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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 7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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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终于停了,半空中那弯月如同长途跋涉过似的,惫懒地躺在黑云身侧,一望无际的雪路漫漫绵延下去,到尽头,与黑的天交融在了一起。
亥时初刻,沈月桥才回到兔儿尾巴巷。
到了家里,月桥赶紧生火洗漱,点了灯,拿出陈乡绅女儿那件嫁衣来绣,刚绣了只花瓣,猛地记起姐夫那院还躺着个重病垂危的病人,她忙往铜盆中捡了几块烧红的热炭,拿了伤药等物,端着往祁宅去了。
小院黑黢黢的,月桥刚进上房,扑面而来一股浓郁药臭和血腥味,屋里简直比外头还冷,她忙点上油灯,四下望去,屋子还和她走之前一样,又脏又乱,地上的药罐子和熬药小泥炉歪在一边,桌子上放了两包用黄纸裹好的成药,炕边有碗喝剩一半的药汁子,看来老葛略照看了番那脏汉,便自行离开了。
沈月桥忙举着油灯,凑到炕边看那男人,他双眼紧闭,仍昏迷着,面上摔伤的青紫已经浮现出来,在这昏暗的屋里显得有些渗人,嘴角血迹干涸,一派的死气沉沉。
月桥心里咯噔了下,她壮着胆子,隔着帕子碰了下男人的头,仍发烫,她顿时松了口气。
“幸好还活着。”
月桥挽起袖子,将剩下那半碗药倒入砂锅中,加了点水放在炭火上重新熬,熬好后倒入碗中,半个身子斜坐在炕边,给那昏迷的男人喂。
“你多少喝些罢。”
月桥喂了男人好几勺,发现有大半从他嘴边流了出去,在旧枕头边蔓延出一坨污渍。
“我的日子过得也不怎么宽裕,只能收留你一晚,那会儿回来的时候,恰巧路上碰见了义庄的刘爷,我就同他说了这事,刘爷说自打到腊月,都冻死五六个乞丐了,怕是你阳寿也就到这儿了,他会让手下人明一早过来拉你,那儿有很多跟你一样濒死的人,会给管成药和吃食,是死是活全靠自己,若死了,那就用草席子一裹,埋在西山后的乱葬岗里。”
沈月桥用帕子给男人擦去侧脸上的药汁,叹了口气,勺子搅动着沉在碗底的药渣,痴愣愣地盯着炕桌上那盏昏昏欲灭的小油灯。
她忽然想起傍晚在沈园角门看见的那具裹在被子里的女尸了,黑而凌乱的头发、白森森的脸,月桥身子猛地打了个冷颤,她仿佛感觉屋子的哪个黑暗的角落里,有一双死不瞑目的双眼,正在恶狠狠地瞪着她。
月桥浑身汗毛都倒竖起了,不由得往那半死不活的脏男人跟前靠近了些许,眼珠子左右看,什么都没有,她胃里一阵阵泛着恶心,豆大的热泪夺眶而出,哽咽道:
“哎,姑妈手上又过了条人命,那女孩看着还没我大……我真是不明白,兰因巷的何秀才为什么要赌,又为什么要管姑妈借银子,这下还不起上百倍的利钱,把亲女儿折进去了,可怜那姑娘被姑妈和那些臭男人凌.辱,今儿抹脖子了。”
月桥双手捧着药碗,沉默了良久,心酸苦笑:“姑妈的事,我管不着,也不敢管,她今儿还说起燕丰了……”月桥低下头,心事重重:“我和燕丰很小就定了,原本三年前就该成亲,可他爹娘后来总对我爱答不理的,燕丰倒是对我一如既往的温柔体贴,但他总说要忙着考举人,不能分心,婚事就一直拖到现在。”
月桥心里委屈,姑妈虎狼似的,阿姐又懦弱没主意,她平日里没个人可以倾诉,这两日事都堆在一块儿,难免烦闷,左右这脏乞丐昏迷着,她便不由得多絮叨几句,“其实我明白的,蒋家是发达了,看不上我的出身,嫌姑妈做的事败了德行,可又怕我姑妈耍手段报复,便拖延着,总归燕丰还是喜欢我的,对我忠心又温柔。”
月桥又舀了勺药,给那男人喂去,忽然红了脸,小声啐:“男人家到了二十岁,是不是都特别想做那事儿,燕丰昨儿就想留宿,他、他抱住我,我感觉他那、那里昂起来了都……哎呦!”
女孩低下头,嘴角浮起抹羞赫的笑,轻咬住下唇:“我总觉着这就跟偷情似的,不太好,成婚后他想怎样就怎样吧,反正现在不行。”
月桥将垂落的黑发别在耳后,忽然像记起什么似的,身子一顿,从怀里掏出个巴掌大小的瓷瓶,发了半天的楞,怔怔道:“可今晚去姑妈那儿,姑妈同我说,来日燕丰若是考中了举人,就未必珍惜我了,他肯定会找个门第样貌更好的官家小姐,将我一脚开,姑妈给了我一瓶药,让我尽快把夫妻之实做定,这样就能早日和燕丰成亲,我、我现在犹豫了,到底要不要做呢?”
