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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第 1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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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后,月桥立马裁了一沓纸,简单地弄了个小账册,就从那男人今日的吃、住、喝记起,她扒拉了两遍算盘,若是顺利的话,到时候能收他二两一钱,等银子一到手,就请他走人。
倒不是她吝啬小气,而是心里想了很多遍。
她实在是猜不透这个男人,从接触的这两天看,他明明孔武有力、一表人材,但却自甘堕落当乞丐到处流浪;
脑子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清醒时冷静得可怕,说话做事果断且有条理,而且恩仇必报,糊涂时喜怒无常,出手就伤人性命,刚差点掐死她。
他仿佛有来历背景,可又说自己忘记过去的事了。
左右是个麻烦的人,还是远离的好。
这个男人的二两一钱,加上除夕陈乡绅的那笔款子和她这几年东拼西凑攒下的银子,满共九十余两。
等明年开春后,她就能买铺子和田地了。
她没有父母给自己置办出嫁的事,虽然燕丰心疼她,不让她备嫁妆,说到时候直接上花轿就行,话是这样,可若她真两手空空进了蒋家,公婆肯定要小看她的。再说了,她这两日站在燕丰立场想过了,确实,他在未高中为官前,吃喝都靠父母贴补,在家中没有说话拿主意的权,倘或他明年考不上举人,他们小夫妻有私产嚼用,也不必要事事都看爹娘的眼色。
对于明年。
月桥是充满期待的,她会和燕丰成亲、会有田地铺子、燕丰会考上举人,若是再顺利些,明年底她就会有孕,没错,日子会越来越好……
第十三章--妆花缎
两日后,腊月十一
初阳刚从东山上升起,寒风吹散了笼罩在江面上的白雾,经过几日雪的洗刷,这个繁华的城变得干净又硬朗。
月桥卧床休养了两日,但身子还没好利索,仍发热喉咙疼,可有什么法子呢,年前事儿实在太多,要准备给祖先扫墓的香烛和供品、要做陈乡绅家的绣品,还要在二十四那日去狱中探望姐夫,真是半刻都不敢闲下来。
譬如今儿,她就要去一趟蒋府,去给田太太过四十的生辰。
在她印象里,田太太的生辰从未大办过,蒋叔说了,再过十几日就是除夕,何必铺张浪费,所以两个日子可以并在一起,过年那天一家子吃喝放鞭炮,既热闹又省钱。
她和燕丰心疼田太太,每年的腊月十一,他们俩都会亲自动手捏饺子,再置办一桌子好饭食,傍晚去磕头敬酒。
田太太自然脸上乐开了花,把她搂在怀里,不住地夸她贴心能干,比儿子强多了。
天还未亮,月桥就起来了,她在厨房里忙活了快两个时辰,包了鱼肉笋丁馅和羊肉萝卜馅的饺子,各五十个,整整齐齐地码在四层食盒里,又用红纸剪了寿字,轻放在上头。
寿礼光饺子肯定不够,所以她绣了个荷包,将那张逢春堂账单子塞里面,如此既能显现出她这未来儿媳的孝敬,又不会伤了田太太脸面,这才是两全呢。
日中的时候,月桥才拎着食盒出门。
天朗气清,阳光正好,她步行了小半个时辰,便到了太白巷。
太白巷住的都是达官贵人,蒋家那三进三出的宅子也只能算中下等,并不怎么起眼。
才走到蒋邸后角门附近,月桥就听见阵女人的刺耳啼哭声。
她手摩挲了下被寒风吹得发凉的鼻头,疾步朝前走去,瞧见后角门外停着辆骡子车,两个浓妆艳抹的婆子正将个清秀的婢女捆了,骂骂咧咧地把人往车上拖,那女孩袄子都被扯掉半边,露出圆润白嫩的胳膊和半边胸,头发乱蓬蓬的,两边脸叠着鲜红的掌印,她极力挣扎,时不时地扭头朝后头喊:“我、我又没做错什么,凭什么赶我走,我要见老爷!”
这时,从门里走出个年约四十的妇人,正是伺候田太太的心腹婆子--王妈,这王妈穿着鸦青色对襟小袄,微胖身材,面容倒是和善,可话却厉害的很,喝道:“还不把那贱蹄子的嘴堵上?仔细污了太太的耳朵!”
