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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书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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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叫你取柄扇子也去了那么久。”
御座下首,身披一袭凰飞牡丹云绫襦裙的美艳女子凤眸微挑,略显不悦。
那粉衫宫人惶恐不已,跪伏在地上连连磕头,将取来的一柄玉扇高举过头顶,祈求之声如泣如诉。
“公主殿下赎罪,奴婢一时不慎迷了路!求殿下宽宥!”
永宁公主谢承华是圣人的独生女儿,自幼被先帝和今上金尊玉贵着养大,论宠爱,便是太子谢承祜也望尘莫及。
公主一向娇纵,对身边宫人更是严苛。
“你迟来我不恼,可你坏了本公主的兴致,又当如何呢?”公主俯身附在她耳边,朱唇轻启,每个字都让人不寒而栗。
御宴上喧嚣不止,圣人正举杯与中书右丞共饮,百官们也喝得酩酊大醉,一个个放浪形骸,根本无人在意公主身边一个宫女的生死。
粉衫宫人压着头环顾一周,绝望地几乎要哭出来:“殿下!殿下!”
她声音甜美,仔细听宛如黄鹂啼唱。
英王闻声看过来,只窥见一片淡薄背影,即便跪在地上也可见那女子纤腰楚楚,盈盈一握。
他昂首喝尽杯中酒,醉意阑珊走到公主身边。
“公主何必与一个宫人斤斤计较?”他慢悠悠吐着醉话:“更何况今日是陛下设宴,公主要罚也得等筵席散尽。”
近些年英王在圣人面前愈发得宠,即便太子有时候也要避其锋芒,朝廷上甚至有人选主择路,纷纷押宝英王继承大统。
任他如何嚣张,永宁公主却不愿意做这个陪衬。
公主“哗啦”一声合上扇子,精准丢在英王脚边,砸到他的前伸的脚趾。
“本公主管教自己的宫人,何须英王置喙?”
粉衫宫人双肩耸动,后背抖如待宰的羔羊。
一个凶神恶煞的主子,一个谨小慎微的奴婢,英王顿时生出万丈豪情,要挽救这朵生死一线的娇花。
他拿出秦楼楚馆与人争锋的气势:“今日宫宴是为了庆贺暴雨停歇,天佑圣人,公主借机闹事,难道是为了让圣人难堪吗?”
“梁明礼你放肆!”
无端被扣上这么大一顶帽子,永宁公主怒火中烧,尤其英王这张脸靠近,她越看越气,抄起手边的酒壶就想砸在对方脑袋上。
就在两人即将大打出手的时候,上座一男子的声音传入众人耳中。
“陛下您看,英王和公主多吃了些酒,正在嬉闹呢!国泰民安,儿女绕膝,陛下洪福齐天。”
听完这话,满殿宾客立即起身向圣人敬酒。
圣人今日格外开怀,由云娘子服侍着连饮三杯,随后指着身边一个眉目清秀,气质卓然的美男子与众人介绍:“还是承义说话最得朕心。”
韦承义毫不羞赧,起身向众人团团抱拳行礼。
祝长安借机细细观察这男子,眉眼间满是精明,恐怕不是个只有皮囊,胸无大志的人。
韦承义这么一插嘴,永宁公主心里有万般火也只好按下不表。
她气冲冲坐回席位上,粉衫宫人诚惶诚恐站到她身后。
此时英王才看清楚此女的容貌,朱唇皓齿,肤如凝脂,尤其一双桃花眼看谁都多一份情。
英王看得有些带呆了,扯着此女的衣袖问道:“敢问小娘子芳名?”
“奴婢杏帘。”杏帘有些羞涩,声如蚊呐。
这般更叫英王爱惜,恨不能今日就和永宁公主讨了来,幸而他还没有昏了头,记得这是宫宴,暂且忍住。
回席前,英王还不忘和杏帘眉目传情。
这一切被坐在对面的祝长安尽收眼底,她点好一盏茶呈到谢承祜手边。
谢承祜挽袖接过,举止优雅,看遍殿中一幕幕好戏,镇定自若。
“英王,”圣人忽然开口:“朕让你查那咸阳道人,可有眉目了?”
歌舞雅乐都已退下,殿中顿时安静下来,无论是真的酩酊大醉还是假意逢迎,此刻都清醒过来,端坐在席位上心惊肉跳。
祝长安默不作声注视着这些人,中书右丞面露惋惜,永宁公主好整以暇,户部侍郎上官赫却是一脸的跃跃欲试。
只有谢承祜自顾品茶,莹白十指叠放身前,他唇畔含笑,神情舒展,胜似芝兰生于幽谷,不染凡尘是非。
英王扶着桌案摇晃着行礼,三次击掌,一队武士提着血肉模糊的身影进入大殿。
武士松手的一瞬间,那身影触地,忍不住吃痛大叫:“哎呦!英王殿下!求您饶了小道,小道什么都招!”
