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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大雪 ...


  •   护元二十八年,千里冰封,万里雪飘。

      这是北边第一次进入小冰河时期,凛冽的寒风像刀子一样刺入人的骨髓,让人不住地吹气打颤。

      南迁的队伍中多是贫苦的农民,万物闭藏,就连泥土砌成的房屋都被冰冻了。

      天冷路滑,没走多远,就有尖叫声不断从队伍末尾传来。

      离的近的一些人听见声音后停了下来,在前面带头的人见后面的人没跟上,狐疑地看向围在一堆的人:“怎么了?”

      许是因为频繁被耽误进程,他的声音洪亮如虎啸。

      摔倒的老妪被扶起来,她惊魂未定,连喘几口气了才对领头队长抱歉地说:“对不住,队长,实在是年纪大了。”

      队长见是个年老的妇人,怒气消散了不少,等所有摔倒的人都被扶起来后,四散的人群才继续涌动。

      刚刚摔倒的妇人是个孤寡,认识她的人不多,又因为天寒地冻的天气,大家不是很愿意因为一个步脚慢的陌生人耽误时间。

      褚楚觉得老妇人有点可怜,想去安慰安慰老妇人,但她自己都弱不禁风,能帮到什么?宽慰人的话她又说不出口,只怕老妇人自己也在安慰自己。

      她只看了一眼就移开视线了。

      “咳咳咳……”祖父的咳嗽声又此起彼伏地响起来,褚楚本就是贴着褚祖父,这会,祖父的咳嗽声仿佛要刺穿她的耳膜。

      她心里一阵刺痛,祖父的风寒藏在他身体里不是一日、两日了,偏他省吃俭用惯了,不愿意花钱找医师瞧病。

      启程南迁的前一天她请过医师,可祖父不愿意,他说他一身老骨头,死亡才是他的归宿。

      祖父察觉到褚楚的心酸,拍了拍她挽在他胳膊上的手,语重心长地对她说:“不要紧。瞎担心什么?”

      褚楚明显感觉到祖父的脚步加快了,她的祖父和父亲一样的口是心非,恨不得把自己的名字都说反了。越是被担心,就越给自己找补。

      她消除疑虑,很快跟上了祖父的步伐。

      -

      两个时辰过去,直到黑色墨水撒满整个云中城,队长大喊一声:“停下!可以休息了!”

      褚楚像是泄气了的气球,长长叹一口气,从包袱里拿出干粮塞到祖父的手里,看祖父接了,自己才心满意足地吃起来。

      祖父牙口不好,吃东西必须细嚼慢咽,她不一样,她还是长身体的年纪,狼吞虎咽吃完。

      祖父快六十了,为了他的安全着想,褚楚一路走得要多慢有多慢,她不想掉队。褚燎吃完,她就拉住褚燎的胳膊往前走去。

      褚楚视力好,即使天色再暗,她也能看清楚人们在做什么。

      见若干个人围成一个圆,发出吵闹的声音,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又不能离开祖父。

      直到几个拿着水囊“咕咕”喝水的人陆续离开人群,她才反应过来。

      她担忧地看向褚祖父,褚祖父点点头,失意:要去做什么就去做,我站一会儿没事的。

      她吃饭总要喝水,不然会觉得噎,这会就像发现了宝藏一样。从她的祖父腰带上解下水囊,“阿翁,我去找水喝,你先别动,我不让路,不然找不到你。”

