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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 9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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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风徐徐,卷起院中的被踏碎的雪,阳光从破旧的窗格中洒进来,在地上形成碎银子般的光斑。
生病的人最是脆弱,月桥趴桌上哭了会儿,缓了缓后,便吃力地拎着那装了鱼的木桶出了屋,锁了祁宅的大门,气喘吁吁地往自己家返,她心里仔细掂了几个过儿。
昨儿燕丰不是抱怨,说她粗枝大叶,腊八节都忘给蒋叔和婶子准备“媳妇”礼,正好,家里厨房有两只刚挖的竹笋,那便用草鱼肉和笋丁、咸蛋黄、香菇丁做馅儿,包个饺子,赶明儿送到蒋宅。
毕竟明年成婚后,她和叔叔婶子要相处好几十年呢,是该孝敬些,至于鱼头,燕丰素来读书刻苦用功,给他再炖个豆腐汤补补脑。
月桥边走边盘算,刚到自家正门口,忽然听见背后有人喊她。
回头一看,从巷子口走来个矮胖的中年男人,正是老葛,他走得急,脸上的虚肥肉跟着颤动,身上穿着件黑袄子,头上戴着旧毡帽,似乎又喝过酒,糟鼻头和眼睛都红扑扑的,笑道:“你猜我刚在街上碰见谁,就你和燕丰昨儿拉回来的那个乞丐,好小子,洗涮干净后差点没认出来,跟他打招呼,他一眼没搭理我,脚底生风似的往城东方向走,他要去哪儿啊?伤病好了?”
“谁知道呢,由他去吧。”月桥蹲身福了一礼,她晓得老葛爱听顺耳的话,便捡好听的说:“还不是您老的医术高超,将个半死的人从阎王殿里拉出来了。”
老葛果然一脸的得意,连连摆手,谦虚地说:“哪里哪里,大抵是这小伙子命不该绝罢。”
这时,一阵寒风吹来,月桥捂着口猛咳嗽通。
老葛发现月桥脸色不对劲儿,忙走上前来给她诊脉,又让她伸出舌头瞧瞧,末了语重心长道:“你这孩子,怎么不好好照顾自己呢,我这就家去给你煎一剂散热驱寒的药。”
老葛一边说着,一边往家方向跑,活像只肥兔子,他时不时回头,冲月桥招手:“别在冷风口子里站着了,快进去,屋子里把火生上,药熬好了叔就给你端来。”
“您慢些。”
月桥踮起脚尖忙唤了声,心里暖暖的,笑着返回家里。
她家的宅院不是兔儿尾巴巷最体面宽敞的,但却是最精妙雅致的,虽只是个四方小院,但譬如雕刻了大福字的影壁、油光水滑的青石地砖、能藏风聚气的大缸莲,应有尽有。
父亲幼时是大家公子,正儿八经地享过福,虽说跟着祖父等被流放充入军籍,但骨子里仍有些之乎者也的,哪怕宅子小,也要一点一滴打磨得有模有样,他生前最爱养花,清新的小白茉莉、如碗口大的四色芍药、长叶细腰的兰花……
犹记得小时候,她和阿姐嘴馋,想吃鲜花饼,母亲就摘了那嫣红的牡丹花瓣,做了蜂蜜白糖馅儿的花饼,父亲衙门里做完活儿回家,见自己的心肝宝儿被吃了,气得直跺脚,摸着光秃秃的花枝流眼泪,骂母亲:“谁让你们动我的花儿,混账东西,真是混账东西!”
阿姐胆儿小,拉着母亲的袖子,含泪怯生生问:“爹爹是不是要打我和妹妹?”