圣人常用重刑,尤其英王设立的提刑司更是敲扑天下万民,如今亲贵朝臣们早就见怪不怪。
永宁公主侧过脸,用扇子扇去满殿的血腥气。
“英王,你也太残暴了,也不怕冲撞了圣人。”
英王走到咸阳道人身边,捧着一杯滚烫的热茶不屑地撇了撇嘴:“公主悲天悯人,可这妖道却要乱圣人的江山。”
说着,他直接把冒着热气的水泼在咸阳道人脸上!
老道早被用了酷刑,脸上的皮肉被铁丝割得纵横交错,淡红的肉翻出来,甚至没有结痂。
这么一杯滚水浇下去,殿中只能听到撕心裂肺的哭喊。
祝长安攥着拳头,纵然她见过比这更惨烈的刑罚,还是做不到面无表情。
平日里斗得你死我活的朝臣们都傻了眼,一个个面露不忍。
祝长安忽然有些好奇,斜眼去寻谢承祜,他心痛地捂着胸膛,半伏在案上红了眼尾。
“说!谁指使你在京中散播谣言的?说!”英王厉声呵斥。
咸阳道人连滚带跑挪到御座前,声泪俱下道:“求求陛下,饶了小道!小道什么都说!”
圣人威势凛然,通身散发寒意,原本侍奉一侧的韦承义瑟缩着脖子退到阶下,御座之上,唯有一人。
“曾有一位朝中官员来咸阳观拜访小道……”
不等人问,咸阳道人娓娓道来。
五月中旬,京师大雨已连绵多日,京畿田亩俱被淹没,河堤几要崩溃。
百姓们无处诉苦,只能到寺庙道观求仙问佛,他观中的香火日益鼎盛。
那一日,一位富商打扮的中年男子自京城来,自称家中有良田千顷,如今遭难,不知该如何是好。
那富商言语练达,拉着了悟吃茶,不经意间透露出今日灾祸只因女皇失德,文武百官苦女皇久矣。
“道长本是天人,想来能参透天意,若是上天能赐福我等凡夫俗子,乃是我辈之幸啊!”
富商对着雨幕发出一声嗟叹,临行前,将一封信与一盒金砖留在道观坐席下。
“信呢?信上写了什么?”英王狠狠踹了咸阳道人一脚。
咸阳道人本就体虚,滚了半圈整个人趴在地上,好不狼狈。
犹记得数月前咸阳道人来京,百姓们夹道相迎,广设教坛,甚至在东宫门前求见太子时都不改盛气凌人。
数月光景,却变成这般魔样。
他也顾不上这些,立时从怀中掏出一份沾了血污的书信。
英王亲自呈送到圣人驾前,咸阳道人继续解释道:“信上说,朝中相公们都想劝谏陛下,可是有小人阻塞圣听,他们让小道以天意之名讲经于百姓,想借此让圣人尽速处置暴雨一事,免民疾苦!”
咸阳道人涕泪横流:“圣人明鉴!小道是受了旁人蛊惑,想以此法请圣人为万民作主,您就算给小道一万个胆子,小道也不敢质疑圣人不受天佑啊!”
他一味为自己洗清罪名,早忘了一连两月在京中大肆张贴谶语时的情形。
若说进京蛊惑人心是受人蒙蔽,那他拜访满朝文武的府邸都被拒之门外,难道还不足以看清楚此中蹊跷吗?
祝长安无声冷笑,只不过此刻大难临头罢了。
圣人看过书信,并不为咸阳道人三言两语所动,反而一派欣赏地把信递给永宁公主。
“华儿看看,此人的字写得不错。”
众人皆不知圣人此言何意,永宁公主匆匆读过,也跟着附和两句。
圣人突然脸色大变,指着看戏的祝长安吩咐:“你也拿给太子看看。”
祝长安身子发紧。
圣人喜怒不形于色,此刻沉声敛容,显是怒火中烧。
她依言把书信奉给太子,眼睑低到尘土中,一个字都不敢看。
谢承祜坦然展开信封,一字一句阅过。
他读信时,殿中仿若铺开一张大网,将所有人紧密包裹。
时间越久,勒得越紧,众人呼吸凝滞,唯恐一根针戳破静谧,名曰皇权的大网反扑在每个人身上。
风暴悄然而至,谢承祜却浑然未觉,他看完信,动作优雅地放进信封。
“回禀陛下,臣已阅过。”
“太子以为,此人字写得如何?”
“笔走龙蛇,入木三分,不失豪烈。”
“这字迹,太子可认得?”
圣人压抑的怒火几乎要喷薄而出,有些话不必开口,英王已经跳出来做马前卒。
“太子殿下!”英王指着谢承祜大声道:“咸阳道人供认不讳,这封信乃是太子少傅张松岩亲笔所书!”
“枉费陛下对殿下钟爱备至,殿下身为人子,难道就是如此报答陛下的吗?”
咄咄逼人,满殿皆惊。
谢承祜闷声咳了半晌,拿帕子拭去一滴血渍,他借着祝长安的肩膀绷紧脊背,跪在圣人身前,缓缓叩首。
“臣有罪,请陛下赐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