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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怪异的委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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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朝,崇光七年,落日西沉。
悬崖之上,一身份贵重的白衣少年袖手一挥,洒出一抔骨灰,眼眶随之泛起潮红。
身为当朝皇帝,周煦已非众人可倚靠的参天树,只不过一片仲夏槐花,轻轻触碰便碎落一地,与单薄的纸人没有分别。
一只供人操控赏玩的傀儡罢了。
而现在,这只不堪再忍受被人操纵的人偶,要开始演戏了。
“哈啊……”伴随着一声沉痛的叹息,清亮的泪从他眼角滑下,滴落在脚边,不偏不倚,恰到好处——
正正好,能让身后那位权倾朝野的华相看见。
演戏嘛,就得演全套啊。
周煦就这么双目迷离望向远方,在原地杵了好一阵,又抬手抹抹眼泪,转身道:“华相,一切已如你所愿,可见朕的真心?”
华自横忙躬身伏低道:“微臣不敢。臣从未对陛下有过半分逾越之心。只是那林侯之女着实古怪,阴郁寡言,喜怒无常,却能让皇上执意要纳她为妃,岂不正应了坊间传闻——此女熟习巫神妖术,蛊惑君心?”
啰里啰嗦,狗屁不通。
周煦心中不悦,却好歹是个体面人:“爱卿为朕思虑周全,朕自然感念于心。”
“陛下言重了,这是微臣的本分。为君斩除一切隐患,方是为臣之道。纵要冒天下之大不韪,为朝野不齿,臣,也绝无怨言!”
作秀的又何止周煦一人。华自横早已打好了腹稿,一字一句铿锵有力,与他这阴鸷长相实在违和。
老狐狸。周煦心中暗骂,忽闻一旁传来微弱的啜泣声。
他扭头循着声源看去,却见侍卫秋耀正悄悄抹泪。
一个壮实堪比张飞的大汉,就这么娇弱地淌着眼泪。
周煦轻咳几声,示意他戏过了,见对方没有反应,便靠过去低语:“差不多得了,人好好活着都要被你哭没了。”
“陛下,林、林姑娘没了。”秋耀一张糙脸上流水潺潺。
“朕知道。这都是依计行事,走个过场即可,不必如此投入……”
“陛下!”秋耀“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臣先前所言句句属实,林姑娘她真的……”
秋耀早已避开太后耳目,悄悄告知周煦计划的失败,但周煦本能地抗拒真相,只当秋耀是为了继续诓骗华相演着戏。
可如今看来……
周煦心一沉,缓缓扭头,对上了华相那张再也掩饰不住笑意的扭曲面容,恍若见了古画中的鬼魅。
片刻后,只听得那魅影伸手指向周煦手中的骨灰坛,缓缓开了口:
“大胆侍卫,怎得一惊一乍,惊扰陛下呢?林侯之女,不早就在那坛子里了吗?”
————
“啊嚏!”
面前的香粉随着林晴疏的喷嚏腾空而起,给这昏暗的空间更添一分朦胧。
所谓的“待客室”,就是这间用于堆放香料货物的狭小仓库,四面的墙用黑布严严实实蒙盖,更添压抑。
也不知是资金不足,还是有意掩人耳目……
林晴疏抬头打量一眼拾掇妥帖的云晰,目光集中于其戒指和抹额上的彩色宝石,估摸着是第二种情况。
只是,她真的不明白,事情究竟为何会发展到如此地步……
此刻,林晴疏的对面静静端坐着一位红衣罗裙、风情万种的美娇人,目光潋滟,眉眼含情。
林晴疏的右手边,孟楚景正气定神闲往杯子里倒花茶。
而林晴疏的左边……
“彦殊!你这里欠我的拿什么还!”
云晰右手紧捂心口嘶吼,手上还攥着一小把蔫头巴脑的小雏菊。
“我早就提醒过你,不要再玩忽职守。既然你没有尽到让我安心修机器的职责,那你的花也只能撤出我的实验室。是你。是你亲手害死它们的。”
彦殊的声音在平静时有种吉他弦摩擦的金属质感,与他机器人般冰凉的话语相得益彰。
“这位彦殊公子的嗓子是……”林晴疏向右手边的人请教。
“自己嚎的。每次实验失败就大喊一通。”孟楚景平静地闷了口花茶,好像早已对这场面见怪不怪。
“原来如此。”
看来此人科研水平堪忧,否则也嗓子也不至于嘶哑成这样。
林晴疏一手托腮,静静观战,忽然又想起了什么似的,补充问道:
“‘实验’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就是用石头摆宴席。”
孟楚景终究还是被这刁钻又突然的提问打了个措手不及,信口胡诌。
“啊……原来如此。”林晴疏恍然大悟般点头。
很好,很自然。
她暗自得意,为自己的谨慎沾沾自喜。
她已决心要装作照朝土生土长的原住民,然后回到崇光七年,做回她的侯府小姐。
万万不可被同类觉察到自己穿越者的身份,押送回现代。
晴疏越想越入神,而那边两个幼稚鬼的争执也愈演愈烈。
云晰:“你就不能再等我几秒钟?我都跑出来了!我不管,你赔我花!”
彦殊:“哦?和我算账?那到时花回去,你留下?”