      祖父一句话不说,对她点了一下头就闭上眼睛了。

      褚楚长得瘦,身体小,三两下就挤进去,很快就把水囊装满。

      从人堆里出来后,褚楚就迫不及待地举起水囊,大口大口喝水。

      “咳咳”,水再怎么说也是被冰融化的,冰寒,水更寒,更别说喝进喉咙了,她竟然什么也没有想就直接喝了。

      回到祖父身边,她把水囊重新挂在他的腰带上。

      冬天总是昼短夜长,她和祖父背靠背休息,慢慢地,她的左右两边都挤满了人。

      月至中天,鼾声如雷。

      褚楚很轻易地就睡着了,几天下来她已经完全适应几个大汉的呼噜声。

      她梦到了她的母亲,那个在她六岁时离开她的母亲。

      父亲是一个外乡人,如果不是这次小冰河,她或许到死也不会离开云中城。

      她出生在十四年前的暮春,那时候的云中城还没有现在这样寒冷。

      云中城的孩子大多是不过生辰的,每到四五月,她就到外面去摘樱花,不过樱花的花期很短,只有一个星期。

      母亲总是和父亲吵架,她不懂他们在吵什么,只能呆呆地看着他们,是祖父把她抱走的。

      她双手撑在祖父的肩头,目光没有焦点。

      在她五岁的时候,父亲死了,祖父说父亲死了,她看见母亲哭了,祖父也哭了,她不知道自己哪儿来的眼泪,也跟着哭了。

      母亲走的那一天,她在场。

      母亲哭的稀里哗啦,“我不能把自己断送在这个鬼地方!”

      “当初我就应该听他的,来到这个地方,地广人稀的,我的儿就因为就参军,骑马的时候一个不小心从马背上摔下来,滚了几里远,我这么大个儿子就这么死了!”

      母亲把她拉在怀里,“她要我带走吗?”
      祖父没有说话,大燕国国力不比其他国家,劳动力不足,提倡早婚,孩子当然生越多越好,所以对女子的贞洁不严苛,对于改嫁一事双手赞成。

      祖父说:“你带着孩子不方便,她就留在我身边吧。”

      母亲留下了一半积蓄,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她对亲生父母的感情不多,可能是受到其他家庭的影响,她认为母爱是伟大的、无私的。

      不是母亲,是母爱。

      她在云中城有一个叫“倩儿”的朋友。

      倩儿说:“我的名字是‘倩’,是有寓意的,我阿娘识字呢!她说‘倩‘是‘祈安’的意思,祈愿我平安快乐!你的名字呢?你的名字是什么意思?”

      褚楚羡慕极了,如果她的母亲没有离开,或许也会对她这么上心的吧。

      倩儿有一个好名字,也有一个好阿娘,她的阿娘识字,所以也教倩儿识字,倩儿又教褚楚识字。

      褚楚想,倩儿现在应该也在南迁吧,她家庭还算富裕,她一定能够安全到长安的。

      绵长的梦和漆黑的夜一起被将将亮的天亮掩盖了。

      褚楚是被无数的咳嗽声吵醒的,她直打哆嗦。

      领头队长是第一个醒的,他就直直站着,也不说话,也不打哆嗦,褚楚觉得他是冷惯了,这种死天气没有人不打哆嗦。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大喊:“出发!”

      褚楚扶起褚燎,她惊了,祖父的身体更冷了。是了,老年人的身体素质不比年轻人,他现在满脸写着“难受”两个字”。

      褚楚无法,她不是医师。

      队伍中倒是有一个医师,但看病需要用东西换,不管是食物还是通宝,都不大没有舍得,这种条件,她不确定医师会不会坐地起价。

      “阿翁难受的话可以去找医师看病,再宝贵的东西也没有你的命重要啊。”

      褚祖父话少,褚楚也不打算听他说出一二三,他觉得让她跟着他受累了,只想在死前多留一点有用的东西给她。

      几天走下来,人们都愿意开口说话了,本来都是临时组的队伍,云中城地域大,人口却少,加上小冰河,心情不好,情绪容易失控,一时间也不知道该怎么跟陌生人聊天。

      今是南迁的第六天,心情没有第一天那样糟糕,话也就多了。

      有个小女孩主动和褚楚说话:“你几岁了?”

