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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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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女子还是会在早上六点半的时候,准时出现一楼的电梯门外。
但她不是每次电梯门打开的时候,都能挤得上来。
至于她的下班时间,那就没个准确说法了。
过劳死在工位上的沈潭觉得,此人的加班程度和自己有得一拼。
铁皮门再次打开,女子终于挤进电梯,沈潭盯着她,不出意外地见到她怀里抱着的书。
她的眼睛里写满熟悉的疲惫,眼眶深深下陷,发青的眼袋,长着粉刺闭口的皮肤,油腻打缕的额发,嘴唇干裂而没有血色。
和每个走进这间电梯的人别无二致。
他们挤进电梯,麻木地和陌生的躯体贴在一起,干着日复一日没有尽头的工作,每月二十号打到工资卡上的数字在房贷和车贷两个词语间转了一圈,就像在海里撒了一把盐,迅速消失不见。
年度体检报告上的指标又飘红了,根本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到退休的年纪。
沈潭不明白,她为何还能拥有这样的精力,去啃一本被互联网时代抛在身后的,上个世纪的书籍。
庞大的机械车轮轰鸣向前,在尘土飞扬中,一只抱着书的蜗牛,不紧不慢地爬动。
蜗牛,沈潭是指这个女子的阅读速度。
也许是她工作之余完全没有时间看书,每次书页翻开之时,沈潭依旧能和上次看过的内容接轨。
书中的女主人公继承了庄园,又改嫁了,但生活并没有一帆风顺,她仍旧在苦苦经营。
沈潭抬起头,瞅着这女子。
焦急等待着翻页。
他发现自己的耐心越来越差,但即便变成无人在意的鬼,他也希望自己能够保持礼貌。
旁边的人已经划过了十余个短视频,而她还是没有翻页。沈潭终于还是没能保持住,气得跳起来。
“快点翻页好吗?”
他没注意到女子抿了抿嘴。
但是她的手指突然摸到了书页角,犹豫着捏起来,将这一页翻到一半。
虽说已经翻起了书页,但她似乎还在回味上一页的文字,书页迟迟没有落下。
但这对于沈潭来说已经足够了,他冷哼一声,将头探到新的那一页。
后来他觉得自己有点莫名其妙。
深夜的时候,连最后一个加班的人也离开了。
电梯停在一楼,沈潭站着,手指一一摸过每个楼层按钮,电梯不为所动。
他只能站在那里,回想着白天遇到的人。
头顶的灯光一闪一闪,嘲笑他只是个什么都触碰不到的废物鬼魂。
还活着的时候,沈潭不明白为什么人类非要每天拿出三分之一的时间,闭上眼睛躺在床上。
后来他变成了不需要睡觉的鬼。他的大脑依旧正常产生意识,却被锁在铁皮棺材里,在无人的深夜里,他只能看着轿厢里的小广告发呆。
身体不再感受到失眠的痛苦,但思维仍旧被孤独苦苦折磨。
新的一天快点到来吧。
在每个深夜里,他靠着冰冷的铁皮,一遍又一遍地哀求。
实际上他连冰冷的感觉也无法获得。
有时他会包含恶意地诅咒,希望这幢大楼里,有人会加班到凌晨。
那样,至少能短暂地打破他那死寂一片的铁皮箱子,让他摆脱淹过头的窒息,重新感知到生命带来的空气流动。
他死死望着那个显示楼层数字的屏幕,希冀它能发生一点变化,好让这电梯动起来。让门打开吧,走进一个人吧,哪怕那人只会短短地停留几十秒。
拜托了,让门打开吧。
然后电梯真的开始上升,一直升到第二十七层。
是她的楼层,沈潭后知后觉地想起,她今天还没下班。
门开了,她走了进来。
沈潭不知道自己是怀着何种心情,望着她翻开手中的书。
他轻轻地靠近到她身边,一同阅读。
女子手腕上的手表,指向午夜十二点。
在等待她翻页的时间里,沈潭忍不住嘟囔了一句。
“又这么晚下班,回家小心啊。”
但其实,他的心在暗自跳跃。
电梯从二十七层降落到一层,大概只需要五分钟。
以前的沈潭只恨这破旧的老电梯不能速度再快些。
他好像听见女子笑了一下。
她说:“谢谢你呀。”
沈潭抬起头,睁圆的双眼对上一双含笑的疲惫眸子。
她是不是在对自己说话?
