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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小荷初露 ...

  •   庆丰八年夏至,一年潮雨汛期又至,宫檐外的雨落地成线,像是一幕丝帘,她在宫中太学百无聊赖,正在拓写太傅罚抄的文章,大监长报皇帝驾到,惊得她立刻正襟危坐,太子柏德,公主柏嘉也急忙拿出书简摇头晃脑开始装模做样,皇帝慢步而进,他先考校了殿下们的诗文经史,又阅看了她的半截文章,笑着摸她的头,“看来阿羽对此无甚天赋。”
      她面庞一红,欲出言辩驳,只听皇帝指着身旁一小儿郎对众人道:“此子是景王世子裴元展,日后在太学与你们一同习文。”
      晟地,她在阿父的军舆图上见过,此地位靠西北,气候硬冷,终日冰川,却是抵御乌番避免其南下的重要咽喉,故此当今陛下登极后将它赐给了先皇的第五子,也就是皇帝的五弟景王裴稷,她自小便听闻晟景王有军中诸葛的美誉,极擅排兵布阵,可谓无战不胜,在三军之中颇有威望,只是如此谪仙般的人物却有谋逆之心,她不免唏嘘感概,忽然太子柏德不知为何气啾啾冲过去一把推倒了裴元展,“你父裴稷有不臣之心,你有甚脸面与我等同学?”
      裴元展不敌柏德的气力,一个踉跄跌出檐外,陷在污水之中,落雨将他瞬间打透,他低垂着头,紧攥的拳头关节泛白,皇帝将一切看在眼中却并未制止,太子见此更是得寸进尺,大笑着欲上前出拳,程旋羽忽然记起去岁冬狩自己失手猎死的那头小鹿,当时它一双眼睛中的惊慌失措简直与他如出一辙!
      于是她便鬼使神差上前一步挡在两人之间,以掌为盾挡住了柏德的拳,脆声劝道:“太子殿下,不可!太傅平日教习我等要以礼相待!”
      柏德平素就恼程旋羽,她虽为自家表姊,却总不向着自己而是偏帮他人,此刻又来坏他好事,怨从心中起,讥笑道:“以礼相待?他配吗!裴稷自裁谢罪算他识相,他是罪臣之子,本应该杀!”
      “太子请慎言!”大殿下柏麟走至程旋羽身侧,对柏德行礼,恭敬道:“父皇仁德,父之罪不累其子,况且大家同是裴氏血脉,哪有杀不杀的道理。”
      柏德亦感失言,手心吓得冒汗却不愿认输,偷瞄一眼旁坐的皇帝,见父皇专注阅文似乎并未听见此话才稍显放心,只是记恨柏麟一个区区不受待见的皇子竟敢当众驳斥他,实在可恨!
      “我是太子,我的话就是道理,你敢言它?!”
      甚狗屁道理!
      程旋羽欲上前理论,却被柏麟伸臂拦住,他对她微微摇头示意不要出声。
      “够了!”皇帝起身瞧了一眼满脸通红的柏德,“储君要有胸襟,”转而看着下首的柏麟,斥道:“无嫡庶尊卑,罚抄礼记百篇!”
      柏麟垂首恭敬应道:“喏,父皇。”
      “让你们一同进学是要正己身,勿要闲扯其他!”皇帝言罢愤愤拂袖而去。
      柏德趾高气昂的看着柏麟,哼道:“不自量力!”
      “好无道理!”程旋羽替柏麟愤愤不平,“柏德!你的圣贤书都与肉羹一起食掉了?”
      “有你何事!处处与我作对!”柏德伸手去推程旋羽,柏麟眼疾手快一把护住程旋羽,“还请太子手下留情。”
      “柏麟阿兄,不要与这浑沌之人客气!动手又如何,谁怕他!”
      “你!”柏德怒不可遏却又属实不敢上前,程旋羽自小习武,与之较量自己确不占优势,他左看右瞧,恰看到不远处的裴元展,一时仿似决堤之洪找到了泄口,气冲而去,抬脚重重蹬在裴元展胸口,恨声道:“一切皆怪你!可恨!该杀!”
