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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被捉了个正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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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将尽,暑热没了势头。
不过一个月内,有些人的命运彻底改变。
贾学录狱中畏罪自杀,太学生武固伤风而亡,本案罪魁和最大苦主都已不在人世,开封府不到月末结了案,算是给闹了月余的太学伤人案画上了句号。
巨石砸在地面必会留坑,案件余波并未止息。
八斋斋长杨世英决意离开太学,众人都没能劝住。
许是自责,又或是别的缘故,杨世英自同舍生武固去世以后郁郁寡欢,整个人像被抽去元气一般。众人心痛,皆不忍视之。听到他宣告决定时,亦不免大惊。
杨世英坚称心意已决,无需再劝。
他走那日,太学生员俱来相送,此去山高路远,愿后会有期。闻竹站在人群中,望着杨世英健硕的背影,亦感慨不已。
与诸生不同,对闻竹来说,这一个月发生的事情,于她有另一番感触。
刚从贾家回来的那日,闻竹便总觉得身后有双眼睛,不敢确定,却也只能谨慎行事,在内城闹市兜了好大个圈子,依稀觉得盯着她的眼睛消失,才敢回太学。
回到斋舍后,她将那封承载着惊天秘密的信件收在箱笼最隐秘处。
一夜无梦,次日醒来,她依旧茫然:
贾学录暗示她去拿信,想必预料到自己时日无多,把秘辛告与她,期盼真相有重见天日之时。
可为什么偏生选了她?她无权无势,是个毫无背景的学子,有什么能耐为他翻案?
躺在床上,天色未明,屋舍那头的卫赐睡得安稳。贾家母子惨死的情状又浮现在眼前,闻竹摇了摇头,闭上双眼。
潜龙勿用。
羽翼未丰之时,去管强于自身百倍的事情,无疑是自寻死路。
未到出头之日,有些事只能规规矩矩地藏在最隐秘处。
她翻了个身,叹世人皆苦。
…………………………
八月。
汴京城南,东西南北四座典雅小楼围起一座园子,蔡河穿园而过,北入而南出。如今时节,园内桂花开得正好,满园桂香直让人醉,实乃汴京胜景之一。
今日不是桂花的主场,园子中央的地界摆起各色菊花,姿态各异,美不胜收。宴席就摆在旁侧,众多青年士子或单或聚,有的饮酒,有的赏菊,射覆投壶,好不热闹!
士子雅集少不了随兴赋诗,何况园中菊丛桂林,假山流水,处处美景,宾客诗兴大发,挥笔立就,写好的诗作就地悬于桂树之间,以供参阅欣赏。
眼看士子们纷纷写毕,闻竹倚在一颗桂树旁,拿着纸笔,毫无头绪。
纪宣嘉惟悬好了诗,向她走来。
“如何了?”嘉惟凑到她身后,见她仍未落笔,打趣道,“闻修之,你文章策论写得好,唐直讲都赞不绝口,怎的让一首诗噎住了?”
今日菊花竞芳,园中又桂花飘香,宾客们大多藉此二物吟咏。
闻竹笔杆敲上嘉惟脑壳,笑道:“唉——作文作诗,全然是两码事!有时间看笑话,不如替我想想?”
嘉惟扶着脑袋,摇摇头:“方才作了一首,如今是再也想不出了。”他灵机一动,指向走来的纪宣,狡黠地笑,“现成的,你倒该求他!”
微风拂面,送来浓郁的桂香。纪宣挟着花香走来,裁剪得宜的窄袖袍更衬得他颀长匀称。行止得宜,气度不凡,寻常衣饰穿在他身上,总让人想多看几眼。
纪二郎笑道:“合该敲你,你在旁边一闹腾,李太白再世也难作出诗来。”他心情不错,眼带笑意,见她蹙着眉头,和言道,“寻常宴集罢了,不必在意,随便写写也就是了。”
她心中苦笑,暗道何不食肉糜。
闻竹平日甚少作诗,也不精于此道。宴集作诗本是心意所至,宴会主人一般也不会强求。她今日不知从哪儿生出的倔劲儿,同作诗杠上。
会写诗的就在面前,她不问白不问,满眼希冀:“殊成兄定有些不用的弃句,讲几个与我听听?”
纪二郎不为所动。
她心念一转,换了套言辞神色,装疯卖傻,信手拈来:“好二郎,赏小弟一首吧!”说完又踮脚凑到他耳旁,“下次博士布置文章,某人替兄揽了。”
他不置可否,依旧板着脸,却掩饰不住眼中笑意:“若这般,那倒还有的说——不过,贤弟这般焦灼,为兄便帮你一把——咳咳,没有第二次……”
他轻轻抬手,闻竹陪他作戏,一脸认真,捧起纸笔到他手上。纪二郎接过,沉吟片刻便提笔,嘉惟也凑了上来,只见是:
桂子秋意浓,飘香满园中。绿叶掩金蕊,清风拂花丛。
闻竹接过诗作,吹了吹未干的墨迹,抬眼望见树上的花朵,品着纸上几句诗,倒极应眼前之景。正要夸赞,未及出口便被打断——
“公子这般,岂不离了作诗本意?”