王妈翻了个白眼,正好看见不远处立着个窈窕貌美的月桥,立马换上副笑脸,三步并作两步地迎了上去,屈膝见了个礼:“呦,二姑娘来了呀。”
“王妈妈。”月桥笑着还了个礼,就在此时,她看见角门口那凶巴巴的婆子从地上抓了把泥,直往被捆着的女孩嘴里塞,月桥嘶地倒吸了口冷气,低声问:“怎么回事?那姑娘是谁呀?”
“让您看见不干净的东西了。”王妈熟稔地接过月桥手里的食盒,拥着少女绕过骡子车,朝蒋宅的正门走去,温声笑道:“那小蹄子是先前太太买的婢女,叫翠儿,不怕二姑娘恼,太太看她模样还算周正,本想让她做大爷屋里人,谁料大爷不喜欢,发了好大的火儿,冷着脸将人撵了出去,嫌太太在他考科举这样重要的时候平白添麻烦,母子俩吵得特别凶呢,后头太太拗不过大爷,就让翠儿在她跟前伺候,哪知这蹄子存了歹心,竟偷摸在老爷跟前邀宠,这不,太太今儿叫了两个牙婆,拿了这小贱人的身契,趁早把她发卖了去,省的在府里点眼心烦。”
“这样啊。”
月桥干笑了声,多半蒋叔想收那丫头做姨娘,田太太不乐意。
她怕招惹事非,没在王妈跟前多说多问,抬脚跨过门槛,四眼望去,蒋府之景尽收眼底,正前方是雕刻了松鹤延年的影壁,往里走,左边大些的院子住蒋叔夫妇和两个姨奶奶,右边那个清幽雅致的小跨院住着燕丰,后头院子是厨房、客房、马房和下人房。
她踮起脚尖,左右看了番,笑着问:“今儿是婶子生辰,大爷应该在家吧。”
王妈眼里闪过抹狡黠,笑道:“大爷昨儿大早就让小厮收拾了笔墨和书本,说是去同窗家了,已经走了两日。”
其实大爷前儿就搬去广慈寺静心读书了,老爷和太太谁都不让给说,尤其不能透露给二姑娘,生怕这美人迷了大爷的心窍,耽误了儿子中举为官的前程。
“是么。”
月桥心里一黯,眸中失落之色甚浓,蓦地,她闻见王妈身上有股很浓的香烛气,腕子还带着串广慈寺跟前才卖的黑檀木珠,心里立马了然,这妇人是在哄她呢,什么去同窗家,多半是去广慈寺了吧。
月桥抱怨了句:“我病着他不来探望倒罢了,婶子生辰他都要往外跑。”
王妈笑着安慰:“哥儿明年考科举,难免忙些,姑娘别生他的气。”
“我哪儿敢,他如今厉害得很,上次得罪了他,恼了七八日都不理我。”月桥撇撇嘴,左转进了主院,她垂眸看了眼王妈手里拎着的食盒,笑道:“前几日正好得了几尾草鱼,于是突发奇想,把鱼肉腌后蒸熟,将笋子和蘑菇剁成丁,一股脑用香油拌起来做成馅儿,包成饺子,想着今儿是婶子的生辰,特特拿给她吃。”
王妈将食盒掀开一角,看着里面如元宝般精致的饺子,笑着奉承:“闻着就香,二姑娘不仅人美,这厨艺也是顶好的。”
月桥抿唇一笑:“对了,我头先让大爷给府上拿了一罐腊八蒜呢,正好今儿能配着饺子吃。”
王妈忙笑道:“二姑娘还说呢,太太嫌大蒜腥,一股脑赏了老奴,姑娘是怎么腌的腊八蒜啊,快教教老奴,翠绿得和玉似的,吃进嘴里甜甜辣辣的……”察觉到自己嘴快了,王妈咬了下唇,尴尬地补了句:“太太只赏了老奴一点,她也吃来着,说很好呢。”
月桥心里蛮不是滋味的,堵得慌。
这算什么,她辛辛苦苦剥蒜腌制,田太太转手却给了下人。
她并没有把不满表现出来,强笑道:“您若是喜欢,下回我多腌些给您送来。”
说话间,二人就走到了上房。
王妈十分懂分寸,将食盒递给月桥,随后躬身打起厚毡帘,抻长脖子,朝里头扬声笑道:“太太,二姑娘来了。”
月桥深吸了口气,略整理了下仪容,笑着进了上房。
略扫了圈,地上摆着个炭盆,屋内陈设倒华贵,一水儿的七八成新黄花梨木家具,是头几年的马县令落罪抄家后,蒋叔走了点关系,从官府库房低价淘买回来的,墙上挂着幅字,是《朱子语类》中的一句话:胸怀坦荡,正大光明。
田太太这会儿正站在堆满了贺礼的大圆桌前,满面春风地逐件往开拆,她看见月桥进来了,喜得忙招手:“是小桥呀,快过来,帮婶子看看这匹绸缎怎么样?”
