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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月满梨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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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背过身去蹲下,却听他慌忙的声音:“明希,对不起,我千不该万不该在这种关头和你胡闹。”他急的在她身边走来走去,他走到哪,她便背过去,来回几次,她索性把头埋在臂弯里,再不看他。
“我以为......我以为你知道我的呀,我怎么会这么想呢。我说真的,你今日站出来为我说话,我不能再感动了。”
"你方才在府上替我说话,我心里欢喜得很,"他说道,声音温柔而认真,"我只是一心想着逗你开心,但却没有注意这是个这么重要的问题,让你觉得我不认真了。你知道的,我这个人总是口无遮拦,可我心里..."
他突然停住,似乎有些犹豫。
"你心里如何?"她忍不住追问。
月光下,他的睫毛轻轻抖动,目光清澈见底,映着星光,闪烁着少年人特有的执着。他凝视着她,一字一句道:"我心里,从未将你当做逆来顺受的妇人。在我眼中,你永远可以是一个敢说敢做、张扬动人的杨明希。
明希,你是一个特别特别勇敢的女孩,你的人生不能就停在庭院里。"
这话说得太过直白,明希只觉得脸上发烫,心跳也不由自主地快了几分。她望着那双仿佛一泓秋水般清澈的眼眸,竟生出几分倾诉的冲动。
"可是,"她长叹一声,有些自暴自弃,"你面对我的时候处处小心,生怕一个不小心我就发脾气,你今天来找我,也是预料到我见到……见到杨明雪就会动怒,你其实心里清楚的很,我暴躁,我虚荣,我还……"
巷子里很静,只有风吹过树梢的沙沙声。明希抬眼望着远处的月色,咬牙憋住眼里的泪水。
"你可知七出之罪?不顺父母、无子、淫、妒、恶疾、多言、盗窃。这七罪,六罪都是利人,可我偏生就犯了个'妒'字,看不惯别人,却也不放过自己。"
"这也是过错?"吴希澈摇头一笑。
"女子善妒,尤其是正室夫人,是内宅最最看不起的事,你那能想到,一个妒字能惹来多少祸端?"她嗔道,"从前在府中,我最是善妒。明雪有一分好,我便要强过她十分。她得了夸赞,我便要想方设法抢过风头。我明知她是个苦命人,可我偏要与她较劲,处处给她难堪……"
说到这里,她自嘲地笑了笑:"你瞧,我这样一个人,也配说什么为你撑腰?我不过是个善妒的女子罢了。不止如此,我还爱慕荣华,我瞧不起穷人,看不上寒门,我也不屑理解他们,如今我却跌落到这般境地,成了我最厌恶的人!你懂了吗?你看清我了吗?"
吴希澈静静地听着,目光温柔。半晌,他轻声道:"人非圣贤,谁能无过?我倒觉得,你所谓的所有低劣,却都是不得已。你从小在那般环境里长大,若是不争不抢,又如何能立足?至于爱慕虚荣,也是因为你从小只生活在荣华富贵中,你没见过苦难,又何谈理解?恰恰相反,我却觉得你是一个顶顶善良的人。你仅仅因为祖母是南诏人,你便动了恻隐之心,救下扶月,仅仅因为我曾给过你些安慰,便能够违背你从前人生的信条站出来为我说话。你不是不善,你只是从前不能善。况且,谁能说爱慕虚荣就是错的?谁又能说妒忌就是错的?哪有绝对的标准评判一个人的品性?你看,你在尝试直面你自己,你面对人生际遇的改变从消极到现在的接受和反省,明希,你说的我能懂,但我从未觉得可耻,你在勇敢地接受面对。"
明希怔住了。
他轻轻把她扶起来,微微俯下腰,看着他们手上的红绳,问道:“你还记得那天为什么我不满意你给我祝福吗?”
“明希,我不能说高官厚禄,荣华富贵的人生追求不对,我只是替你可惜。你明明还有这么多种不同的活法可以去体验,你怎么能早早把人生限定在这一种上呢?你真的开心吗?值得吗?问心无愧吗?我想要你想清楚后,把你认为顶顶重要的祝福送给我。”
"你本就是个通透的人,只是从前被困在樊笼之中,不得不戴上重重枷锁。如今你终于可以做真实的自己,又何必为过往耿耻于怀?"
"可我总觉得我不够好..."她抬头,濛濛泪眼看向他。
"你且听我说,"他轻声打断她的话,目光灼灼,"我在你身上,看到了许多珍贵的品质。你心思玲珑,做事周密,便如今日在府中与四王爷周旋,举手投足间尽显智慧。你虽生于深闺,却明是非、知大义,这般眼界,便是许多读书人也不及。"
他说这话时神采飞扬,眸中似有星光闪烁:"最难得的是,你敢于改变。多少人安于现状,随波逐流,可你却敢打破那些条条框框。你想想,方才在府中,多少人只敢低眉顺眼、阿谀奉承,可你却敢挺身而出,据理力争。这般勇气,这般胆识,岂是寻常人能有的?"
明希心跳如鼓,她的所有不堪,萦绕心头种种复杂思绪被他三言两语变得溃不成军。她在他眼里光芒闪闪,她不曾想过自己竟然是这样一个女子。纵然有千般不甘,万般不平,她在这明亮的月夜,却选择缴械投降。
他轻轻试探着把手伸向她的耳旁,轻轻帮她把一缕碎发别至耳后,问道:“我们回家吧?”
