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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圣诞前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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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青蓝在他窄小的出租房里坐着写东西,他没开灯,就着窗外微弱的灯光一笔一划地写着。他喜欢这种有点儿原始的感觉,只要他不开灯,公寓里的光敏机器人就不会一次次跑到他门口,问他要不要帮忙订晚餐。
他正在写一封辞呈,虽然打黑拳是在信口开河,但他确实觉得自己目前这个“高度危险”的状态最好不要靠近任何一个倒霉蛋,毕竟煤气泄漏可以发生在每个有屋顶的地方。
但他写这封辞呈花了比预期更久的时间。
他写到一半的时候就开始怀疑是否有必要对现在的伊千名负责,但他仍然想给过去的友情留下一个还算可以的结局,更何况伊千名已经得了神经萎缩性疲劳症。
方青蓝不擅长主动道别,他对被动的分离更有经验,他尝试了好几个风格的开场,模板化的,朴实诚实的,黑色幽默的,充满诗意的,肉麻兮兮的……他感觉身上有蚂蚁在爬,于是他把笔扔开了。
他烦躁地打开老式手机,看着外面暴风雪渐起的趋势,决定把工作扔开,然后给自己定一支酒。
紧接着,他的个人主页突然弹出来一条消息——他很久不点开那些小红点了,不过他忍不住打开了它。
这是一条好友申请,一个主页名叫ERO.的人申请创建对话,而此人的头像正是他白天随笔画成的素描肖像。
方青蓝的手指停顿了一下,最后还是按了通过。
他叹了口气,开始质疑自己是不是脑袋里进了水。
他打开输入板,慢吞吞打了三个字:伊萼罗?
ERO.立刻就回了一条消息,是一个表情:[苹果微笑]。
方青蓝嫌弃地看着那个长着一双芭比似的长睫毛大眼睛的红苹果,总感觉一阵恶寒,连输入的速度都变快了:这是什么表情?
ERO.:[苹果微笑][苹果哭泣][苹果转圈圈]
ERO.:自己设计的。我很喜欢。
ERO.:[苹果跳芭蕾]
方青蓝无语地叹了口气,把辞职信放到一边,开始专心地回消息:回家了没?
一回完他又觉得这个说法太奇怪了,毕竟伊萼罗既不是他的被监护人,也不是他的女朋友。
于是他飞快地又打了一行:表情太丑了,像AI生成的。
ERO.:[苹果哭泣][苹果委屈]
ERO.:没回家。公寓煤气管道检修。要到八点钟。
方青蓝:哦。
方青蓝:找个地方吃晚饭吧,外面要下大雪了。
ERO.:[苹果跳芭蕾]
方青蓝以为对话结束了,就把个人主页关了,开始找饭店叫外卖,这时候又一条信息弹出来。
ERO.:没有预约,这些店都不让我进。
ERO.:[冻伤的苹果]
方青蓝哭笑不得,这大小姐表情倒是画得都挺贴切的:你人在哪里?
ERO.:比弗利大道。
ERO.:[苹果在城堡]
ERO.:下班后沿着霓虹灯的方向散步,就到这里了。
“……好吧。”方青蓝叹了口气,发了条语音,声音懒懒的,“给你介绍下,下一个叫U步的app,把地址输进去,会有人去接你。这是我们穷人招司机的办法。”
那边安静了两秒,接着很快又回复了。
ERO.:[苹果眨眼]
ERO.:输什么地址?
方青蓝:……
他倒是知道几个不用预约也可以收留挨冻小白兔到八点的餐馆,但他显然不可能怂恿穿着一身Chanel的大小姐从第五大道打车去吃好客莱牛排。
ERO.:啊。
ERO.:[苹果害怕][苹果饿扁了]
方青蓝青筋直跳:你又怎么了???
ERO.:操作失误。U步把我账号冻结了。
方青蓝:……
方青蓝:虽然我很讨厌让AI做决定,但是你要不然还是问问AI助手哪里有步行距离可以到的餐厅?
这次对面过了有五分钟才回消息。
ERO.:3英里外有一家华莱土。预计步行时间50分钟。
方青蓝:……
方青蓝:你到底是怎么瞎晃晃到那里去的?
