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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夏日蒸炎,竹林掩映之中,碎金在青瓦上零零落落地嵌了几片。

      端着冰镇饮子的丫鬟先后走进翠竹轩,放在备受炎夏烦扰的姑娘们桌前。

      她们方才跟随女先生读了《天齐文选》,喉咙都快冒了烟,好在谢二姑娘做主叫了停。

      韦映雪是老夫人做主请回来的女先生,和家塾里的先生不同,主教女子德行和才艺。而在翠竹轩读书的多是族里借读的女儿家,不敢违逆这位韦先生。

      唯独谢云玉不同,她是临淮候的宠妾郭氏生的姑娘,自幼备受娇宠。

      要是换个先生教导,定是早就顾及谢二姑娘的面子,让大家先歇歇,消消暑……

      可韦映雪偏偏是个自命清高的掉书袋!

      “先生,天这么热,您的发冠都湿了,今日要不早些下课吧?”有人见缝插针道。

      “妇容乃妇人四德之一,不可妄言。”韦映雪感到些许不堪,整容道:“你们快些歇息,文选今日还未学到第二章节。”

      实则,她梳在发冠里的头发已经湿透了,也不能任由学生取笑了去。她用手巾擦了擦脸,拿起书开始默念。心静自然凉,心静自然凉……

      谢云玉见到这番景象,哼笑了一声。

      夏日炎炎,她吃着用奶油、酥油制成的冰,好不爽快,谁要吃读书的苦?

      “就算你读再多圣贤书,圣人也不会教你明事理。人人都有奶冰,唯独你没有,人家还故意吃慢些,多聊些,只有你这个傻子老实巴交的收钱,赶进度——”

      这回说话的还是韦映雪。

      她想,这大概是发生了灵魂转移,她才附身在了这个重名的女先生身上。

      死了的韦映雪是定远侯府的嫡女,定的远不是天齐国的远,而是天齐国。

      她穿回了四十年前,祖父从龙有功,亲自参与、结果了的朝代。

      也就是说,她在被长姐推进池塘,溺毙之后,灵魂回到了前朝。

      还……

      附到了这位韦先生的发冠上,观察着姑娘们习作,逗弄先生的日常。如果韦映雪也吃了冰,恐怕她就能在这暑热天身上少下点汗水雨了。

      约莫半刻钟,姑娘们桌上青釉盏的冰饮见底,果盘里的冰镇果子也用了些。

      谢云玉的贴身丫鬟紫苏走进房门,请安道:“二姑娘,大爷宴请的客人都已经到了。”

      “当真?”谢云玉眼睛一亮,下意识地摸了摸头上的花头钗。

      紫苏点头,笑着回禀:“我还瞧见厨房备了碧筒酒,还有今早采的莲做成的莲房鱼包,婆子们都说,这等雅致吃食是跟秋茗轩学做的,都是二姑娘教导有方。”

      “嗯。”谢云玉淡淡地应了,此刻却是想着读了这会子书,鬓发可否齐整。

      她今日命巧云特地梳了个随云髻,她不似大姐般容貌明艳,而是随了姨娘,长相温婉。

      谢云玉记着姨娘的悉心教导,女孩子家对待心上人,要矜持一些。

      ——待到能出手时,再一击必中。

      这么想着,她按捺住能看上一眼宁家大公子的雀跃,安定下来。又瞥见一旁等着教那些老掉牙文选的韦映雪,见她一身臭汗,浸透衣裳,不由得嫌弃和恼怒。

      给这种恬不知耻,明明在启京有亲戚,还来别家寄住的人面子做什么?

      想到这里,谢云玉施施然起身,叹口气:“眼下如此,到晌午想必更热。”

      “我前几日得了把好琴,不如去幽然亭赏竹,听听我的琴艺是否有所进益,可好?”