月桥疾步上前给田太太行了个大礼,瞧见靠墙根站着两个姨娘,亦蹲身见礼,可怜见的,蒋叔这两位姨娘二十几岁的芳龄,吃喝穿戴连王妈都不如,皆荆钗布裙,素着脸,这会儿规规矩矩地垂手侍立,连大气儿都不敢喘。
“你给她们行什么礼,失了身份。”田太太挥了挥手,让两个姨娘退下,冷着脸吩咐她们即刻去厨房将乌鸡炖上,她待会儿睡了晌午觉起来要喝的。
月桥讪讪一笑,她打量着田太太,许是今儿生辰,又许是方才解决了翠儿那个“狐媚子”,田太太甚是容光焕发,穿着蜜合色缎面的兔毛领对襟袄,发髻上簪着金凤衔珍珠步摇,腕子戴着只筷子般粗的金镯子,她保养得甚好,肌肤又白又嫩,看起来只有三十许岁,虽长得杏眼桃腮,但眉子勾得又细又长,加上唇太薄,就给人种尖酸厉害的感觉。
月桥甜甜笑着,准备跪下磕头:“今儿您生辰,孩儿特特过来给您贺寿,孩儿准备了两种馅儿的饺子,”
话还未说完,就被田太太打断。
“呦,忘记差人知会你了。”田太太淡淡扫了眼月桥,笑道:“你叔叔署衙里忙,丰哥儿如今也收心了,十分地刻苦读书,所以今儿婶子的生辰宴取消了,好孩子,辛苦你白跑了,手里提着的是饺子吧,交给王妈就行。”
说到这儿,田太太挥手让王妈进来,嘱咐道:“老爷手下人今早送来了只野鸡,让厨子用白萝卜清炖,小桥带来的饺子赏了金春和银蝶儿那两个。”
月桥这下脸子挂不住了,抓住食盒不肯给王妈,那浓密如小扇般的长睫毛都挂上了小泪珠,跺了下脚,气道:“婶婶,这可是我忙活了一早上给您包的!”
“喔呦。”田太太丢下手里绸缎,忙上前来环住月桥,摩挲着女孩的背,温声安慰:“好孩子别哭啊,原是那两个小蹄子总在你叔叔跟前吹枕头风,说我苛待她们,这下我将你亲手做的吃食赏了她俩,也算给够了她们体面。”
说到这儿,田太太上下打量月桥,手贴心地覆在女孩额头,心疼道:“我的儿,好些日子没见了,瞧着瘦了不少,怎么病成了这样,女孩子家最是要仔细保养,正好我屋里放着几枝红参,待会儿你家去后切成片,或是炖汤、或是泡茶,好好把血气补一补。”
“哎。”月桥手抹着泪,噘着嘴一笑,她母亲走得早,田太太算是打小看着她长大的,从前有什么好吃的,总打发燕丰给她送一份,在她心里和娘差不多的。
月桥挽住田太太的臂弯,将食盒交给王妈,娇声道:“总不能全给了姨娘,上头两层是鱼肉的饺子,大冬天鱼实在难钓,婶婶留一些自己吃些。”
“好好好。”田太太亲昵地拍了下月桥的手,将女孩带到圆桌跟前,扫了眼满桌的东西,特拿起匹绛红底的缎子,往出扯了几寸,语气中颇有几分炫耀,笑道:“小桥,你是行家,瞧瞧这块缎子好不好?”
月桥忙凑过去仔细看,惊喜道:“呦,这可是上好的妆花缎,头几日我接了个活儿,乡绅老爷让我用妆花缎子给他女儿做小袄,不过他那个是二则的,婶子您这可是四则的,瞧这仙草灵芝织得可真鲜活。”
“是嘛。”田太太笑得眼角鱼尾纹都往太阳穴里飞:“那你看值多少银子?”
