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金陵》面包壳儿

9、第九章

　　日子过得飞快。

　　转眼间，竟到了卢溪英出嫁的时日。

　　金福也数不清她在刺史府里待了多久。

　　二夫人撒手人寰，临走时死死握着卢溪英的手，似乎有什么未尽的嘱咐。

　　可她终究还是闭了眼，枯槁的掌心垂落。

　　三夫人与二小姐倒没什么变化，她们终究还是知晓了薛珩的身份。二小姐先与三夫人大闹一场，接着三夫人又与卢刺史大吵一架。

　　这个无解之题直到薛府的书信送至府上，才将将收了尾。

　　卢溪英成了薛府未婚妻，那对母女便彻底哑了火，只把她当成府上空气。

　　大小姐乐得自在，下人们却不那么幸运。

　　有段时日，偏院接二连三是下人的惨叫。

　　金福也遭过几次，竹编带着倒钩刺进背里，刮出一道又一道红痕。

　　彼时的金福却早已习惯了这样的疼痛。

　　她每日早起半个多时辰，飞去屋顶上找怀风练功。

　　她早就过了突飞猛进的年岁，只是能学到个大概，起码叫自己不至于弱不禁风。

　　虽然怀风说话意味不明，教的却还不错，金福勉勉强强能与他共处。

　　起码她已学会，如何在挨鞭子时不伤到要害。

　　金福本想叫上大小姐一块儿，可溪英的身体实在不好，撑不住这般折腾，几日便大病一场，只好作罢。

　　金福便把剩下空闲的时间交给了后厨，换着法子做好吃的养小姐的身子。

　　同得笑开了花，同喜在一旁恨铁不成钢，剁着肉骨头，砧板哒哒响。

　　这是晚上的补汤。

　　这天，金福正从屋里出来，就看到同得在下房边缘的柱子后面，抱着个包裹似的东西踱步。

　　他脚步细碎，额角渗着汗珠，看起来焦急万分。

　　他看见金福，便小心翼翼招手。

　　金福被他拉到一处角落。

　　“金福，我……”

　　他捧着那个袋子，支支吾吾。

　　金福奇怪，还以为他做了什么对不起刺史的事，关切道：“哥，怎么了？”

　　同得还是结巴，又环顾四周，确认没人后才将金福往角落里拉。

　　他咬着下唇，眼里带着恳切。

　　金福这才发现，今日同得擦去了脸上的煤灰，漏出有些苍白的面色。那双眼睛望过来，好像小姐盒子里尘封已久的珠宝，在阳光的罅隙下晶莹剔透。

　　往日他的嘴都可快，今日也不知为何，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我……我听说，按往常，大小姐出嫁的话，你也要跟着去。”

　　“是真的吗？”

　　他磕磕绊绊说完一句，又垂下头。

　　金福还从未想过此事，或许她觉得这是理所当然。她既然跟了主子，便要尽心尽力，至于是卢府薛府，差别倒也不大。

　　但她与同得熟悉了许久，也生出几分兄妹之情来，真要离别，确是不舍。

　　“放心吧哥，我会照顾好自己的，也照顾好小姐。”

　　同得一愣，嘴角瘪了又瘪。

　　他犹豫再三，把包裹收了回去，半晌才开口：“明日，平安街那儿好像有烟火……”

　　金福没见过烟火，可想到明日小姐要选些婚服，少不了麻烦，又迟疑许久。

　　她看着同得，忽然想起什么，正要走，却被同得拉住手腕。

　　“金福。”

　　他看起来下定了决心，声音也变得干脆起来。

　　“我知道你不曾想过这些，但这几年我也攒了不少钱，我算了算，够把我俩一起赎出去。”

　　“我想，近日战乱也平息不少，我们出去另谋出路，也不用在府里担惊受怕。”

　　“我知道——我知道薛公子是个好主子，但我想，咱们做了一辈子没名没姓的奴才，要是真能出去……”

　　他说得很快，生怕金福从哪里打断他，要把剩下的话说出去，再没勇气出口。

　　金福的手腕有些疼，但不知怎么，明明已经入秋，凉风拂面，却吹不走胸口的烦闷。

　　“我……”

　　她轻声开口，却说不出话。

　　金福不是没想过出去，可爹爹用命换她能苟活于世——她知晓卢刺史在何处埋葬爹爹后，每年都带一个馒头和一朵小花，同得也去过几次——她却不知晓自己能否在府外撑起一番天地。

　　“我，我的厨艺也够咱们开一家小餐馆，虽然钱不多，但盘一家偏一些的，肯定能过日子。”

　　同得的声音几乎恳求，见到金福吃痛的神情，又匆匆松开手，低声道了句抱歉。

　　金福陷入一团浆糊，似乎从进来那一刻起，她就忘了还有出去这般可能。

　　她记得丹若曾说，或许被哪家公子看上还有活路，普通人家出去了也要遭罪；她也记得自己替丹若凑够了钱，她却婉言谢绝，仍是留在府中。

　　可她从未真正为自己想过这件事，似乎进府之后，她真的忘记了那些生活。

　　不过对金福的过往来说，似乎并没有什么值得怀念的：战火、流亡、尸骨、饥寒交迫。张伯的馒头铺子是她记忆里少数闪闪发光的东西——盘下一个有店面的、属于自己的小铺子，这比任何美梦都要不真实。

