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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载月而归 ...

  •   "下官这半年来,走访了沿河十八个村落,记录了每一户的农田面积、收成、漕运费用。若是殿下不信,大可派人查证。"

      这话说得不卑不亢,却字字有据。四王爷的脸色更加难看,显然没想到这个看似不谙世事的愣头青,竟然准备得如此周全。杨叙道却兴致勃勃,眼中欣慰赞赏不言而喻。

      "修建河堤所需银两,"他继续道,"依下官估算,三年便可收回。若是算上漕运便利带来的税收增益,以及农田增产的赋税,五年之内便可获利数倍。"

      堂中一片寂静。杨叙道忍不住露出几分诧异的神色。这哪里是一个七品小官该有的见识?分明是胸有丘壑,只是一直不显山露水罢了。

      "放肆!"四王爷沉默片刻,怒道,"你一个七品小官,也敢妄议朝政?你可知道修筑河堤需要多少银两?那些银子,难道不该用在更重要的地方?"

      "更重要的地方?"吴希澈轻声重复,目光却愈发清亮,"王爷的意思是,修书院,比保全百姓性命更重要吗?"

      这话一出,堂中顿时一片哗然。就连明希也不由得捏了一把冷汗。这话说得太过直白,几乎是在明目张胆地驳斥四王爷了。

      他低下的背却突然直起来,那双永远和气温良的眼睛第一次藏不住怒气,他铮铮有声,字字清晰:“清流之士常言远庖厨,可是哪位尝过百姓的粥水?清谈误国,实干兴邦。若是连百姓饥寒都不知,又如何谈识文论道、治国安邦?

      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与其躲在书案后纸上谈兵、清谈高论,不如走出头顶四方天空看一看,看一看百姓真正在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

      "你!"四王爷气得浑身发抖,"你竟敢......"

      "殿下息怒,"一个温柔的声音插了进来。是"杨明希",她端着茶盏款款起身,"吴大人年轻气盛,说话莽撞了些。想来是与那些百姓接触得多了,一时心急。"

      这话说得体面,却暗含讥讽。明希听得分明:年轻气盛便是不知轻重,与百姓接触便是降低身份。从前的她也是这般想的,可此刻听来,却觉得刺耳。

      "二姐说得是,"她忽然开口,声音清亮,却不难听出那隐隐颤抖,想是气急了一般。"夫君确实年轻气盛,总是为了些小事劳心费神。前些日子查账,为了工部多出来的几笔银两,竟连着几日没睡好。"

      此话一出,堂中气氛骤然一变。四王爷的脸色更是难看。工部这几年账目不清,外头早有传言,只是一直查不出个所以然。如今她这般说,岂不是在暗示什么?

      "三妹妹这是何意?"果然,"杨明希"蹙眉道。

      明希抿唇一笑:"没什么,只是见夫君为公事操劳,有些心疼罢了。"她稍稍偏头,看向脸色铁青的杨叙道,"二叔说得对,修河堤确实要花不少银两。不过若是工部账目清楚,想来也能省下不少......

      四王爷面色一沉:"这是要与本王为难?"

      "妾身不敢,"明希神色愈发恭谨,"只是听闻王爷近日在朝中力主修书院,想必是为了开启民智。如此盛举,妾身敬佩得很。"

      四王爷眉头微松:"既知如此,何必咄咄逼人?"

      明希莞尔一笑:"妾身近日读《礼记》,有感而发。书中说'远方之人不服,则修文德以来之'。王爷兴建书院,原是好事。只是......"

      她故意顿了顿,又道:"正如夫君方才所说,衣食足而知荣辱。如今南屏县年年遭水患,百姓颗粒无收,纵有书院,又如何能安心读书?"

      "你......"四王爷正要发作,吴希澈却适时开口:"夫人说得有理。下官近日走访南屏,见那些孩童因水患而失学,心中着实不忍。"

      明希目光一转,又道:"王爷,您看这银两,若能用在河堤上,百姓安居乐业,自然会感念朝廷恩德。到那时,书院门庭若市,岂不更能彰显王爷德政?"

      四王爷神色微动。明希知道时机已到,又轻声补充:"更何况,若是这账目出了差错,怕是要坏了王爷的清誉。妾身斗胆献言,不如趁早查明,也好教天下人信服。与其清谈误国,不如实干兴邦,我一个小女子都懂的道理,各位大人又怎会不懂?"