明希心中的暖意慢慢漫开,一颗漂泊无所依的心似乎被人稳稳当当地接住,无名的火焰在心间跳动,她点点头:“回家。”
*
吴希澈下了职回家时已经是深夜,他脚步匆忙,担心她一个人在府中无聊。月色朦胧,院中的梨花开得正盛,远远望去如一片雪色轻纱。吴希澈推开院门,却见书房内还亮着灯。
"这么晚了,怎么还不歇息?"他轻声问道。
明希手忙脚乱地将什么东西藏在身后:"没、没什么。"
吴希澈眼尖,瞧见她身前的书案上散落着几张纸。他悄悄上前,趁她不备便探手去拿。明希慌忙要抢,却哪里敌得过他的身手。两人一个抢一个夺,闹得好不热闹。
"让我瞧瞧,"他笑着将纸举高,"是什么要藏得这般严实?"
灯下细看,原来是一张簪子的图样。那簪子造型秀美,以牡丹为主,旁边点缀着几只灵动的蝴蝶。画工精致,构思更是别出心裁。那日在街头偶遇的那支簪子,明希说虽然美则美矣,却总觉得少了些什么。如今看了明希的画稿,才恍然大悟。
"好巧思,"他由衷赞叹,"这蝴蝶给牡丹添了几分灵气,倒不似寻常首饰那般死板。"
明希红着脸要抢回画稿:"不过随手画画,有什么好看的。"
"怎么不好看?"吴希澈认真道,"这画得极好。你瞧,这蝴蝶翩然欲飞,与那牡丹相映成趣,倒让我想起一句诗来。"
"什么诗?"
"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玉勒雕鞍游冶处,楼高不见章台路。"他轻声吟道,"雨横风狂三月暮,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
明希听他吟完,不由莞尔:"你这是要说我闲在家中无事,只顾画些无用的东西?"
"我是见你有了新的追求,心中欢喜,"他眼中闪着光,寻思明日一早便去寻铺子为她做出来,也好让她欢喜。
"对了,我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什么好消息?"
杨叔在朝堂上替我进言,"他声音里带着几分犹疑,"说我懂得医术,又熟悉水利。南屏县连年水患,伤亡惨重,急需重建。圣上原本是要派个重臣去的,可朝中各派为了这个肥差争得不可开交,反倒耽误了要事。"
他苦笑一声:"圣上大约是不耐烦了,听说我是个无权无势的小官,便决定让我去试试。说起来还要谢谢四王爷,若非他在朝堂上处处针对,圣上也不会注意到我。"
"这是好事啊!"明希闻言一喜,"你一直想要施展抱负,如今终于有了机会。"
可她见他神色黯淡,不似往日般神采飞扬,不由得关切问道:"你这是怎么了?莫不是有什么难处?"
吴希澈沉默片刻,轻声道:"明希,我怕。"
"怕什么?"明希见他这样,心忍不住柔软下来,轻声问。
"怕自己做不好,"他苦笑一声,"南屏县连年遭水患,百姓苦不堪言。我虽有些心得,却从未经历过这般大事。若是一步走错,耽误了水患的治理,岂不是害了百姓?我那日在府中说得慷慨,可真要去做..."
明希从未见过他这般迟疑的样子。往日里他总是意气风发,就连与四王爷针锋相对时也不曾露出半分怯意。如今却因为害怕辜负百姓期待而患得患失,这反倒更让她心疼。
"你何时变得这般瞻前顾后了?"她故意嗔道,"那个在房顶上与我说人生但求问心无愧的你哪去了?"
吴希澈一怔:"我..."
"你不是说,要用行动去改变这世间的不公么?"明希的声音坚定起来,"机会就在眼前,你若因为怕错就不敢去做,那与那些只会纸上谈兵的清谈之士又有何异?"
"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她打断他的话,眼中闪着光,"便是真有做得不好的地方,大不了重头再来。怎能一开始就打退堂鼓?我虽不懂水利,却也知道任何事只有真正去做了,才知道行不行。"
他愣愣地看着她,只见她眼中满是坚定,哪还有方才那般娇憨的模样。她说这话时神采飞扬,语气里带着一股他从未见过的豪气。他忽然明白,她从前那些好强争胜的性子,如今都化作了对理想的执着追求。
"你说得对,"他眼中重新燃起光彩,"我竟被你说得惭愧起来。"
"谁让你总说我胆怯呢?"明希轻哼一声,却又忍不住问道,"我可不可以同你一道去?"
"你说什么?"他又是惊喜又是惊讶。
她有些忸怩,却还是鼓起勇气道:"便是装扮成男子也使得。我...我想跟你一起去看看。"她一口气说完,连耳根都红了,"我自小被困在闺阁,从未见过外头的世界。如今有这个机会..."
吴希澈看着她期待的眼神,心中一软:"当真要去?那路上可要受不少苦。"
"怕什么苦?"她扬起下巧,眼中带着几分傲气,"你莫要小看了我。我既然决定了要去,便是刀山火海也不怕。再说..."她忽地红了脸,小声嘟囔道,"若是我不去,又怎放心你一个人?"
这话说得太过露骨,明希自己都觉得羞赧。吴希澈听了,却是眉开眼笑:"好!我就知道你最是爽快。待我们到了那边,你也可以用自己的所长帮我。你这般心思巧,治理一方水土,必能有独到见解。"
明希被他夸得心中欢喜,却还要故作矜持道:"谁要帮你了?我不过是想去见识见识罢了。"
窗外月色明亮,一树梨花皎洁芳香,若是角度挑的巧些,梨花瓣子竟如同月亮一般。月光笼着梨树,风吹树摇,竟好似摇动了一地细碎的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