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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后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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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
英国公府二房后院。
喜乐声早从正厅里翻涌出来,和着酒气与灯火,一路晃到深巷暗影里来。
前院红烛如昼,帷帐重重,笑语不断;越往后走,人声便越稀,只有风从屋脊上刮过,将远处的丝竹吹得断断续续。
顾言念脚上只穿了一双极普通的软底鞋,身上一袭月白粗布襦裙,腰间束一条旧色布带,头上罩着低垂的帷帽,看着同随嫁丫鬟无异。
婚礼时,她安安分分地跟在几名二等丫鬟后头,从角门入府,又随同嫁妆一同被婆子们指点着去了后院。
及至喜娘们忙着折腾新妇、婆子们忙着张罗铺床,她趁乱从廊下抽身,悄没声地绕出去了。
英国公府坐北朝南,占地极广,二房这一支虽比不上嫡房排场,却也有三进院落、曲廊假山,一应俱全。
她未曾来过,只能凭白日里从霍廷澜嘴里听来的几句,硬往脑子里拼一张粗陋的“地形图”,再凭直觉摸索。
夜风从槐叶间吹过,带着一点酒肉混合着脂粉的气味,隐隐约约地散在院墙上头。
顾言念趁着月色不算太亮,翻上一处偏僻的矮墙,身子贴着瓦沿匍匐过去。
伤着的脚踝这几日虽养得好些,可一连几个起落,仍难免牵动旧伤,她咬着牙,不敢让自己在瓦上发出半点声响。
——霍廷澜说,那女人养在二房后头新添的一进小院里,原是预备给将来添妾的。
“后头小院”四个字说着轻巧,真正要在这等大府里找,却未必是什么容易事。
好在今儿是喜宴,二房上下大半的人手都在前头应酬宾客,后院灯火不多,从屋里透出的亮光,反倒教人更易辨认。
她伏在屋脊,看了一圈,只见靠东偏角的一带院子灯火较亮,正中堂屋亮着两盏大灯,左右厢房只点了小小壁灯,门前却有个婆子抱着斗篷守着。
那婆子再眼熟不过——
正是霍廷澜口中,“二房那边的人”。
顾言念心里一动,身形一转,从墙上轻轻跃下,落在一方假山后头。石缝间嵌着苔痕,被夜露打得微微发亮,她脚尖一点,藉着假山和廊下的阴影,慢慢贴近那一进院落。
越近,越能听见屋里传来的说话声。
隔着一重窗纸,声音不甚清楚,却仍勉强辨得出是女子的,带着几分娇气,也带着些被宠惯了的懒散:
“……今儿府里这么热闹,偏叫我在这角落里缩着,连个像样衣裳也不给做,叫人看了还当我是哪家卖身契来的……”
她的字音不甚地道,隐隐带了些外乡味。
另一道嗓子却是个年老些的婆子,赔笑似的劝道:“哎呀姑奶奶,您可轻些声。今儿是二爷大喜的日子,府里规矩紧着呢。您如今身子要紧,夫人也是怕您劳累,才叫您好生歇着。”
“歇着?”
那女子冷笑,“歇在这偏僻地方、见不得天日?你们不是说好,将来要给我个名份?也不知是‘姨娘’两个字值钱,还是外头那位小娘子的‘二太太’好听。”
说到“二太太”三个字,语气里添了三分酸意。
顾言念在窗外听着,眉心微微一动。
她本以为,会听见什么“二爷如何如何”、“某某郎君如何如何”的话头,好替大姐掂一掂人品,没想到竟是这般光景。
——听这语气,倒更像是谁被人许了虚头巴脑的承诺,实则只能悄悄藏在这偏院子里。
霍廷澈她也是见过的,虽看着没有霍廷泽气宇轩昂,但瞧这也是个玉树临风的谦谦君子。
不曾想面皮下藏了这样恶心的嘴脸。
她正想再往前靠近些,忽听那女子停了停,声音压得极低:“……你说,二老爷那边,可还记得我?”
“自然记得。”婆子笑着赔话,“若不记得,又怎会把您接进府里来养着?”
二老爷?
顾言念心里一惊。
她下意识屏住了气,耳朵几乎要贴到窗上。
里头那女子似乎不太信:“你莫哄我。外头人人都说,将来这二房是要分出去的,二老爷这一支也算得个门户。”
“如今他又得了个好儿媳,正是风光时候……他会不会,嫌我碍眼?”
婆子连忙否认:“哪能呢?姑奶奶您肚子里怀的是谁的骨肉,您心里头最知道。等过了这一阵子,大喜事忙完,夫人自会替您做主。”
“如今老爷忙着替二爷张罗婚事,哪有空顾这许多。”婆子絮絮叨叨,“再忍一忍罢,等您生下小少爷,那便是天大的靠山了。”
屋里一时安静下来,只剩女子轻轻的一声叹气。
顾言念听到这里,唇角收紧。
“二老爷”三个字,换算到英国公府里,只能是一个人——
英国公的亲弟弟,也就是今天大姐要嫁的霍廷澈的父亲。
原先她与霍廷澜只凭“二郎身边的人”那几句含糊话头,以为这女人是霍廷澈养在外面的妾,才被接进来安胎。
如今听这婆子说话的意思,倒像是那位二老爷在外头有了人,悄悄塞回府来不敢声张。
若真如此,这事固然也不光彩,可到底是长辈的私事。她虽替大姐愤不平,却也知道——
父辈的事,做晚辈的实不好去掺和。
更何况,若真闹开,只怕连大姐都没法做人。
她在阴影里站了片刻,悄然吐出一口长气。
……倒是她多心了。
既然不是大姐未来夫婿的人,那也就罢了。
男人风流,世间少有不沾这点浊气的,她虽瞧不上,却也晓得自己一介闺阁之女,驳不过这些陈腐的理。
想着,她便准备慢慢后退,沿着来路折回去,免得再多节外生枝。
脚下一动,才刚跨出半步,忽然背后一紧——
有人无声无息地扣住了她的肩。
与此同时,一只手掌迅速从侧后绕上来,牢牢捂住了她的嘴。
顾言念心中一凛,几乎是本能地反应——
脚跟一错,整个人往后沉,腰一拧,手肘猛地往后撞去!