      凤很大,小女孩说话哆嗦,褚楚没太听清她说了什么,微微歪头,懵懂地看向小女孩。

      小女孩读懂了褚楚的意思,她张大嘴巴一字一句说道:“你、多、大、了?”

      褚楚冲她伸出两根手指,说:“我十二岁!”
      小女孩见褚楚愿意搭理她,笑了,她嘴唇干裂,想来没怎么喝水,褚楚主动从祖父腰间抽出水囊,递到她身前:“你家人呢?”

      小女孩接过水囊,只喝了一口,“死了。”

      褚楚后悔,她不应该提起小女孩的伤心事,正打算说点话转移小女孩的注意力。

      小女孩看着褚楚右手边的褚燎,“你祖父什么时候死?”

      她怕褚楚生气,补充:“我的阿娘死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她脸红得和血一样,声音和蚊子一样,她太虚了,没几天就死了。”

      褚楚没责怪小女孩,只当她是因为褚楚提起她的伤心事,心怀不满。

      “阿嚏!”

      不是祖父和小女孩发出的声音,是褚楚发出的声音。

      “你也染风寒了吗?”

      褚楚点头。

      小女孩又说:“你怕死吗?”

      能不怕吗?褚楚再一次点头。

      小女孩突然说了一句:“你不要死啊,我也不要死。”

      她像是释怀了,抬头仰望昏暗的天空。

      褚楚面色难看,褚燎可能真的会死,而且就是死在她的面前。

      她拉住小女孩的手:“你知道这里谁是医师吗!”

      小女孩指着队伍最前头的一个人:“就是他喽,不过他看病挺贵的,我家看不起,所以我阿娘才死了。”

      褚楚心里的一簇小火苗在这一刻熄灭了,她指望什么呢?

      小女孩见褚楚失望,主动开口,“我把我的通宝和你的加在一起不就够了吗?不过把你的祖父救回来后,你没有食物,可能会死,他就算病好了也可能会死。”

      褚祖父又拍了褚楚的手,他的手不再冰冷,甚至可以用烫来形容,褚楚无声叹了一口气。

      阿翁知道自己的情况,一路上能少说几句话就少几句话,这会一改往日,“我年纪大了,也活够了,我死后,你把我葬在哪儿都行。”

      他抽出被褚楚揽着的、被捂得温热的胳膊,将自己热得发烫的手腕握向褚楚的。

      褚楚惊了,眼眶湿润:“阿翁……”

      祖父和褚楚说了很多,说他的一生,说褚楚父亲的一生,又说褚楚母亲的一生……

      说到最后,他从怀里掏出一封信,塞进褚楚手中:“这几年,你阿娘写过信,她说她的丈夫可以接受她的女儿,你到了长安后可以投奔她,她在长安长安坊,你能找得到的。”

      可以接受她的女儿,那她和她的丈夫应该很恩爱。

      褚楚不知道说什么了,不想让祖父看见自己伤心的样子,低下头去。

      她看见了祖父握在她手心之上的手背。

      -

      一颗温热的眼泪滴在祖父的手背上。

      褚楚握着他冰冷的手腕,泣不成声。

      一边的小女孩沉默地看着这一幕,她拉起褚楚的手,指向前方的队伍:我们落后了。

      褚楚擦干泪,想要背起褚祖父,小女孩不以为然,“你有多大力气?”

      褚楚心道:是啊,我有多大的力气,自己活着都是困难。

      褚楚将祖父的尸体放在一颗光秃秃的树下,褚祖父尸体贴着结冰的地面。

      褚楚和小女孩走了。

      -

      这是第十日了,气温比起前几天要高一点。

      褚楚还是觉得冷,她冷得都快站不住了,她只能感受到背后人的脊背贴着她,她的意识混乱,最后完全沉浸在无限黑暗之中……

      天光大亮,人群中有人喊道:“这两具尸体怎么处理?”

      大家已经习以为常,“全部扔在一起,不然找不到。”

      “懂了,懂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大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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