母亲攥住拳头,“不屑”地笑:“他倒是敢,就他那个小身板,上个炕都要喘三喘。”
父亲听见了,拿着扫帚冲出来,“你看我敢不敢揍你们!”但到底,他还是没舍得动手,手叉腰里,气的同母亲吵:“真真是不通礼仪的域外胡人,牡丹是用来欣赏的,不是吃的,你就是不讲道理的老蛮子,生了俩能气死人的碎蛮子。”
母亲碧眼貌美的西域胡女,七八岁上被卖到了沈家当舞姬,撇去身份,母亲和父亲算是青梅竹马了,后面沈家被抄贬,母亲就跟着父亲一起流放,两个人不离不弃、吵闹恩爱了一辈子。
想起父母,沈月桥不禁难受,哽咽了会子,忙往上房里生火。
刚从壁柜里找出罐金骏眉,就听见屋外传来阵脚步声,没多久,老葛掀帘子进来了,他手里拎着个小食盒,嘴里直嚷外头实在太冷,晌午还晴着,天上又积起了灰云,怕是晚上会下雪。
“若是再下,哪儿去买炭,怕是得把桌椅凳子劈了烧。”月桥跟着嗔了句,从炭盆上拿起滚了的铜壶,沏了杯浓浓的茶,又找了一盒子干果,笑着给老葛端去:“您喝些,解解酒。”
“还是你细心。”老葛坐到小凳上,从食盒里端出碗冒着热气儿的药汁,并三包配好的成药,下巴颏儿努了努,一口接一口地喝茶,摇头撇撇嘴:“快吃药吧,一看见你,我就想起我闺女,我那女儿就是个缺心眼,成婚后就真成了别家人,也不说回来看看她娘老子。”
“青萍姐才出月子没多久,估计身子还不爽利。”
月桥随意聊着家常,坐到方桌另一边,喝了口药,苦得她直泛恶心,不经意间,她发现老葛眼底发乌,整个人有些精神恍惚,襟口还别着朵小白花,小心翼翼地问:“叔,家里是有人过世了么?”
老葛眉头都拧成了疙瘩,他将白花取下,手指将纸拈得皱成一团,将茶杯重重地按在桌上:“小桥,真不是我说话难听,你那个姑姑如今越来越不像样子了,简直豺狼一样的恶毒心肝!”
“怎么了?”月桥吃了一惊。
老葛叹了口气,“我昨夜去兰因巷何秀才家帮手,今儿上午又去了趟,哎,沈红绫和孙兆与活生生把人给逼死了!”
蓦地,月桥记起昨儿去沈园时,在角门看见的那具裹在被子里的女尸,再加上此时老葛说出兰因巷何家,她登时明白了一大半,愧疚地低下头,小声问:“可是何家的闺女?”
“怎么,你知道?”老葛一脸的惊讶。
月桥点头,磕磕巴巴道:“昨、昨儿去沈园找姑妈办个事,听小茶房提了一嘴,说那何秀才嗜赌,把女儿抵押给了我姑妈。”
“真是造孽哪。”老葛手背抹了把眼睛,“那丫头才十七哪!想当年,我婆娘和那何秀才媳妇都是一个庄子的,只是那妇人是庄主的女儿,我婆娘是寻常农户,那妇人小时候没少和我媳妇拌嘴打架,长大后各自成婚,笑话我婆娘生不出儿子,人家呢,高嫁了个读书人。”
老葛摇摇头:“风水轮流转,其实也不能这么说,起码我婆娘跟了我,多富裕咱不敢说,好歹一辈子没受过苦,反观她那小姐妹,倒是生了个儿子,可十来岁时候出痘殁了,何秀才仗着家世好,又纳了俩妾,把她晾在一旁,这也就罢了,她好歹还有个闺女能指望上呢,哪知那混账男人染上赌,先卖妾室,后卖家当,而今居然把大女儿卖了,可怜呐,昨儿我去他家帮着料理尸首,那闺女脖子都快断了,就只剩层皮,身上没一块好地儿,到处都是被掐出的青紫,那底下更是被糟蹋得血呼啦差,咳咳……”
老葛顾忌月桥还是未出阁的闺女,便没再往下说。
“我姑妈他们不是好人。”月桥低头啜泣,骂道:“那何秀才更不是个东西!”
“是啊。”老葛轻拍了拍女孩的胳膊,叹道:“那妇人早年丧子,中年丧女,一夜间头都白了,眼睛直愣愣的,谁看了都心疼,都是一个庄子出来的,我们不帮着料理,谁帮呢?