来人似乎没料到她反应这般利索,被她这一肘打得闷哼一声,却仍咬牙压低了声音,掌心不敢松:
“小声些——”
顾言念才不会听。
她被捂着嘴,怒从心起,手腕一翻,往对方虎口就是一掀,想趁他吃痛稍退的一瞬扯开距 离——
奈何背伤未全好,脚踝也还有暗痛,这几日虽养得差不多,可真要与人动手,她才发觉自己力气远不如往常。
那人吃了她两下,身形虽有些晃,手却始终没真放开,反倒趁她发力之机,一转身将她半个身子都带了过去。
她肩头被一只手牢牢按住,背脊靠上坚硬的石面。
“别乱动。”
男人压得极低的声音在耳侧响起,带着一丝克制的喘。
“前面有人。”
话音未落,外头廊下便响起一阵铁甲轻撞的声音。
“——今儿是二爷大喜,眼睛都给我放亮些,后院也别松懈。”是个粗壮的声音,应该是巡逻带头的小旗官。
“是!”几名甲士齐声应下。
足音由远及近,灯笼的光影顺着廊下移来,在窗纸与石缝间一晃一晃,将这方假山后本就不大的暗处照得忽明忽暗。
那人几乎是顺势一压,将顾言念整个人遮在身下——
她背抵着凉滑的假山石壁,胸口被迫贴向对方,能清楚感觉到男人胸膛起伏的弧度。
帷帽在刚才挣扎时早被扯歪,此刻半吊不吊地挂在一边,几乎遮不住脸。顾言念见状,心中更急,下意识要抬手去扶,却被那人另一只手先一步按住了手腕。
那手很热,掌心却极稳。
“别动。”他贴得很近,呼吸若有若无地扫在她耳侧,“再动就真要露了。”
廊下的脚步声已近在咫尺。
顾言念咬了咬牙,只得强自按下想把这人掀飞的冲动,勉强将自己缩进假山与石壁之间狭窄的一线缝隙里。
看不见巡逻甲士,只能看见灯笼光从石缝边缘滑过。
片刻,有甲士脚步在不远处停下,似是在看那偏院方向。有人低声道:“那边住的是谁?”
“庄里吩咐的,说是老爷府外接来养病的人。”另一个应道,“里头有婆子守着,不是闲人。”
“今儿别叫闲人乱走。”小旗官道,“再往前查一圈,就回前院。”
足音渐远。
灯光又从石缝旁滑过去,终究远离了。
顾言念这才微微松了口气,可刚一动,嘴上的那只手还是没有撤开。她怒极,在掌心里“唔”了一声,眼睛往上狠狠一瞪。
正对上一双极熟悉的眼。
月色从假山缝里斜斜渗入,将男人的侧脸勾出清楚的轮廓——眉目冷清而端正,鼻梁挺直,唇线收得极紧。
那双眼在暗处看起来比白日更深,像是含着层淡淡的光,落在她脸上时,隐约带着一点难以分辨的意味。
顾言念怔住了,连挣扎都忘了。
——诶?
这天色乌漆嘛黑她瞧不清,面前这人……好像王伯衡哦。
她心里个念头刚冒头,就被对方眼底那一瞬间的笑意打断。
男人终于松开了捂在她嘴上的手,语声低沉:“娘子,好久不见。”
真是王伯衡。
顾言念上下打量着面前人,忽而蹙眉。
不过是几日不见,怎么就是好久不见了?
还有,他这身衣裳是怎么回事?
一件深青色窄袖长袍,腰间系着细纹玉带,衣料光泽沉稳,一看便不是寻常人家的旧衣裳。
衣襟间隐隐带着一股极淡的沉香,与那夜山庄里草药与湿土混杂的味道截然不同。
——简直像是哪家世子郎君。
顾言念脑子里“嗡”的一声,一时竟不知该先问他怎么会在这里,还是该先质问他凭什么把她按在石头上。
两种念头在脑中打了个照面,互相撞得粉碎,最后只剩下一句极没出息的话:
“你、你怎么在这儿?”
温玉低头看着她。
他们的位置实在太近,她的气息几乎全落在他颈侧,带着一点淡淡的脂粉香,却又盖着一层清爽的汗意。
刚才挣扎时,她的帷帽歪到一边,一缕鬓发贴在脸颊,显得有些狼狈。
可那双眼仍是那样亮,像是随时要点着火。
他心里一阵说不出的复杂,嘴上却先挑了话头:
“若我不在这儿,你方才那两肘子,怕是就要落在巡逻甲士身上了。”
他当然是来赴宴的。
只是没想到不过是饮酒后去客房更衣,却瞧见了这小女子的身影。
寻踪跟来,才见果然是她。
顾言念一噎,脸颊微微发热:“那也是你先——先从后头来捂我的嘴。”
“我若不捂,你现在已经在牢里了。”温玉淡淡道。
说罢,他往外瞥了一眼,确认那一队巡逻已经走远,才稍稍松开压着她的手,却仍保持着一个不至于被人一眼看到的距离,将她半挡在自己身后。
“这里是英国公府,不是青梧寨。”
他声音压得极低,“在那里你闹一闹,没人能耐你如何,可在这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