方青蓝:[恶魔的怒火从地狱升起]
ERO.:[苹果偷笑]
ERO.:[苹果伤心]
方青蓝彻底无语,他打开手机导航,搜了一下比弗利大道,发现开车过去只需要20分钟,他干脆又发了条语音过去:“给我个定位,我开车去接你。”顺便跟伊公子谈谈辞职的事情。
ERO.:好的。
ERO.:[苹果转圈圈]
方青蓝看着新鲜跳出来的定位,提着车钥匙准备出门。一开门外头的冷风就呼哧哧灌进了他的衣领里,他哆嗦了一下,想起了伊萼罗那身薄溜溜的烟灰色小礼服,越想越觉得自己像个操心小女儿的老父亲。
他发动车子,把手机架在一边,给ERO.播了个语音电话。
“伊萼罗?”电话一接通他就凶巴巴地开口了,“怎么莫名其妙跑那么远?”
对面先传来的是轻飘飘的呼吸声,紧接着才是伊萼罗的嗓音,伊大小姐的声音隔着机械听起来更像是某种合成人声,类似那些哄睡软件里轻声细语的AI伴侣,让方青蓝眉头紧皱。
“我想像你一样玩scooter。”伊大小姐清澈无辜地说,语气既不埋怨也不委屈,“那个很酷啊。”
方青蓝摸了摸鼻子,干咳了一声,没有说话。
他一溜烟把车开出了车库,挡风玻璃被风吹得“咯咯”的,雨刮器已经开始慢吞吞地扫飘落的小雪,方青蓝习惯性地在出门时鸣了一下笛,然后说:“你现在的定位在白金汉路和比弗利大街的交叉口,是不是?”
伊萼罗那边轻轻“嗯”了声。
“你往右边走一走,扮酷小姐。”方青蓝说,一边看着地图,“从路易威登那儿拐进去,没错,走小路,商场早就关门了,但小路还通着。”
伊萼罗乖乖地全盘照做,方青蓝指挥他七歪八拐地横穿过几个导航上看不到的商业广场,从一个早就停运的自动扶梯上跑下去。
“往右边看。”方青蓝的声音模模糊糊地传来,“评价说这里有个晚间圣诞活动,你找一下,能看到吗?”
伊萼罗远远地看着帐篷顶似的堆满中庭的雪屋集市,蓝眼睛里流露出一丝惊讶:“这里步行距离很远的,方青蓝。”
“哦。我想象力丰富。”方青蓝微笑,“你挤一挤,到人群里去,那里有个冰场,这不正好运动一下嘛,免得干站着等我又冷又没劲。”
“你会滑冰吗?方青蓝?”伊萼罗好奇地问。
“会啊。”方青蓝一边踩油门加速,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回着话,“嗯,这是个秘密,我没写在个人主页里,不过我对这种溜啊,滑啊,什么的都很擅长——哎,你滑的时候把电话挂掉啊,要是新手一分神,大头朝下磕到冰刀就完蛋了。”
伊萼罗咯咯地笑起来,声音有一瞬间变得模糊,当方青蓝准备切断通话时,那个戴着气音的柔软声音又一次响起。
“我换了耳机了。方青蓝。我可以一直和你说话。”伊萼罗唱歌似的声音再次传来,“这个鞋子穿上了很难走路,你是怎么做到的?你好厉害啊。”
方青蓝感觉手脚都被冰冻得麻麻的,他把暖风调得更大了点:“注意控制重心,千万别前倾,也别拖泥带水——新手很容易犯这个——”
对面传来“扑通”一声,紧接着是“嗳”的一声,方青蓝痛苦地敲了一下太阳穴,他马上就后悔唆使伊大小姐去滑冰了。
“亲爱的。”他尝试说用一种不伤害对方自尊心的语气说,“如果不擅长就算了。”
伊萼罗却笑了起来:“这很有意思,方青蓝。我对身体的控制水平明明很精妙,但是我却没法协调地站在冰刀上。”
这都啥跟啥啊?方青蓝郁闷地叹了口气,苦口婆心地解释:“脚要外八站,懂吗?身体尽可能地平衡——”
对面又扑通摔了一跤。
“怎么保持平衡?”伊萼罗气喘吁吁地问他,好像隔着耳机把热腾腾的呼吸吹进了他耳朵里,“这有点抽象了。”
方青蓝很想说:我真的不知道怎么指导你,我一直都是不学就会的天赋型选手。
但他最终屈辱地打开了智能检索程序,在对话框中输入了一行字:如何教滑冰新手保持身体的平衡?