      程旋羽不料他竟会有此举,急忙踏地飞起,高抬右腿截在柏德小腿上,但还是不及,裴元展结实挨了一记窝心脚,柏德腿力被挡下盘不稳,后仰几步跌倒在地,窘相百出,索性坐在地上哇哇哭喊:“我要告知母妃,我要告知舅舅,你欺辱我,你打我!我要治你的罪!”
      柏德向来被父皇宠爱,公主柏嘉恐事情闹大,急忙吩咐侍人去取笠伞,上前去扶柏德,以袖为其擦拭满额的雨水,关切问道:“太子快起,可有摔坏?”
      程旋羽最看不上柏德此等模样,他自小如此,拳脚打不过,便常会耍赖告状,她双手叉腰,拉拽柏嘉,“柏嘉阿姊不要扶他,是他先无故伤人,口出恶言的,让他去告,我看姑母是责他还是罚我!”
      “阿羽,勿要胡闹!”柏麟听她越发口无遮拦,柏德是太子,众侍人均侍奉在侧,又有众多贵家儿郎,他恐童稚之言被有心人利用进而累及昌俞侯,便将她急急拽到自己的身后,一双斜飞剑眉眉头微皱,对其摇头以作警示,又对太子侍从吩咐道:“快准备热汤,为太子沐浴更衣,叫人通知医署熬制驱寒散。”
      众人喏喏应是,垂首碎步奔走,各自准备去了。
      柏德被贴身大监唤来肩舆抬走,哭哭啼啼甚让人心烦,程旋羽张口还欲奚落几句,柏麟拽住她低语道:“莫再胡言,你莫非忘了上月的板子,真是记吃不记打!”
      程旋羽一闻此话,登时成了被人卡住喉咙的小雀,阿父的板子让她足足半月不能用箸,至今想起还觉右手肿痛难耐,嘴痛快却使身不痛快,代价太大,此买卖不划算,她计较一二后心有不甘的低哼一声,便转首气呼呼的去看裴元展。
      裴元展结实挨了一脚,此时嘴角渗血,微咳不止,柏德高大力蛮,平素将一对双花鎏金锤耍的虎虎生风,这一脚定是力贯千钧,这小世子看着羸弱不壮,比女郎还要秀气几分,如若伤及肺腑,事可难办。
      程旋羽见状急忙俯身蹲下,此时雨水未停,纵使暑热亦有寒气,柏麟急忙拿来侍人手中笠伞替她遮挡雨水,程旋羽拉过裴元展右手欲搭腕看脉,不料裴元展却用力抽回,眼中蕴含戒备,用力推开程旋羽,厉声道:“你要作甚!”
      程旋羽毫无防备,一屁股坐在地上,雨水甚凉,她不由惊呼出声,柏麟见状心中极其不快,遂道:“阿羽,此人不识好歹,你休要管他。”
      程旋羽索性坐在地上,甩打手上雨水,不怒反笑,“你这小儿真是奇怪,我恐柏德伤你,为你查看,你推我作甚!”
      “谁是小儿?我已年满十二!”裴元展艰难起身未再道一语,扶着贴身大监撩袍而走,此时恰好雨停,云散日出,天际出现一道彩练,泛着五彩之光,此人背脊挺直,素袍飘带,身边虽拥护数人却依旧让程旋羽觉得甚是孤怜。
      是夜,月华如洗,虫鸣啾啾,程旋羽在榻上辗转难眠,她心痒手亦痒,一个翻身坐起,撩开帷幔,扬声道:“红缨?红缨!我口渴。”
      被唤红缨的侍婢急忙推门而入,边打呵欠揉眼边将茶盏递到程旋羽手中,“女郎是否晚食太咸?自躺下已唤三次口渴。”
      程旋羽端盏的手凝住,讪讪一笑,“有如此之多吗?”
      红缨杏眼正圆,点头如捣蒜,“女郎忘记了?莫不是晌后淋雨得了风寒?”说罢,她伸手欲覆上程旋羽的额,程旋羽侧首躲过,眼珠提溜一转,问道:“红缨,景王世子你可知晓?”
