你要敲打。”
“好。”
待霍谨彻底消失院中,戚宁眉头舒展开,用袖子抹了两把脸,神色恢复如常,随即又从腰间抽出硌了她大半天的东西。
那是一把木头做的匕首,毫无凉意。
她笑了声,随手把帕子扔了出去。
翌日一早,戚宁刚出房门,共事的姐妹稀罕地捧着物什唤她看,她凑过去,看到那方她昨夜丢的帕子。
“这恐怕是顶好的布料,我看跟宫中主子穿的南川锦比都不遑多让,会是谁落下的?”
戚宁知晓霍谨吃穿用度都精细,没曾想连一方帕子都如此注重,她不懂这些,只记得从前大伯家做生意,南川锦已是最贵的紧俏货了。
她斟酌着,预备说她也不知晓。下一瞬眼珠便触到帕子上绣的一个“敏”字,那宫女似乎也才看到,正要嚷起来,戚宁连忙道:“是我落下的。”
“主子裁衣赏的边角料,我向夏公公讨的。原也不是南川锦,有些相似罢了,贵重的东西我怎敢要来?”
岚岚了然,有些艳羡地将帕子递还给她:“敏是你的小字么?”
戚宁点点头。
敏之是霍谨的字,亲近的人都这样唤他。
戚宁把递来的帕子送回去,“我看姐姐你喜欢,不如就收着吧。我不识货,放在我这儿也就当个破烂用了。”
“这、这怎么好意思?”岚岚大喜过望,捧着帕子左看右瞧。
“姐姐以后多关照。”戚宁笑。
索性也是为霍谨办事,用他的东西拉拢贿赂人最好了。若不是玉牌贵重得太过起眼,她也是想送出去的。
“那是那是,方才你不是说昨儿回来晚了没睡好么,今日我替你把活计做了,你且去浅眠会儿。”
“谁要去浅眠?”
两人抬头,瞧见刚跨进大门的红姑姑。
戚宁识相地去拿一边的笤帚,温顺回话:“姑姑听错了。”
“哼,”红姑姑没正眼看她,白眼瞪上天,半晌,见戚宁也没过来,反倒是勤勤恳恳在树下扫叶子,只得扭捏走过去,“还拿着你那破笤帚装什么?”
院里其她丫头怯怯看过去,不知道戚宁哪儿又惹了红姑姑。
岚岚见状走到戚宁旁,装样子拧了把戚宁的大腿,“姑姑同你说话,你木着做什么?”
随后又跟红姑姑赔笑:“您别跟她一般见识。”
戚宁这才看红姑姑,“我不拿笤帚,听姑姑的,您说拿什么便拿什么。”
红姑姑气得脸红。
“当真是头倔驴,你是失了脑子还是怎的?昨日殿下叫你去正殿伺候你都忘了?”
“啊!戚宁,你能去正殿了?”宫女们围过来。
戚宁急忙摇头,“我说了不去。”
红姑姑再冷哼一声,“你倒惯会蹬鼻子上脸,敢跟主子唱反调。”
戚宁垂眼,昨日她的确是顺着褚蘅玉的话应了,不过提了个要求。
她要先做大宫女才成。
否则霍谨那边也无法交代。
“去正殿吧。”红姑姑抱臂,“殿下说他答应了,即日起你就是颐祥宫的大宫女了。”
戚宁手握着笤帚,扯出淡淡笑意。
身侧的姐妹们都围过来问她,几个活泼的当即调笑着给她行礼:“以后得唤姐姐了吧,戚宁姐姐您安好!”
岚岚踌躇片刻也过去,手里绞着帕子,“戚宁,这帕子……还是还你罢。”
戚宁推过去,“送人的哪有要回来的道理?”
她又跟围在一起的宫女说:“各位不必高看我,平日里多亏你们照顾,日后有什么甜头我一定想着姐妹们。你们也别忘了我啊,俗话说宫门深似海,我也得靠着你们不是?若哪日做错了事被贬回来,偏殿可得给我留个笤帚。”
众人纷纷称是,岚岚眉间愁云霎时消散,也被逗笑,捂着嘴道:“殿下宅心仁厚,你做事谨慎,怎会被贬?”