      话未说完,却听见一声干净利落的轻笑。她循声望去,只见吴希澈正看着她,眼中满是笑意。那笑容干净明亮,她也不由得冷静下来。

      "夫人说笑了,"他故作正经道,"下官年轻不更事,做事总是毛手毛脚的。前些日子查账,也不过是尽些绵薄之力罢了。"

      这话说得谦逊,可"下官"二字却咬得极重。在座的都是人精,哪里不明白他这是在提醒众人:他虽是七品小官,却也代表着朝廷。这般一说,反倒显得四王爷咄咄逼人了。

      杨叙道今日算是看了一出好戏,终于语重心长道:“贤侄今日所为,或许是年轻气盛,但却让我这把老骨头年轻起来了,我朝未来,还有贤侄这般青年才俊,我等从此远离庙堂,倒也可以走得安心。只是这账目的事,可不是一件小事,四殿下认为呢?”

      四王爷终于开口,却脸色铁青:"吴贤弟说得是。为国分忧,本是臣子本分。只是这修堤之事,还需从长计议才是。"

      明希看着眼前这一幕,忽然觉得有些讽刺。从前她最厌恶吴希澈这般不知轻重的性子,如今细想,却觉得这般坦荡,才是最珍贵的。

      她正出神,却感觉有人在桌下轻轻碰了碰她的手。是吴希澈,他就坐在她身边,目光不知落在何处,却突然转过身对上她的眼神,嘴角悄悄露出一丝狡黠的笑。

      明希心头一暖。却别扭地移开了视线。

      酒过三巡,宾客渐散。明希跟着吴希澈往外院走,月色正好,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方才多谢你解围,"他忽然停下脚步,回头看她,又有些不好意思道:"我没想到你竟会替我说话。"

      明希被他这般直白的目光看得有些不自在,半晌嘟囔道:"你少在那里得意。若不是你总是口无遮拦,也不会惹出这些事来。"

      "是是是,"他笑着应道,眼中却闪着狡黠的光,"你方才说得当真精彩。不过那句'与其清谈误国,不如实干兴邦',我怎么听着这么耳熟?"

      明希顿时有些恼羞成怒:"你......你少胡说!"

      "好好好,是我胡说,"他连连摆手,却又凑近了些,压低声音道,"不过你方才当真英姿飒爽,我都快被感动坏了。"

      月光下,他的笑容明亮如星。明希看着他的眼睛,忽然觉得心跳漏了一拍。他明明什么都懂,却偏要逆着世俗而行。可正是这样的他,却让她生平第一次热血沸腾,她也想陪他疯一把,比如今天,当她站在他旁边,当她也可以去为他解围,当她去说出自己真实的想法,她感觉心中不知名的角落被点燃,哪怕是这么这么小的一个尝试,她也恍然觉得,原来闺阁之外的人生有这样的吸引力。

      可她天生多心,却又忍不住状似无意地问道:“女子无才便是德,我今日虽是为你出头,但是却违背妇道,不知惹来多少非议,你可会怪我?”

      她不敢抬头看他,其实她心中早已大半猜到他的答案,可是还是非要听到他的答复方能心安。

      他却觉得她这模样分外好玩,也是一时玩心起来,刻意挑逗她:“那有什么办法,已经同你上了一条贼船,如今后悔也来不及了。”

      却没想到她脸色一变,快步走出府门,脚下如同生风一般,连轿子也不肯坐了。他一路急急地追,却又不敢出声叫她,怕被别人听到折了她的脸面,她便更要生气。

      其实她心里头知道,他不过是同她开了一个普通的玩笑。可是她就是怨他,明明她这么期待这个答复,他又怎能玩笑?原来她在他眼里,就是这么可以被轻贱的?他给她的花糕,他在老梅树下安慰她,他处处顾忌她的脸面,也不过都是可怜她,可笑她罢了!他早就看穿了她,他早就知道她虚荣、知道她善妒、知道她好面子!他看穿了她。而她呢,早已不知不觉地那么在意他的看法,真是不争气啊!

      越这么想,便越是气愤,周遭的一切她都看不见了,只想远远把他甩在后头。而他在后面追着她,却又让她感觉到了一份异样的满足,这满足让她眷恋,却又令她羞耻。

      他们就这样走了好远,直到四周没了人声,只有半轮月亮遥遥地挂在天上。

      他实在愧疚懊恼,她表面倔强,实则内心敏感,他怎能在这样顶顶重要的问题上胡闹?

      明希的一只胳膊突然被拽住,猛地往后一拉,这力道有些太过鲁莽和仓促,二人都有些惊讶,转眼,她便跌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踟蹰间,她慌忙推开他,一滴热泪却从她眼里滚落下来,砸碎在他的手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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