“不要做。”一个清冷的男声徒然响起。
“我也这么觉得。”月桥耸肩笑了笑。
忽然,她意识到不对劲儿,猛地从炕边跳下去,吓得手里的碗掉到地上,瓷勺嘎嘣一声拦腰而断。
月桥捂着狂跳的心口往后退了好几步,警惕地往前看去,她发现那个原本昏迷的男人不知什么时候醒了,胳膊撑着炕缓缓坐起来,脑袋耷拉着,虚弱地咳嗽了几声。
“你……活过来了?”月桥面上一喜,可很快又拉下脸,顺手摸到立在墙根的一根棍子,冷声质问:“你什么时候醒的?”
男人依旧不抬头:“很早。”
月桥火噌地一下冒起来了,用棍子指着那男人:“那你把我话全都听完了?”
男人只是咳嗽,不说话。
“你哑巴了?”沈月桥又臊又气,大口骂道:“你是故意在听我的笑话吗?烂心肠的,我救你回来做什么?就是因为你,我失约了,原本我是要去城郊钓鱼去卖,你知道我损失了多少银子么!”
男人全然不理会月桥的谩骂,一把掀开被子,闷不做声下地,左右看了圈没找到自己的鞋,他也没在意,赤脚往出走。
月桥没想到这男人站起来犹如小山般高大,她紧紧攥住棍子,往后退了好几步,警惕地瞪着男人。
谁知男人头低垂,完全忽视她。
他垂落的长发遮挡住脸,对身后的她一点兴致都没有,就在这时,男人走到门口停住脚步,猛地回头,咳嗽着看向她。
沈月桥倒吸了口冷气,这是怎样一双眼?太复杂了,含着坚毅、冷漠、桀骜、颓靡,虽说潦倒重伤至此,可他通身散发着股如刀子般锋利气质,脸上遍布肿胀和青紫伤痕,但仍依稀能看出,他是个很英俊的人。
“看什么看!”
月桥扬起手中的棍子,“再看就挖了你的眼,赶紧……”
那个滚字还没说出口,对面的男人率先说话。
他扫了眼月桥另一只手里的小瓷瓶,略抬了抬下巴颏,依旧惜字如金:“建议你,别用那脏东西。”
“你说什么?”月桥气得牙齿打颤,耳根子热的都要烧起来。
谢泓转身,全然不顾小腿的伤口裂开,血又流了下来,一滴滴顺着脚背淌到地上,他盯住沈月桥的双眼,虽重伤发烧,但思路和口舌依旧清晰无比:“我不想听废话,是你自己喋喋不休,我并没有逼你。你言语里颇怪你姑妈行事品行连累了你,害得你无法顺利完婚,其实不然,你和你未婚夫两家门不当户不对,他父母看不上你,不搭理你很正常,你想必是无父无母无兄弟的孤儿,所以也没人替你出头争取。至于你口中那位温柔体贴的未婚夫,他对你动手动脚,品行不端,且他有诸多借口不娶,更能证明他是个没担当孬种小人,很明显,他觉得你是块鸡肋,食之无用、弃之可惜,你在他眼里根本不重要,而你的那个姑妈居然教唆你自荐枕席,她是毒,而你是蠢,蠢得自欺欺人,不对,是蠢得有些下作了。”
“你说什么?”沈月桥只觉得自己被人扒光打了一顿,声音都气得带哭腔,颤抖了。
“听不懂?”
谢泓没想到还有如此蠢笨的女人,他也懒得说了。
“狂徒!”月桥疾步上前,扬手,用棍子打了下男人的胳膊,她气得大口喘气,手指向外面:“滚!”
谢泓情绪没有丝毫起伏,面对这个陌生少女的善心施救和愤怒棍打,他没道谢也打回来,只是冷着脸,转身就走。
“站着!”月桥喝了声,“你身上穿我家的衣裳、你吃了我家的药、你误了我的工,你得给我跪下磕头!”她也知道自己有些过分了,隐约觉得这个重伤的男人可能说的在理,但她不承认,他知道什么啊,他不过是一个卑贱如蝼蚁的乞丐,了解燕丰么?又了解她么?凭什么出口伤人!
“让我跪?”谢泓冷笑了声,“你也配?!”