AI很快给了他答案,他还没组织语言,就听到伊萼罗轻轻地把答案念了出来:“……在两只脚之间转移体重,根据需要调整体重的分布……上半身应尽量保持直立,肩膀放松,避免前倾或左右晃动。眼睛应保持在前方,集中注意力……”
“嗯是这样。”方青蓝说,“你直接问智能管家就行,他比我会教。”
他话音未落,对面又“咯噔”一声,传来了冰刀拖地的声音。
“行行好,您别滑了。”他把油门加到80码,“你爸爸知道了真的会雇人杀了我。”
“他不会的,方青蓝。他没法这么干。”大小姐宁静的声音又一次钻进耳朵,接着是急促的呼吸、呼啸的风、破开冰面的唆唆,这次伊萼罗似乎坚持了尤其久,方青蓝甚至听到了旁观者的欢呼声。
方青蓝叹了口气,脚下的油门终于松了点,他想问问伊萼罗还冷不冷,出汗没,悠着点滑别把自己折腾感冒了,然而这时候他的手机上又弹出一条消息。
他顺势看了眼,猛地松开了油门,一脚急刹车把车停在了路边的应急车道里。
好友讣告。
个人主页上一张白底黑字的图片弹了出来:
“数字人娱乐王国伊创文化创始人伊千名于今日(2085年12月22日)上午6点15分被发现死于家中,享年45岁。根据初步调查,死因初步认定为神经萎缩性疲劳症。
伊千名先生,作为数字娱乐行业的先驱者之一,凭借其卓越的创意和非凡的领导力,成功打造了伊创文化,推动了以数字人为主角的文娱创作的蓬勃发展。他的去世对于行业和所有曾与他共事、合作的朋友与同仁而言,都是巨大的损失。
伊千名不仅在商业领域取得了非凡成就,还以其不懈追求创新的精神和勇气,深深影响了科技、艺术与娱乐的结合。他对数字人技术的深度理解和对未来趋势的精准把握,使得伊创文化在全球范围内树立了坚实的品牌与声誉。
在此,我们谨向伊千名的家人、朋友以及所有敬爱他的人表示最深切的哀悼。伊千名的离世,虽然令我们深感悲痛,但他的思想和遗产将永远留存在我们心中,继续影响着这一行业的未来。
敬请亲友于未来几日关注葬礼及追悼会安排,具体时间和地点将另行通知。
伊千名,永远铭刻在我们心中。”
方青蓝的手指紧紧地捏在一起,耳机的另一端,伊萼罗仍然像那个会跳芭蕾的苹果似的在光影旋转的冰场上滑行,深深浅浅的呼吸声传到了方青蓝的耳朵里。他不知道该不该庆幸,伊公子现在没有机会看到手机上的播报,他的快乐还能够在仅剩下倒计时的时限内被尽可能的拉长。
“方青蓝!”轻柔的、令人愉悦的嗓音传到他的耳朵里,伊萼罗声音温柔地说,“这个圣诞树是根据人的喜好变色的。每个人滑过它下面的时候,它的颜色都不一样——你什么时候能过来呢?”
方青蓝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他在沉默中再次发动了车子,声音变得有点儿沙哑:“再过十分钟就到了。”他顿了顿,又说:“你好好玩儿,别分心看手机,小心摔了。我马上到了陪你看圣诞树。”
“好啊。”伊萼罗欢快地说,“看完树去你家做炒菜好不好?我爸爸说你会炒菜,可我学不会啊。炒菜的教程从来不说具体温度和克重,我真的不知道你们是怎么判断火候和口味的……”
方青蓝安静地听着,雪扑簌簌地打落在他面前,明明没有任何声音,却让他渐渐地什么也听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