      平日里和谢云玉玩的好的几个闺中好友兴冲冲地应和起来。

      翠竹轩内即刻热闹起来,唯有韦映雪坐在太师椅上。她拿住文选集套边的手生了汗,眼看就要拿不住,可她却浑然未觉。

      今日果真有宴会。韦映雪咬唇,终是在心里下了决断。

      她得小心走上一趟,以免等到日后她真要做女官时再生出祸端。

      ……

      临淮候谢氏是随先帝打江山的一支老臣,建国为天齐后,因战功封候。

      只是到如今,家中子弟不成器,难堪重任,在朝堂上话语权减少。

      但凭着世袭的爵位,谢家在启京还是有些威力的。

      如今的临淮候叫谢毅,靠着荫封做官,只得个闲职。与妻白氏育有一女,其妾郭氏则诞下一双儿女,养在身边,算得上子孙单薄。

      今日邀宴的便是未来要袭爵的庶子谢洪才。

      在天齐,想做官不只有科考一条路,还能靠贤名博得官位。庆治七年,天子甚至任用过一名女官来编纂女书。而宴饮宾客,传颂诗文,甚至谈论政见便是条扬名的路子。

      ——也是谢洪才近几年在启京有了慷慨之名,拥护者颇多的缘由。

      此等事宜本该由主母下邀帖,但白氏身体孱弱,常年缠绵于病榻,庶务交给了郭氏操持。老夫人则久居潇湘堂,潜心礼佛,鲜少过问家事。

      韦映雪这次来启京,也只见了方老夫人两面。

      她能察觉,这位与祖母是故交的方老夫人待她并不热切,只是碍于情面出手相助,才留她在这临淮候府教导贤妇之功……她感念于心,可凭她的才华,不该长留于此。

      韦映雪垂眸,攥住衣袖的手无意识地将掌心戳得通红一片。

      她终于起身来,告辞道:“既然如此,我改日再和二姑娘一起探讨琴艺。”说罢,她不顾屋内其他人脸上浮现何种表情,步履慌忙地走出门。

      谢莺莺是谢氏远支血脉,巴结谢云玉是比读书更要紧。她晓得谢云玉讨厌极了韦映雪这个名声一时冠绝启京的才女,故意扬声道:

      “谢家大爷今日摆宴,不知会有多少启京勋贵家的公子来做客,她莫不是想趁机挑个夫婿,来一出先斩后奏,就不用回她那荒僻的西北吧?”

      “这话可说不得,韦先生是圣上钦点的才女。”有人起哄。

      “是才女怎么不封个女官,还不是方老夫人将她要来,她才死皮赖脸地留在启京。”

      韦映雪身形微顿,仍是挺直了背快步离开。

      见韦映雪已经拐了个弯,瞧不见人影了,谢云玉才懒懒地制止道,“行了。”

      到底是明面上的先生,说话太过,告到方老太太那去,她也讨不了好。

      但她有些好奇,韦映雪今日怎么走的这般急?

      ……

      韦映雪行步在连廊之上,左顾而右盼,生怕有丫鬟、婆子们注意到她。

      一路穿过谢府里清幽曲折的陈设,见假山秀奇,矗立在池边,极有情调。放在往日,她或许会静心欣赏一番。可现下,她眼眶微红,就快要忍不住泪了。

      韦映雪想不通——她的贴身环佩怎么会在别人那。

      要是拿不回来,那位忠勤伯府的公子把环佩交出去了,她该如何?

      她离家本就因为自己志趣高远,和兄弟姐妹们都谈不来。要是在启京污了清名,传到西北去,那些习武的穷亲戚们定会满口粗鄙地嘲笑她。

      届时,定会让父亲也失望吧?