闻竹回头,一青年士子不知从何时起站在他们身后。
此人高挑瘦削,一身白色长衫,外面一件皂色半袖褙子,肩上落了几枚花瓣。风吹衣袂,增添几分飘逸。腰间一根勒帛,衬得他腰身单薄。面容秀异,轮廓分明,剑眉下一双眼眸微微上扬,极为深邃,如冰封的湖面。肤色又是一种绝非健康式的苍白,使冷峻威压之中蕴藏几分脆弱。几分反差与矛盾的结合,让人移不开眼睛。
男子看着略长他们几岁,言辞神色中看不出喜怒,不知他是何来意。闻竹转头,纪宣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嘉惟则好似警惕地打量这位不速之客,见他二人不说话,闻竹看向对面的男子,挂上一副疏淡的笑容:
“不知阁下在旁,想必兄台已有高见?愿闻其详。”
闻竹礼貌中带着反诘,点出他偷听之嫌。
男子薄唇微扬,嗓音清冷:“在下姓景。”景公子欠身一揖,闻竹三人也还以一礼。男子继续道:“诗者志之所至,在心为志,发言为诗。大抵作诗,讲究心意所至自然流露。公子心绪烦乱,自然难以成句。只是……”
他顿了顿,轻轻笑道:“托于他人,恐怕并非为妙。”
捕捉到他言中的讥讽,闻竹心中翻了个白眼。
他与她素昧平生,请人代笔又与他何干,管的未免太宽了些?她方欲出言,旁边纪宣却出了声。
“元泽兄?”
闻竹转头看向纪宣,满脸狐疑。
景公子目光转向纪宣,面色无波,笑而不语,只是眼神柔和了些许,拱手一揖:“宣州一别数年,二郎别来无恙。”
这下轮到闻竹和嘉惟二人木然。
敢情他们认识?
见到旧友,纪宣甚是惊喜:“修之、嘉惟,这位是景公子,元泽兄。”又向元泽引见二人,“这二位是我好友,闻修之,吕嘉惟。”
忽然被引见,闻、吕胡乱见了礼。闻竹向吕嘉惟对了个眼色,嘉惟亦一头雾水。
嘉惟旧居京城,和纪宣相交甚久,却从未听他提起这位景公子,自是万分好奇:“听口音,元泽兄是江右人士?”
景元泽笑着应是。见嘉惟、闻竹疑惑,无须他们多问,纪宣述起往事:
三年前,他随叔父赴江南东路,那时纪宣不过是个十五岁的少年,在宣州结识在任的景元泽。二人虽差了五岁,却同好诗赋,相谈甚欢,颇有相见恨晚之感。数月之后,纪宣便回了汴京,不久又入太学,从此二人便断了联系,不想今日故交重逢。
“兄何时回的京,此番可要长驻京城?”
“前几日才到,这次要留得久些——正好,来日又可多与殊成把酒论诗,”景元泽望着远处,似是不愿多讲自己。片刻之后,又把话题转到闻竹托人作诗的事上:“闻小哥倒会求人,二郎守正,也愿抹掉名儿为你作诗。不过……”他指了指那边桂树上悬着的一张张诗作,继续道,“虽为宴席闲趣,可每篇诗作都是作诗者心意凝结,各有独到之处。若名实不符……岂非伤了其他诚心创作之人的心意?”
好生难缠。
闻竹在袖中握紧了拳头,转念一想,又觉出不对。
蹊跷,景元泽为何定要在小事上同她较劲?
纪宣也察觉到不对,今日事撑死不过玩笑,景元泽并非古板之人。纪宣刚想替她搪塞,却听得闻竹缓缓道:
“元泽兄诗心纯粹,闻某敬佩,”察觉对方来者不善,闻竹语气温和不改,却毫不掩饰眼中锋芒,直对上那双如冰湖般沉静的眼睛,“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确是永远都不会变的。至于名实不符、冒名之论,”她偏了偏头,轻笑出声,“某也实在不敢当,也罢,嘉惟,烦请将纸笔予我。”
嘉惟将方才纪宣用过的那张纸递给她。和纪宣一样,嘉惟脸上同样挂着忧虑。
闻竹不以为意,爽朗接过,提笔便接着方才纪宣的笔迹写道:
“微风轻拂面,心境自清幽。独坐思幽远,意随桂香融。”
众人看过,纸上两种字迹,一端正而穹劲有力,一潇洒而不拘一格。两种迥异笔体共拘在一张纸上,竟也显得格外协调。
二人诗作一合,便是五言八句。先景后情,相合互补,并不割裂。
嘉惟、纪宣都有些惊喜,嘉惟凑到她身旁,低声赞道:“好样的!”
闻竹冲他扬了扬嘴角,又敛起笑意,向景元泽微微欠身一揖。
倒不是诗魂上身,只是方才求纪宣作诗时,她心中已有几分意境,一时不知如何结句。顺着纪宣的诗句,趁着景元泽同他们交谈的空隙,她始终在心中思量。如此方能勉强挥笔写就。
景元泽看着那张薄纸,并不言语,一双秀致的眼睛微微眯起,让人捉摸不透:
“好,闻小哥意由心而发,自然无不好。只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