他手伸进脖子里,拽出根已经看不出颜色的红绳,将一块通体碧绿的观音吊坠扯下来,随手往背后一扔,恰巧扔到沈月桥怀里。“拿着,我不喜欢欠别人。”
月桥的左胸被这飞来之物打得生疼,她拿起掂了掂,挺沉,还带有这男人余温,“这种假货值几个钱?”月桥气恨的眼泪直往下掉,咬牙喝骂:“恩将仇报的东西,我说了,跪下给我道歉,否则……”
“否则怎样。”谢泓略微扭头,冷漠地打断少女的话。
月桥一怔,不自觉身子哆嗦了下,竟有些害怕,可仍强硬道:“否则我就去报官!再、再不然我就去找孙管家,他可是这城里有名的狠手,定能治你。”
“哼。”
谢泓完全无视少女的威胁,只是觉得她又蠢又烦,他直接动手,将身上的半旧长袄和并不合身的棉袴往下脱,扬手扔给那女人,但还是要脸,没有脱亵裤,一把扯开门,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滚、赶紧滚!”月桥冷笑着追了出去,她站在门口,高昂起下巴看那个几乎□□的男人,他身上有好些新伤旧伤,看着像箭镞和刀剑所致,赤脚在雪地里踩出深深的脚印,小腿伤口流出的血一点一滴融在白的雪中,在月色下显得格外刺眼。
月桥将那块碧玉吊坠砸向男人,恰巧砸到他的头,“我真是瞎了眼,怎么善心大发救了你,希望你赶紧冻死在外头,就当老天爷帮我出气了。”
谁知就在此时,这男人闷哼了声,摸了下被砸到的后脑勺,身形摇晃,直挺挺朝前倒去,咚地一声栽在雪地里,晕死过去。
“哼,跟我耍花招是吧,我刚才根本没用力!”
月桥冷笑数声,拿着棍子走上前去,在这男人跟前站了会儿,见他一动都不动,她忙蹲下去,手指探在他鼻下,顿时松了口气,还有呼吸。
一想起这人方才的种种恶言冒犯,月桥气不打不出来,狠狠踹了几脚男人,她愤怒极了,完全不想搭理男人,可若由着他这般躺在冰天雪地里,肯定得冻死,那她就是故意害人性命了。
月桥剜了男人,绕在他身后,手穿过他两胁,吃力地往后拖。
“死猪一样沉!”月桥咬紧牙关攒劲,恨得骂了句:“等着吧,待会儿我就打着灯笼去找义庄的刘爷,让他赶紧把你拉走埋了,什么东西,嘴忒缺德了!”
谁知就在这时,月桥发现这年轻男人仅穿的一件亵裤被拖得掉到大腿上,露出丑陋的一团,吓得她哎呦叫了声,赶忙扭过头。
完了,她眼睛脏了。
……
沈月桥憋着口气往里拖男人,费了有一盏茶的功夫,才将男人拖拽进屋。她两条胳膊又僵又软,实在是没力气将他弄上炕,于是找了上个租户留下的旧毡,铺在火盆跟前,吃力地将男人摆上去,顺手给他腰胯那儿横了条破被子。
铜盆里的炭将熄未熄,苟延残喘的火光映红了半个屋子。
月桥坐在旧毡上,佝偻着背,累得大口喘粗气,她抬手用袖子擦了把脸边的汗,斜眼瞄了下,粘在男人身上的雪已经融化,在旧毡上浸出层薄薄的潮湿印子,他双目紧闭,几缕脏头发覆在脸上。
一想起方才男人的冷漠又傲慢地挖苦,月桥就气不打一处来,立马从髻上拔下银簪,朝男人的嘴扎去,可簪尖刺到他唇边,她忽然及时停手,胳膊无力地垂下,低头苦笑。
这脏乞丐四处流浪、居无定所,受尽了白眼打骂,如今眼看着寿命要走到头了,不过是几句不中听的糊话罢了,她真没必要那么小心眼,出手伤人。
月桥在铜盆里拧了个湿手巾,跪坐男人身侧,她将男人身子掰正,给他的小腿清洗,上药包扎,不经意间又看到他那处,咦,长得可真吓人,谁做她媳妇可就惨了……她不免尴尬,忙扭过头默背惠慈师太教她的《金刚经》,可耳根子还是发热,最后索性将油灯吹灭,摸黑给男人穿衣。
末了,她盘腿而坐,心里仍乱如麻,这时,眼泪啪地一声掉到手背上,愤愤道:“反正你就快死了,我也就不计较你刚才的出口伤人,可你知道什么啊。喏,铜盆里的炭就是燕丰给我送来的,我若是对他不重要,他能对我这么好么?还有你说他对我动手动脚,品行不端,我告诉你,你错了,燕丰是个堂堂正正的君子,他家境优渥,头两年婶子给他屋里塞了好几次通房,都是非常年轻貌美的女孩子,可他冷着脸拒绝了,婶子还以为我在背后调唆阻挠,过来阴阳怪气地说了我几回。
还有,他的那些文人相公和秀才友人,个个自诩风流,经常出入秦楼楚馆,谁在外头没个红颜知己?就他没有,他心里只有两样要紧,一是我沈月桥,二是圣贤书,所以他年纪轻轻就中了秀才,以后肯定能考上状元,当大官。”
说到这儿,月桥斜眼看向昏迷不醒的男人,下巴微抬,“你那么诋毁他,说句难听的,你瞧着和他年纪差不多大,你有他这份才情?有他这份人品?有他这样的家世?你不过是个卑微可怜又没将来的乞丐罢了。”
不知是不是错觉,月桥似乎看见男人唇角浮起抹若有若无的嘲笑,可当她揉揉眼,仔细再看时,发现他仍面无表情地昏睡着。
忽然,月桥只觉得头像被针扎了似的,一阵阵刺痛,连打了两个喷嚏,她踉跄着起身,没再管这个乞丐,叹了口气,心事重重地离开了屋子。
……
待少女走后,昏迷的谢泓忽然睁开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