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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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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多日的加班后,沈潭猝死在了工位上。
心脏仿佛在昏暗的舞池中狂舞,鼓点一下下敲击着浑浑噩噩的头脑,夜幕在眼前突然降临,他连最后的夕阳余晖都没能见到。
好在这一切的发生是如此快速,他再也不必担忧身体的日渐虚弱,仁慈的命运甚至没舍得让他感受到半点苦楚。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重新找回意识。那一瞬间,他恍惚地以为自己还活着,还是个深夜十二点饥肠辘辘准备下班回家的打工人。
他站在电梯内。
再熟悉不过的铁皮箱子,在二十八个楼层间日夜穿梭,将一群又一群的活体劳力装进这幢写字楼,将之装满。
再怎么鲜活的活体,经过这样的早晚运输后,也会被染上水泥和钢筋的味道,成为行走的螺丝,跳进机器的间隙中,组成了庞大的怪物。
现在这个怪物体内,少去了一枚螺丝。
没人会在意这枚螺丝是如何坏掉的,也不必考虑上哪儿寻找另一枚适配的零件。不出多日,自然会有单纯而天真的活体,争先恐后地跳进这处空隙。
他们会一点点削掉多余的血肉,直到自己能够适配这幢写字楼。
现在沈潭站在电梯里,就像他过去那样。
之前的他站在满是烟头和油渍的轿厢里,心里想的是昨晚临睡前又被甲方否定的第十三版方案,手里拿的是晨会要讲解的但实际上根本没人听的报表资料。
现在他在想,自己的尸体还好吗。
会有人通知他的父母吗。
他的积蓄足够买下一块墓地吗。
趁着促销打折买入手的游戏,在电脑桌面上静静沉睡了很久,已经不再期待光标的到来,没有人会将它们点开并启动。
大学期间购买的电吉他,和大量乐谱一起关在盒子里,就摆放在他的床头。每日深夜拖着仍能喘息的身体倒在床上时,那黑色的盒子甚至不能让他回忆起过去的意气风发与激昂澎湃。
他并不感到愤怒,也毫无悲伤感。报表、方案、计划、惨白的电脑屏幕、接连不断的电话铃声、领导发来的一条又一条通知,已经足够将全部气力消耗殆尽。
怒吼和哭泣也是要花费时间精力的,这些东西也不能将甲方的想法改变一丝一毫。
现在他死了,灵魂还困在这大楼的电梯里。
电梯门打开,无数人涌进来,他感觉不到拥挤,也闻不到臭烘烘的热气。电梯吱吱嘎嘎地上升,将一个又一个的人送走,却始终不放他走。
他想,自己是个电梯鬼。
人类见不到电梯鬼,电梯鬼也找不到其他同类。
电梯鬼只能站在这里,连吓人也做不到。
但是现在,他可以抬起头,看一看过去同事们的脸。
一个个模糊的大概轮廓,和这些人的名字绑定在一起,现在他有时间给这些轮廓加上眼镜、发型、发青的下巴胡茬、干裂起皮而涂着唇彩的嘴唇。
这间电梯已经很破旧了,在运行的时候会发出吱嘎吱嘎的声响。人群挤在这样的铁皮箱子里,没人关心它会何时停运。
也没人关心这里还有只鬼。
沈潭开始观察进出电梯的每个人。
最开始他还颇为不好意思地偷偷斜视,后来他才想起来自己早就死了。
没人能注意到他,他不用再担心自己的视线会不会让那些神经敏感的人勃然大怒。
每个人手里都会拿着一块小小的屏幕。
或是浏览着文件,或是刷着毫无营养的视频,将一惊一乍的背景音充斥整个轿厢。
他试着对他们做鬼脸,对他们的工作冷嘲热讽,对他们的衣着评头论足。
他在每个人的耳边尖叫,在电梯里跳跃,摁遍每一层的按钮。
他伸手去扯晃动的耳机线,他将食指插进豆浆里搅动,他抓住一沓文件想要将之撕碎。
最后他泄气地坐在地板上。
沈潭望着每个人的手机屏幕发呆。
从一层到二十八层,少至几十秒,多则十分钟,这些小小的屏幕成了他和这些人群唯一的消遣。
自以为是的专家大声讲解着人生鸡汤,多少年前的球星一脚射门的视频还在被剪辑手拿来做素材,从头到脚充满金钱味道的精致博主分享着自己的昂贵生活。
在如此拥挤而支离破碎的时间段里,能够接入互联网的移动终端避无可避地占据了人们的全部注意力。
后来有一天,他在拥挤的肢体和发光的电子屏幕中,看见了一本厚厚的书。
并非是规规矩矩印满五号楷体的A4纸,也不是五颜六色触感光滑的广告传单。
一本仿佛生错了时代的大部头书籍。坚硬的纸壳外皮,略有些发黄的纸张,厚度简直超过外卖袋里两个汉堡相加之和。
怎么会有人在流量时代,站在拥挤肮脏的电梯厢里,看一本九十年前风靡过的外国长篇小说。
但是那个手捧书籍的女子,就这样靠着电梯轿厢的铁皮壁,艰难地翻动着书页。
她会在月亮还没休息的清晨,和太阳早已回家的夜晚,抱着那本沉重的书,挤进电梯。
有时她会在嘴里嚼着变冷的便利店饭团,有时她会在腋下夹着杂乱的文件夹,唯独腾出一只固执的右手,将书举到眼前。
他想,自己一定是因为是太过无聊,所以才会在千篇一律的罐头笑声音效中捂住耳朵,将脑袋探到那本书的面前。
一个骄纵而爱慕虚荣的庄园主女儿,向已经订婚的男人求婚,被拒绝后出于报复的心理,随便嫁给了一个蠢货。
沈潭对此嗤之以鼻。
怎么会有人对这样的剧情看得如此着迷?