      庆治十七年,父亲触怒龙颜,被贬到西北守关,韦氏全族迁至荒凉又穷苦的边关城镇,平威。在那里,没有贵人主子办的宴会,没人谈论诗歌,甚至连个说话的贴心人都没有。

      哥哥选择弃文从武,她却不肯。她继续练琴,作画,写诗……

      终于,她的诗篇传到了启京。

      她等来了一道圣谕,能在贵妃的家宴上作诗弹琴。要是能宣扬出才名,说不准还能被圣上封作女官,就能在启京长留……可她在殿前失仪,把一切都搞砸了。

      但只要还没离开启京,便是还有机会。

      ……

      韦映雪如约来到莲子湖旁,湖中莲花正娉婷着,她见到层层叠翠中停了一叶舟。

      那日来传话的小厮在船头,撑杆的却是她昔日去宫中面圣时见过的人。宫女们说,那是大楚送来的质子,也就是敌国的七皇子。

      五年前,天齐与大楚在北面的灞河交战,大楚派大皇子出征,领兵十万余。

      谁成想,大皇子竟半夜在行军帐篷流连艳色,被天齐派来的战斥抓个正着。

      所谓擒贼先擒王,天齐靠擒住了这只“楞头王八”,以雷霆之势结束了战役。

      大楚为了脸面,赔钱割地,把不受宠的儿子送来,换回了大楚皇后所诞的大皇子。敌国败得可笑,送来的质子当然也是天齐人的乐子。

      所有人都看不起他,皇帝命他自己干活挣饭吃,他还抢着倒夜壶……

      那日,韦映雪分明嫌弃地避过了此人,此刻却觉得两人颇有些同病相怜的意味。

      质子扫了她一眼,神色淡漠。他身形颇高,却瘦得手上青筋暴起。让人难以忽视的还有那一身新鲜的鞭痕,渗血渗得染红了那件白襕衫,他却好似浑然不觉。

      反观汪家公子,身姿挺拔,手持书卷,想来在莲花中畅读诗书别有一番妙趣。

      韦映雪咬唇看向这位高门少爷,眼神中的惊惶不见,感激更甚。

      她见得最多的其实是习武之人,不仅粗鄙,身上还带着汗臭。可这位汪公子,拾到她的东西,还特地派人知会,说这两日会来府上叨扰,让她记得来这莲子湖畔。

      汪公子叫她不要说与旁人,免得惹出麻烦。

      而他今日亲自交还,也是怕假手于人,徒增是非。

      言语之间,句句妥帖,皆为她考虑,甚至那日来传话的小厮都气度不俗。

      汪睿见到她,有些讶异,但更多的是温善之意。

      他站起身:“这莲花开得正好,韦姑娘何不与我一同游船,品鉴画中有诗的意趣。”他将手中的诗集妥帖交予小厮,走到船头,伸出一只手相迎。

      诗?

      船动湖光滟滟秋,贪看年少信船流……

      “好。”韦映雪怔愣地看着汪睿,答应了。

      来到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后,从未有生得这样好看的名门公子,这么温柔地待过她。

      “唉——”

      死了的韦映雪叹了口气,她估摸着自己借来的命数也差不多要了结了。

      哪有良人会约未出阁的女子一同游船的?

      要是被人发现,沉进湖里都洗不清。

      要是没被人发现,这莲花、荷叶生得这样好,可谓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她还不是任由人摆布?

      死了的韦映雪怎么想,都觉得此事不妥,恐怕凶多吉少了。

      而且她的灵魂依附在这顶发冠上几天,听丫鬟婆子私下谈论谢洪才邀来的所谓好友,其实最爱打秋风,写酸诗,还总苛待下人,不是好东西。

      果不其然,她的视角一偏,原是发冠被扯下来,已经掉进了湖里。

      死了的韦映雪听见了这么一声。

      “这里可是湖中央,荷花潋滟,挡人得很,有本事你就跳啊。你这个小娘皮,老子盯你很久了。韦长英好歹是怀远将军,他唯一的女儿给我做妾,不亏!”

      接着便是女子的悸哭声,还有扑通一声——

      这是重物掉进湖里的声音。

      接着,死了的韦映雪的视野内一片天旋地转。

      再睁开眼时,她被水呛得喘不过气。靠着熟稔的凫水技巧,她努力地探出头,看到了那顶发冠。她不在发冠上,那是在哪?

      死了的韦映雪终于看清了眼前的景象,便全都明白了。

      怪不得她死后,灵魂并未散去,原来在这等着呢。

      她变成了这个离家出走,想做女官,反被启京纨绔害死的才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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