云晰:“你修不好机器和被人打扰有半毛钱关系?提前试验了那么多次不还是出了故障?真是人不行怪路不平。”
“……”
“差不多就行了……”晴疏终于忍不住小声制止,生怕这两个互揭老底的人再吵下去,他们的身份就要暴露给对面这位货真价实的古代美女了。
像是这才意识到还有旁人在场,那两人总算暂时消停下来。
孟楚景总算找到了说话的时机,神情泰然对红衣女子道:“抱歉让你见笑了,不必在意他们——反正他们除了添乱也没什么价值。客人你只管说你的。”
方才还吵得不可开交,谁也不肯先服软的两人,此时居然同仇敌忾起来:“喂,你说什么呢!”
言罢,震惊于彼此之间令人反胃的默契,“嘁”了一声,各自坐到了长桌最远的两端。
专业给人搭台阶下的神。晴疏对孟楚景肃然起敬三秒钟。
红衣女子扯了扯嘴角,挤出一抹笑容,极力对这群怪人表现出体面和礼节,道:
“小女子江映雪,是花月楼的花魁。前日夜里拾得一纸张,上写‘若心有郁结,请找释忧馆,万般皆不拒,来者即是客’。故而今日造访。虽然唐突,但实在是有要事。望各位海涵。”
看来这释忧馆是做心理咨询生意的。
林晴疏像在逃脱游戏中收集线索般,又默默记下一条。
不过她怎么想怎么觉得不对劲:这三个人好像都有点精神疾病,莫非是久病成良医?
孟楚景凑近云晰,低声问道:“你扔的广告?”
云晰意味深长地微笑,昂起脑袋,好似在等人夸奖,却没得到任何回应,自讨没趣地往椅背一靠。
“姑娘前来,所为何事?”出于对美人的怜爱,晴疏不自觉开了口。
“其实是……”江映雪面露犹疑,目光在众人身上轮流转了一遍,压低声音,“我见到了脏东西……两次。”
一片沉寂中,云晰的笑声如期而至:“哈哈哈……笑死。你的意思是,你见到鬼了吗?”
一旁三人见了鬼一般朝云晰投去目光。
江映雪的脸色白了白,紧张兮兮抬起食指“嘘”了一声,眼神飘乎,好像生怕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听到一般。
“世上本无鬼,庸人自扰之。”彦殊以近乎嘶哑的声音吟道。
“我知道诸位不信,可我分明是见到了。”映雪的神情并未因劝解而有半分缓和,反而陷入更深的惶然之中。
随着她的讲述,一个算不得新奇,却又实在离奇的故事展开在众人面前。
那是七天以前,阴历七月初十,日头当空。
花月楼的前代花魁娘子,怜影,就这么自三楼雅间坠落,躺在地上没了气息。
此事一时轰动,坊间人人都传她是为人所害,惋惜她的绝代风华,却无人知晓当日那间房里头究竟还有谁。
而怪异之处绝不仅于此。
外人们不知道的是,七月十三怜影出殡那日,被封上了的棺材,因抬棺人的失手从山间滚落,棺盖与棺身分离。
然而,分明众目睽睽下装进了遗体封上的棺材,此刻内部竟空无一物,连陪葬物品也尽数消失。
可无论如何推演溯源,四处翻遍,均无法找到怜影的遗体。
一个死人,就这么凭空消失了。
江映雪目光滞滞盯着正前方的空气,自顾自讲述:
“而一直让我在意的是,早在七月初七的一个夜里,我便目睹了预兆……
“那是在乞巧市,我见到穿着坠楼当日芙蓉罗裙的怜影,在某个巷口闪过。
“她的脸没有血色,额间却淌着鲜红的颜色,骇人异常……”
林晴疏揪住了某些字眼:“若是一闪而过,有没有可能是是你看花了眼?或许那人不是怜影?”
“我看得再分明不过了。那身芙蓉罗裙,花月楼的女子人人艳羡,熟悉得不能再熟。何况,人的体态总归有其特色,我很确定那就是怜影的身影。
“可就当我想上前察看个分明时,她却消失在人群之中。待我回到花月楼,姐妹们又都说,怜影压根未曾出门。”
“那你们报警……报官了吗?”
云晰每次开口,都有暴露身份的可能。
“自当如此。只是无人深究,官府也就怠慢了。”
“但你说那日是乞巧节,街上人潮涌动,也不可全然排除错认的可能,” 孟楚景提出异议,“还有什么超乎寻常之事吗?”
“若只是这样,我便说服自己那是上天的警示,或眼花缭乱下的臆想。
“可就在两天以前,中元节那夜,我又看到她了——穿着陪葬的素色云纹罗裙,就这么出现在我眼前,然后消失在花月楼的长廊尽头……”
江映雪似失了魂的人一般,声若游丝,气息拖得很长,听得林晴疏脊骨一阵发凉。
照映雪所说,她在怜影生时见到了她的死状,又在怜影死后,见到了她鲜活的身影……
这怎么可能呢?
林晴疏刚想开口说点什么,突然,不远处的大门外响起猛烈的敲击声。
咚,咚,咚……
好似来自冥府,那是魂灵的盛怒,死亡的召唤。
众人默契地一言不发,齐齐望向大门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