　　可这样的可能却如同一柄高悬的利剑，就像怀风教她练武时悬在树枝上的沙袋子一样，在头顶疯狂的摇晃，张扬自己的存在，却迟迟不落。

　　这是真实的吗？

　　金福不敢去想。

　　她望了一眼金黄的秋叶，好像烈日，刺得眼睛生疼。

　　恍惚间她仿佛看到了，明媚的午后，梧桐树下的木屋，冒着热气的清蒸鱼，杯盏里晃荡的琼浆，三五人欢乐的笑意……

　　同得的声音又将她拉回现实，她终究还是在刺史府这个朱红框住的庭院里，还是那样过一日算一日的生活。

　　“我……”

　　“还有几日，我去我呢我呢小姐。”心跳忽然落回原味，这个未知的念想让她生起了满心希望与欢喜。

　　仅有的一块空缺，大概是她尚未给小姐归还的恩情。

　　她想办法还了这恩情，便能去走自己的路。

　　金福看见那双眸子里重新燃起的生机，仿佛一下同秋风交融，在半空与落叶舞出漂亮的螺旋。

　　“那烟火……”同得找回了心跳，还没来得及思考，脱口而出。

　　金福忽然弯起眼角，她已不再是当年那个只会躲在身后哭闹的顽皮小孩，倒是出落得愈发好看。

　　当年那株蔫蔫的杂草，终于也在尖端开出一朵小黄花。

　　“等同小姐说开了，我们还有许多次烟火！”

　　金福拍了拍同得的肩，虽说她长高了不少，可同得也是。

　　她甚至得抬得比过去更高了。

　　她正收回手，同得却在半空握住了她的掌心。

　　突如其来的暖意直抵胸膛，金福觉得同得好像有些魔力，明明如玉的眸子叫人舒心，掌心却炙热如火，又把那些凉意淹没。

　　同得咧开一个笑，金福从未见过这般幸福的微笑。

　　于是她也笑起来，看见自己在对方眸子里，不知为何又畅想起阳光铺满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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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福给小姐梳着头，白日的梦境不断涌向她的脑海。

　　“过几日我就要出嫁了，这么开心？”

　　卢溪英对着镜子逗她，金福这才发现自己正歪着嘴傻乐。

　　得亏大小姐人美心善，待人温和，只是打趣。

　　她哀怨地想了一瞬，赶忙收起笑意，辩解道：“薛二公子气度不凡，金福当然为小姐高兴。”

　　“薛府必然比这儿好许多，到时候，你也总算能逃出这儿了。”

　　金福拿着梳子的手一顿，一时语塞。

　　卢溪英在镜子里看得一清二楚，正色道：“若是不想，或是有什么苦衷，同我讲便是。”

　　金福犹豫再三，替小姐拿来温水润湿的毛巾，小声问：“小姐有没有想过，不在府里的生活。”

　　有自己的一小番天地，或许就是一间屋子，一扇窗。

　　卢溪英无奈浅笑：“我是刺史府嫡女，那样的生活不是我的。”

　　金福听得明白，小姐的意思是……

　　“那您与薛二公子？”她自知冒昧，却好像沾了同得的习惯，径直问了出来。

　　“卢家需要薛家的仰仗，薛家想吞掉卢家的地盘，各取所需。”

　　她说的云淡风轻，金福却五味杂陈。

　　她第一次与小姐聊这些，朝堂变革战乱纷飞，她除了知道要死人外一概不懂。

　　她以为只有奴婢要卑躬屈膝，到头来甚至还留了一丝勇气要向主子争一个自由。

　　可小姐从出生起便不是自己，连争取的勇气都不曾有。

　　金福忽然又苦笑起来，到底是各有各的苦闷。

　　嘴边的话又被吞进肚里，她不知如何开口。

　　“若是你不想去，我也能想办法替你找个新差事，只是溪宁这边……”卢溪英心如明镜，一眼便知，宽慰道。

　　“我……”

　　“若是想出府，待我婚事过了，三夫人也没理由阻拦。”

　　金福瞪大了眼，小姐真是和过往一样，看一眼便什么都知道。

　　她欠身行礼，闷声道：“我想与同得出府，找个地方好好生活。”

　　卢溪英扑哧一声笑起来，蝉翼般的睫毛下竟生出艳羡来。

　　“那感情好，我早就看出……”

　　“只是我还欠小姐一个恩情，不曾归还。”

　　多数时候，她不必与卢溪英这般做派。可今日到底是她理亏，金福直直跪在地上，磕了三个头。

　　卢溪英恍然一瞬，笑着摆摆手，只是将剩下半句说完。

　　“我早就看出同得那小子对你有意，你们一道找个清净也好。”

　　她亮堂堂的眸子里是对不曾拥有的渴望。

　　金福抬起头，满脸错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