他甚至连文中的外国名字都记不住。
而那女子还是一日日地端着这本书,慢吞吞地浏览,举起的手臂被人挤得晃个不停,她的视线也从没离开过纸上的文字。
她的阅读速度也太慢了。
沈潭早早将这页最后一行的字句收入眼底,而她还没有翻页。
他怀疑她连每个标点符号都要好好鉴赏一番,才舍得移开视线。
文中女主所嫁的那个蠢货在战场上死掉了——就像沈潭预料中的那样,这样的剧情走向在他眼里是如此狗血,他确信女主一定还对那个拒绝她的男人念念不忘。
现在他在等待翻页,让下文来证明他的猜测。
而这个端着书的女子,大约还在回味此页的某个段落。
沈潭不耐烦地抱起手臂,将视线移到旁边人的手机屏幕上,其上有个站在果园里的大叔,正在向所有人推销着自家的苹果。
她怎么还没翻页。
沈潭又扫了她一眼,还没。
电梯缓慢地上行,沈潭抬起头,望向那个跳动数字的屏幕。
哦,她终于翻页了。
沈潭满脸嫌弃地挪过来,视线匆匆滑过,然后得意于自己的猜测正确无比。
可惜他这一页还没看完,电梯就停在了第二十七层。
女子忙乱地塞进一枚书签,然后冲出了电梯。
在电梯门关上的一瞬间,沈潭突然就想起了十年前的一个夜晚。
当时他还是一名高中生,尚且感受不到高考的压力,在每个窗外飘来汽车喇叭声的晚自习上,偷偷掏出抽屉里的名著。
当时大屏幕的智能手机还没那么普及,人们的生活还没那么匆忙,长长的耳机线连接的还是裤兜里的MP3。
班主任坐在最前方的讲桌上批改试卷,他在高高的课本书堆后面偷偷翻开书页,很快便忘却心惊胆战的感觉,纵身跃入字里行间的故事中。
有时他能在语文试卷中看到自己阅读过的片段,那份沾沾自喜会持续他两个小时的考试。
学业越来越繁忙,他总是在见缝插针地翻开书页。看完的书籍一本又一本,摞得高高的,他便给它们罩上防尘布。
他当时想,等周末了,等考完试了,等放假了,等高考结束了,他就不必再提心吊胆地,在老师的眼皮子底下翻开书了。
后来他毕业了,迈入大学校园,再后来大学也毕业了,在艰难的求职后,他走入这幢写字楼。
他不知道那些书是何时落满灰的,但当他回想起来,自己已经拖着一身疲惫倒在床上,手中握着长方形的电子屏幕,机械的拇指一下下地划动着视频。
无数个短暂的段子视频,快速而频繁地给予大脑最低限度的刺激,将他的时间全部偷走。最后他只能带着空虚合上眼睛,等待明早五点四十分的铃声将他再度带回痛苦的现实。
他不知道为什么在自己死后,变成鬼后,会再次想起十年前的自己。
当时的他还会天真愚蠢地充满幻想,当时的他还会相信“努力”二字,当时的他还以为未来的一切只会越来越好。
后来的沈潭,站在写字楼里,伸出一只手。
将那些镜花水月全打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