他感觉她能看见自己。她在对他笑呢。
沈潭下意识回头望去,身后并无他人。
“你怎么……”
但是电梯发出的刺耳尖叫声,打断了他激动的问句。
箱体剧烈的晃动和急坠并不会影响到鬼,但还拥有血肉之躯的人就不一样了。
他想扶住她,看着她的胳膊从掌心穿过,看她摔倒在地。
电梯不再动弹,屏幕不再显示楼层,标志故障的指示灯一闪一闪。
他们沉默了。
片刻后,女子笑起来,坐在地上,捡起书籍和外套,轻轻抚平压折的书页。
“哎呀,有点倒霉。”
沈潭不明白她是如何还能用那张写满疲惫的脸,挤出笑容的。
女子说:“没想到这么晚了,电梯正好坏了。”
她无奈地看着他笑:“说不定要和你呆一晚上了。”
沈潭却感到胸口一阵轻松。
他也坐下来。他为这场事故开心不已,又为产生这种念头的自己感到羞耻。
今晚他不再是独自度过了。
“……你能看到我。”
“是的,你好。”
他不知道该用什么词语来形容,此刻他的内心。
坐下来,在无人在意的深夜,在破旧停摆的电梯轿厢里。
所幸天花板上的灯光还算值得依赖,不曾因故障而削减半点亮度。
他感觉自己有非常多的话语,想要从舌尖倾吐而出。
至少现在,有人能够看到他,能够将目光的终点放在他的眉眼间,并非穿透而过。
说些什么呢。说他曾经拥有过的那份工作?说这幢写字楼里的故事?说他死亡后的所有感受?
为什么他会被困在这间电梯?
为什么死去的,是自己?
他抿着嘴,小心翼翼地挪动,他能看到彼此肩膀接触的边缘,却依旧无法感受到对方。
“也许几分钟后,电梯就会恢复正常了。”他说。
女子笑了,一整天的疲惫让她牵动嘴唇的模样很勉强:“也许吧。我都做好在这里过夜的心里准备了。”
“幸好你也在,不然我还真会有点害怕。”
他默了默:“但我是鬼。”
女子翻动书页,他将视线落到纸张上。
“试试看今晚能看几章?”
他这才想起,自己反复催促对方翻页的模样,颇不自在地扭开头去。
但他很快随着女子翻动书页的手指,回到了故事中去。
在等待翻页的空隙间,他忍不住抬起眼睛,注视对方的额头,眼睛,睫毛。
他们偶尔会停下来,简单地讨论剧情。
女子的手机早在进入电梯时便已经电量空空,他们只能通过腕表来确定今晚的剩余时间。
他能看出女子眼中的困倦,几乎要全部堆满了。
她还在翻动着书页,显然是为了他这个没有睡眠的鬼。
“你休息一会儿吧。”
她将头颅靠在金属的轿厢壁上,打着呵欠。
“那我先睡一会儿。”
他以为很快就会有维修工人前来。或者等到明天早上,日复一日涌进这幢大楼的人们,发现这间停摆的电梯。
他以为自己会就这样奇迹般,多了一个朋友。
也许以后可以和孤独说再见了。
然后电梯再次发出了令人不安的声音。
轿厢颤抖着,爬升了片刻,在女子方才睁开困倦双眼的同时。
断裂的声音响起。
金属之间摩擦迸发出火星,他们在狭小的通道内碰撞,耳边有什么东西在发出吱吱扭扭的尖叫。
他感受不到下降的速度,眼前的画面只是在快速地变化,有什么在飞速地远去。心脏慌张地跳动起来,他有一种自己必须要呐喊的预感。
当他重新找回自己的位置。
太阳已经升起,写字楼的保安懒洋洋地敞开大门,一群群拿着早点的人们涌进来。
他已经从那金属箱子中脱离开来,不再被束缚。
他低头,向下望去。
弥漫的烟尘,支离破碎的钢材和灯光,像是一团被暴力拍扁的蛋糕。
红色的血液和白色的脑浆,四处点缀着,各式各样的人体组织。
几分钟前,这些东西还能组合成一个整体。
然后他看到了那本书,还保持着被打开的样子。
嵌在破烂的血肉胸腔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