昨晚那何秀才也是发狠了,说要抬着闺女的尸首去衙门告状,谁知你姑妈的姘头,就那沈园的大管家孙兆与带着几个打手,四平八稳地坐在门口,笑得阴恻恻的,趾高气昂地同何秀才说,当初你借银子的字据和卖姑娘的卖身契都在沈园呢,你家闺女是自杀,谁也没逼她,管你告到了京都长安,只要有白字黑字的字据在,便是皇帝老子也不会偏帮你,说不准还会因为你做下这不仁不义的混账事,把你那秀才的功名除了呢。
何秀才听了这话,瘫坐在地上干嚎,只能认怂认栽,哪知孙兆与还不依不饶,眼睛盯上何家庶出的小女儿,对何秀才说,不管今儿谁死了,你欠下的银钱都得还。”
月桥心里咯噔猛跳了下,啐道:“平日看孙兆与温声细语的,待我还算不错,没想到竟这么狠!”她用帕子抹去泪,发自肺腑道:“葛叔,我心里着实可怜那位婶子,昨儿我去沈园,走得时候姑妈塞给我包银子,约莫有七八两,说她年前后忙,没空祭拜祖先,让我代她置办香烛和酒肉,这么着吧,您老帮忙将银子偷偷给了那位婶子……”
话还未说完,就被老葛冷笑着打断:“小桥,你仔细想想,这银子里有多少那闺女的血,你说人家母亲会要么?罢了,我只是跟你说几句闲话,你呀,有空了也劝劝你姑妈,别把事做绝了,举头三尺有神明。”
月桥小声哽咽道:“姐夫不让我同她多来往,再说,我、我说话她也不听啊。”
老葛点头道:“不来往就对了,离那些人远些,听说你姑妈的继女南招儿都快成了明码标价的娼妓,你生的如此出挑,说句难听的,若是落在她手里,指不定要被她怎么糟践。”
就在此时,只听外头传来阵杂乱的脚步声,仿佛来了很多人。
月桥和老葛面面相觑,刚站起身,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乎哧哧从外头走进来好几个男人。
为首的月桥眼熟,是个五十上下中年男子,正是渭州的名医李保树,瘦高个儿,大花眼,八字胡,相貌虽普通,但保养得宜,面皮白润,没一根皱纹,头上戴着顶黑貂皮帽,手里抱着只鎏金手炉,中指戴只顶大的红宝石金戒指。
这李保树靠做生药发家,县里的“逢春堂”就是他家招牌,据说李保树从不在医馆坐堂,只给达官贵人瞧病,诊金极其昂贵。
随李保树来的,有个十几岁的小厮,身上背着个大药箱,还有两个五大三粗、面目凶狠的打手。
最后掀帘子进来的男子,生的高挺俊朗,但一脸的伤,正是谢泓。
“这、这……”
月桥咳嗽了几声,茫然问谢泓:“怎么回事啊?你不是走了么?你咋找到我家的?”
谢泓双臂环抱住,大步走进来:“你病了,我出去给你找了个大夫。”
他摸了摸鼻子,原本带李保树去祁宅,没想到大门上了锁,于是跟巷子里正玩爆竹的小孩打听了一嘴,问兔儿尾巴巷长得最好看的女子住哪儿,谁知那孩子脱口而出大哥哥找的应该是有点像胡人的姑娘吧,她叫沈月桥,就住在老槐树跟前。
谢泓身子站得端铮铮的,冷着脸,用余光环视了圈,果然是姑娘的屋子,又香又暖,是个小套间,内屋挂着帘子,看不到里头什么光景,外面这间桌椅擦得极干净,靠东墙角摆了张大绣架,案桌上整整齐齐摆着各类锦缎、丝线和绣品。
他干咳了声,看了眼李保树,对月桥正色道:“听说这位是西平县最好的大夫,你坐下,让他给你看病。”
月桥急得跺了下脚,嗔怪:“我同你很熟吗?谁让你擅自做主找名医的?再说……”
她可付不起李保树高昂的诊金药钱。
就在此时,门口立着的李保树摘了帽子,瞅了眼谢泓,阴阳怪气地笑道:“老夫那会儿正好端端在逢春堂品茶看账册,这位先生忽然闯进来了,强逼着老夫来兔儿尾巴巷给人看病,老夫还没说话,他就抢走我手里的茶杯,嘎嘣一声捏碎,说若敢说个不字,头就有如此杯,瞧那位先生如此凶狠,我还当病人是他老婆或是亲人,原来是沈二姑娘。”
李保树径直走向月桥,笑道:“我和你姑妈很熟,同孙大管家更是的好交情,若早知道是你,不用他威胁,我自己便来了。”
月桥倒吸了口冷气,瞪着谢泓:“你居然敢威胁人?”
谢泓面无表情道:“那是请,不是威胁,你救我一命,我帮你找个好大夫大夫便当报答了,我没钱,诊金得你自己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