      “知晓!”红缨微眯双眼,板着一张幼圆小脸,语气重重道:“今日女郎就是被此人推倒,致使淋雨,如此反常的。”
      “那你可知他分封府邸在金都何处?”程旋羽顿住,红缨一个小侍婢怎会知晓,她真是傻掉了,“算了,明日你……”
      “知晓!”
      程旋羽本欲让她明日去稍稍打探,未料到她竟知晓,诧异道:“你怎知晓的?”
      “墨鸦说与我听的,他护夫人采药归府,路过此地,正巧遇到侍人搬挪,府门大开,金匾赤字,屋宇宽阔,门口还有一双铜狮,煞是威赫雄……”
      程旋羽未待红缨言罢,她披衣下榻走至院中,只思索一瞬便飞身上树,稳稳立在院侧梨树一枝突起的枝桠上,于墨色沉夜中一双瑞凤目缓缓扫视,问道:“红缨,你道世子府在何方?”
      “离咱们侯府西北二里,柏杨街第二家即是。”红缨也追至树下,她仰首望着自家女郎甚是疑惑,更深夜重,女郎不休憩转去爬树作甚?难道树上凉爽可解暑热?
      程旋羽按红缨所言找准了方位,难掩语中兴奋:“红缨,明日赏你莲青糕,我去去就回!”
      “女郎,不可!”红缨一个头两个大,慌忙奔去抱树,手脚并用欲爬上去相拦,只闻程旋羽声音越飘越远,“我要去报今日之仇!”
      红缨一个屁墩跌在地上,泪水横流,“女郎,我不食糕,我不食糕!我的亲娘呀!”
      程旋羽多走小巷未经大街,她左躲右闪,不消半刻就来到了红缨口中所说的那对威赫铜狮之旁,两盏悬灯,檀门金匾,甚多军士驻守,她目闪荧光心中大喜,这定是那景王世子府无疑!
      正在此时有夜巡赤卫郎将执戟铿锵而过,她急忙隐到暗处,悄悄攀垣走壁,在府后寻到一棵大树,树冠奇盛,枝蔓探出府墙,她微微一笑,足尖点壁,手抓树枝攀援而上,轻巧落地,拍拍手正欲起身窃喜,不料登时周遭灯火通明,呼喝喝跑出甚多府兵将她团团围住。
      “是你?!”裴元展被几名府兵簇拥站在人群之外,昌俞侯程焰之女,他眸色幽深,双拳紧握,耳边似响起万千凄厉杀伐声,他沉声问道:“你深夜探我府邸,意欲何为!”
      “你勿多想,我只是关切你的伤势,”程旋羽慌忙解释,恐他不信遂伸直两臂,转了一圈,嘻嘻笑道:“不骗你,我身无长物,你尽可放心。”
      “巧舌如簧!”裴元展嗤笑道,“韶华郡主还真是神似你阿父昌俞侯。”
      “你这小儿,”程旋羽嘶了一声,“甚是执拗。”
      她叹口气,既然他好话听不进,只得用其他法子了。程旋羽双臂负手,脚下生风,犹如游龙穿梭在众府兵之中,只闻叮叮当当一阵响,她已冲破包围奔到裴元展身旁,裴元展未料她竟出招,忙出掌应对,奈何他初到金都水土不适,今日又被柏德一脚伤了胸腹,还未三招便被程旋羽反剪了双臂一把推至廊檐下的漆柱之上,裴元展脸颊贴着柱壁,口齿不清,激愤道:“我不是小儿!”
      “你是!智幼!执拗!此不是小儿是什么?”程旋羽手上稍稍用力,侧首扬眉对欲上前的府兵和侍人道:“勿动!若他伤了,你们哪个担责?”众人闻言一个个不敢近前,这一番时间下来,她已兴趣了无,本是一一番好意,如今倒成了里外不是人,她松了手,道:“罢了,不看就不看。谁稀罕……”
      “殿下!”侍人惊呼出声,吓得程旋羽一惊,转身见裴元展猛咳不止,他背靠柱壁竟瘫软向下滑去,程旋羽一怔,急忙跨步上前扶住他,顺势搭上脉,凝眉细思,脉象中空悬浮,果然是伤了肺腑,需下急针方能缓解,她虽与阿母习医,但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只懂病症不明针灸,此刻她才切实体会书到用时方恨少的着急,
      程旋羽急的如热锅蚂蚁,眼看着裴元展双颊囧红,她懊恼的敲敲头,恍惚记起红缨先天不足,幼时总会患肺热咳喘,每到那时,阿母便会……
      她急忙对刚刚奔来抱着裴元展的一佩刀壮汉道:“速将他抬至榻上,脱袍平躺,热帕敷胸,可缓咳喘一二,应能拖到下针!”