“花言巧语!”红姑姑冷眼瞧着她们,“该做什么做什么去,戚宁跟我走。”
一路无言,还有几步到正殿时,红姑姑才幽幽道:“想不到你还真有本事。”
“是姑姑教得好。”
“你不必在我跟前说些好听的,我也不是那群小娘子。”红姑姑停在殿门前,声音压低,“别怪我没提醒你,往日里殿下身边的大宫女可都是些什么人?你一个托宦官关系进宫的孤女,默默做事也就罢了,真到了这个位置,保不齐被谁盯上。”
戚宁认真给红姑姑行了一礼,“多谢姑姑教诲。”
她听得懂她话里的意思,褚蘅玉母妃乃圣上发妻,他又是圣上最属意继承大统之人,哪怕霍谨意见举足轻重,人们还是看好褚蘅玉胜过大皇子褚留英。褚蘅玉身边人的位置自然也被盯得极紧。
从前的明霞正是当今贵妃的亲侄女。
她曾问过霍谨为何觉得褚蘅玉会青睐于她,霍谨也说不出所以然,只要求戚宁定要用尽浑身解数。“你在他身边待久了,他定离不开你。”说这话时霍谨正执笔作画,笔尖骤然顿在画纸毫厘之上。
戚宁觉得这二人的争斗并非你死我活,只是两年前霍谨栽了一跟头,如今迫切想扳回一城罢了。
红姑姑摆手,厌烦道:“谁教你了,还不快些进去。”
戚宁回神,朝褚蘅玉的书房去。
正巧昨日的吴大人也在,他少时便跟着褚蘅玉做伴读,近日官拜礼部侍郎。
“殿下、侍郎。”
戚宁轻声问安。
吴勉示意褚蘅玉说话,褚蘅玉仍看着桌上案牍沉默不语,吴勉只好越俎代庖,将一册子递给戚宁,“戚娘子,这上头都是我找人搜集来的齐王喜好,你须得熟读。”
她轻点头,随意翻开一页。
上头赫然写着“甜物,甚厌之”。
戚宁眼睫一垂,悄然把册子阖上,霍谨此人平日手段狠辣,眉目阴沉,可他有个不为人知的嗜好,就是爱食甜物。
每每桂花飘香时,便要吃京都酒楼做的桂花糕。便是远谪邡州这两年,也要人快马加鞭从京都送过去,油纸打开,花香照样浓郁。
“只是明目张胆将人送去王府未免太过显眼,平日里殿下和齐王来往不繁,需得想想怎样才能让他注意到戚小娘子……最好是他亲自将人要过去才好……”吴勉皱眉若有所思。
戚宁没听他说什么,只见褚蘅玉凝眉拿起手边的茶杯,随后意识到没了茶水,又将茶杯放回去。于是她退后两步,把门轻开了道缝,正好看到小苏朝她挤眉弄眼。
片刻后,戚宁捧了杯热茶放到褚蘅玉手边。
褚蘅玉手微顿,而后轻声问道:“为何想做大宫女?”
戚宁回:“颐祥宫大宫女月例是阖宫上下最高的,比奴婢原先的翻了一番。”
“我知晓了,年关将至,这宫宴也得办起来了。”吴勉那头说得尽兴,抬眼才望见两人已三言两语聊了起来。
吴勉清咳两声。
褚蘅玉扫他一眼,“你总是在这旁门左道上格外上心。”
更何况如今才未立冬,哪里来的年关将至?
吴勉不禁扼腕:“殿下,霍谨报复心极强,今日的——今日的线报说得还不明白么?两年前咱们是如何将他送到邡州,估计他便要如何把您送去邡州。”
“两年何其长,也不知他又有什么计划。与其死死盯着您的错处,还不如将——”
将心思放在扶不上墙的大皇子身上呢!
有外人在,他也不敢将这大逆不道之言宣之于口。
“殿下要先下手为强,霍谨不近女色,怎会知道咱们偏偏剑走偏锋,在他身边安插细作?”
半晌,褚蘅玉抬眼凝向戚宁,“事成之后,你要什么赏赐都可。”
戚宁莞尔,“奴婢定当竭尽全力。”
吴勉猛地一拍脑袋,”我险些忘了,殿下!过两日宫中不是有宴么?”
褚蘅玉知道他说的什么,立即回绝:“那个不去。”
“此次是皇贵妃操办……”
“正是皇贵妃操办,所以不去。”
皇贵妃是褚蘅玉母妃,戚宁眼睫动了两下,心中也猜出了七八分。褚蘅玉今年已有十九,莫说皇子妃,身边连个亲近些的女子也从未有过。皇贵妃因这事儿也急了许久,时常召些官家女子进宫玩乐。
“霍谨也甚少赴宴,我去了亦无用。”褚蘅玉又道,“等年关再说。”
“年底外守的宗室子都要回京都,安平侯家小侯爷前些日子就说启程了,小侯爷回了,霍谨应当是要进宫的。”吴勉说罢,看褚蘅玉脸色不好,随即又圆回来,“年关也好,也好……”
安平侯。
戚宁心一跳。
当年她苦寻仇人时在二伯书房中找到封密信,信中便提到了安平侯,后来她用计跟着霍谨,没想到霍谨被贬到了邡州,是以此事搁置了两年,她还从未见过安平侯。
戚宁骤然出声,“若齐王会赴宴,奴婢也想去瞧瞧,毕竟从未见过齐王,日后不好揣摩。”
吴勉不禁笑了两下,打趣道:“三殿下都说了不去了,你还劝。莫不是皇贵妃念叨的时候,你替殿下挡回去?”
哪知戚宁正色,咬了咬下唇,像下了决心,无比诚恳道:“皇贵妃说什么,我都替殿下挡回去。”
吴勉愣怔一瞬,随后大笑起来。
褚蘅玉从公文中抬眸,眼神落在她交握的掌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