月桥指尖摩着缎子上的花纹:“这种缎子寻常富太太也穿不起,通常都是织造局做了送到京城,给娘娘和贵妇们做衣裳,不过也用作包皇宫的朱红大柱子,依照街面上的行情,少说也得卖十两往上了。”
“这么贵哪。”田太太美眸里放着异样的光彩,打发走屋里伺候的丫头,抓住月桥的手,低声笑道:“你素日常和绸缎庄打交道,婶子便把这事托给你,你帮我将这匹布卖了。”
“卖也可以,我可以拿去锦绣阁找白掌柜,只是……”月桥笑得尴尬:“二手的布料怕是卖不到十两,还有我得问问您,这匹缎子是叔叔送您的么?偷偷卖了不大好吧。”
“他哪有这么大方。”田太太翻了个白眼:“这是程……”她立马改口:“城里有求他办事的底下人,为了巴结他,特特在我生辰这日送的。”
田太太心一紧,差点说漏嘴。
这匹缎子是程府的冰姿小姐打早送她的寿礼。
田太太斜眼觑向跟前立着的月桥,沈丫头真长得亭亭玉立,孝顺勤快又听话,她这样挑剔的人都喜欢,反观那位冰姿小姐,模样身段都一般,但家世实在太好了,而且还痴恋着燕丰。
说来也怪,自打燕丰在腊月初七去程府吃了程老爷生辰酒后,这位大小姐就时常派人给她送东西,今儿是燕窝、胭脂,明儿就是首饰、绸缎,依她这么多年和府里小妖精们斗争的经验来看,那晚丰儿从程府醉着回来,神色也不太对,应该和这位大小姐发生过什么。
田太太勾唇浅笑,若有程家的助力,燕丰来日肯定官运亨通!
转而,田太太又阴沉下脸,说来也气,程家丫头上月求着她爹来蒋府议亲。
那程进士真是摆了好大的派头,说什么他程家累世官宦,女婿将来一定要做官的,所以燕丰在没考中举人前,咱们两家只是碰个面,为着她女儿往后的清誉,这事不许往外传。
言外之意,燕丰若是明年考不上,那这宗婚事就当没发生过。
想到此,田太太撇撇嘴,小瞧谁呢,丰儿天赋异禀,肯定连中三元,将来考上状元后戴红花骑马游街,到时候你们程家屁颠儿屁颠儿贴上脸巴结,我们还看不上,多早晚尚个公主,惊掉你们的势利眼。
为了不让月桥疑心,田太太抚摸着女孩的手,笑道:“我的儿,娘在你跟前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我常同官太太们打牌,若是用这昂贵的布裁了衣裳、穿出去,恐她们疑心,说你叔叔收了多大的贿赂似的。”
“还是您见多识广,想的透彻。”月桥笑着奉承了句。
田太太带着月桥入座,唤下人沏普洱茶进来,特特嘱咐要给二姑娘杯子里加奶和蜂蜜。
田太太端着龙井茶,抿了口笑道:“婶子也不会叫你白跑这趟,回头卖了缎子后,你给自己留下一吊钱花去。”
“我哪儿能用您的银子呢。”月桥忙从袖中掏出那只装了欠债单子的荷包,笑道:“婶子,我这儿还有个礼……”
话还未说完,再次被田太太打断。
“小桥,婶子是真真儿打心眼里喜爱你。”田太太将细点果子推给女孩,柔声道:“说句不中听的,婶子觉着你比燕丰那混账强多了,今儿同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燕丰那小子除了念书什么不懂,着实配不上你。”
月桥心里一咯噔,她听出田太太话中有话了,女孩忙从瓷盘里拈了块桂花糕,她一紧张就想吃东西,笑道:“丰哥是龙中人凤,婶子您教养的好,不晓得他有没有跟您说,他打算将我俩的婚事定在明年秋闱后。”
田太太装作没听见,又喝了口茶,忽而眼睛红了,身子从矮几上探过去,抓住月桥的手,不住地摩挲:“婶子真是想和你成一家人,对了,我有个侄儿叫田昇,你小时候应该见过一面的,他家虽在乡下,但也有几十亩良田,模样不比燕丰差,人也忠厚老实,又能吃得下苦,今年秋收后手里阔,他给家里扩了两间房呢,前些日子他来县里给我送瓜果蔬菜,现就住在厢房,要不婶子将他唤来,你们见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