      那壮汉颌面虬髯,金发褐瞳,腰佩一柄七环断刃刀,煞是可怖,程旋羽见他斜睨自己,眼中怒气森然,不禁有些心慌,可裴元展又不是被她所伤,有何可惧?
      她思到此处,挺直胸脯,声量拔高一度:“看我作甚?!还不去寻大医,我只懂看脉,不会下针!”
      须臾片刻,奔进一古怪之人,他不修边幅,甚是匆忙,睁着一双不大的三角眼,顶着硕大酒糟鼻,进门便乱喊:“死崽子在哪?叫他不要来不要来,非来送死!”、
      待他一瞧见榻上之人,瞬时睛定气稳,拿出针囊下针稳准,裴元展喘息渐渐平稳,面潮殷红褪去,无力的躺在榻上,那人行完针已大汗淋漓,伸手向身旁那壮汉索要酒壶,咕咕灌了几大口,松口气道:“幸热敷及时,雨水寒气未进肺理,否则实在凶险!不过他怒极伤了肺肌,日后恐长咳不止。”
      那壮汉闻言恶狠狠瞪着立在纱屏旁的程旋羽,程旋羽一时怀愧不已,心中暗悔自己鲁莽之举,忽地榻上的裴元展轻咳出声,那壮汉急忙大步跨进卧间,程旋羽亦想跟去赔礼致歉,但忆起才刚他见到自己甚是气愤,一时踟蹰不前,她站在纱屏之外,小了声气,“裴元展,你可好些了?”
      榻前,沉眉压刀的安追用唇语询问裴元展是否将其杀之,昌俞侯程焰,北固军统帅,乃裴乾的国之柱石,前岁亲率八万大军压境迫他父王伏罪,腥风血雨不过那般,黑云遮天亦不过那般,就连远在望鸠峰的他也被风中送来的厮杀马鸣吓的难以入眠。
      裴元展盯着纱屏上程旋羽模糊的轮廓,眼锋如刀,恨意盈胸,但最终摇了摇头,他的身后不是一人,纵使心中再恨亦不能意气用事。
      裴元展清清嗓子,依旧无力,“你为何还在此?”
      程旋羽嗫嚅道:“我恐你有事。”
      “没想到昌俞侯治军不严,教女更是无方!”裴元展嗤笑出声,语带羞辱:“深更半夜,爬人院墙!”
      程旋羽听他言语如此不客气却并未恼怒,她沉吟片刻,缓声道:“裴元展,我知你背井离乡亲人分散多有怨怪,也知你因我阿父带兵至晟而厌恶于我,但我程家是臣,君有命臣莫敢不从,此事我程家无错!今日我夜探你府邸是我思虑不周,害你伤情严重亦是我之过错,你可以骂我辱我,但你辱我北固军却毫无道理,他们依令行事,军纪严明,护百姓保家国,不应被你如此诋毁!”
      好一个护百姓保家国!
      这勃国的九州八十一城,他父王殚精竭虑,浴血奋战,最后却被这个保家卫国的北固军围城逼死,此后他家破人亡,他无父无母。
      裴元展拿起案上的药盏重重砸向纱屏,眼尾发红,怒气难控:“安追!送客!”
      “不必!我知回府的路!”程旋羽哼了一声,往外走了两步,心中依旧愤愤难平,她停步回首斥道:“睚眦小儿!”语毕她如狡羚一般迅速跳出门去,几步飞身上了府墙,沿着来路消失在了沉沉黑幕,闪闪星辰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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