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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方老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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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玛丽&查尔斯医院只是恐吓伊千名的说法,方青蓝并不打算做一个窥私癖或者私家侦探。他做事一贯和打拳一样直接,防守闪避一下都不乐意,更何况去暗地里去调查别人的记录。
他像个没事人一样回了公司,但一进门就停下脚步——整个公司都在用一种仇恨的眼神看着他,空气中弥漫着怨气。
方青蓝莫名其妙,他看了眼那个被怨气包围的“被诅咒的工位”,摇了摇头,最后还是敲门进了自己的办公室。
一开门他就看到伊萼罗端正地坐在他的电脑前,郝之遥在他身后,指指点点着什么,看到方青蓝进来时,露出了和其他人同样的仇恨目光。
“怎么了?”方青蓝挑了挑眉,把外套挂在门口,“搅了你们什么好事?说吧。”
“哪里的事。”郝之遥讪笑了一下,又伸手拍了拍伊萼罗的肩膀,冲他挤眉弄眼。
伊萼罗点头微笑,好像在无声地对郝之遥说“你放心。”
方青蓝挺不爽的,睨了郝之遥一眼:“我刚才去见伊千名了,他没说你也要搬进我的办公室。”
“说笑了经理,说笑了。”郝之遥依旧赔笑,“我这儿没啥事,我带伊公子熟悉工作,这就走,这就走。”
他有使了几个眼色这才把咸猪手从伊大小姐身上挪开,恋恋不舍地倒退着离开了房间。
方青蓝用脚尖拨了一下门,门“砰”的一声撞上了。他找了个椅子拉到办公桌前坐下,翘着脚,审问起了大小姐:“背着我密谋什么好事呢?我看他们的表情,好像香槟开到一半被我打断了似的。”
伊萼罗失笑:“郝经理让我帮忙做文章审核的事。”他说着站起来,把屏幕转向方青蓝,“这里,还有这里,郝经理让我全部勾一下,直接选通过。”
“哦。”方经理冷笑了一声,“你知道审核是什么意思吗?”
“知道。”伊萼罗目光坦然地看着他,眼睛里一点心虚都没有,“郝经理说,这一步做的是形式审查,真是这样吗?方青蓝?”
方青蓝的一口气就这么泄了,他起来拉开了百叶窗,倾洒进来的阳光让电脑屏幕变得灰暗,他从打印机里抽出一沓纸放在桌上,又捡起了郝之遥离开时碰倒在地上的笔筒。
“他说了不算,我说了才算。”他说着把自己丢回椅子里,“——我来教你怎么做这个审核吧。”
伊萼罗闻言抬头盯着他看,蓝眼睛反着太阳光,有点像阿兹特克人特有的青金石“evil-eye”装饰品。方青蓝不由地避开了这个视线,他把纸和笔塞进了伊大小姐的手里,若无其事地说:“就从你爸爸开始好了——介意给我讲讲你眼里的伊千名吗?”
“可以啊。”伊萼罗笑了,他笑的时候眼睛里那种接近神秘的无机感总是会如落潮一般褪去,但他端坐着、把手放在膝盖上的样子依然像一座关节灵活的雕像,“你知道的其实比我更多,不是吗?”
“可能吧。”方青蓝闭上眼睛靠在椅背里,“不过不重要,伊千名是人还是猪头都无所谓,我只是想听你讲故事。”
伊萼罗温声说:“爸爸今年已经四十五岁了,你需要我从他一岁的时候开始讲吗?”
“你觉得呢?”方青蓝只是反问他。
“他是2040年出生的。”伊萼罗听出这个问题并没有答案,直接说了起来,“他的父母都是工人,他读完初等教育就没有再读书了。他从小喜欢逃课,欺负同学,毕业后跟帮会团伙混,他很讨厌这段经历。”
“嗯。”方青蓝笑了一下,“伊千名提起来就要哭的黑历史。然后他就遇到你妈妈了。”
伊萼罗莞尔:“这也算是帮会经历的一部分。他帮别人代课赚外快,假装自己是中产家庭出生,和妈妈谈恋爱了。在那之后妈妈怀了哥哥鸿泉,他就不再多和帮会来往了。”
方青蓝点了点头,示意他继续,自己则低头在白纸上按照伊萼罗的口述,涂抹出一张流程图来:“然后呢?”
“他做了一个小公司,做高利贷和诈骗,但是手法比较具有前瞻性,”伊萼罗平静地说,他提及父亲的罪名时没有任何情绪,就像判官在宣读生死簿,“他们窃取了几个金融公司的业务数字人,假借对方的名义放贷,要求高额利息。”
“怎么窃取的?。”方青蓝插了一嘴,“他的黑客技术很高明?”
伊萼罗莞尔:“不,他躲在发财树后面偷看到了老板的账号密码。”
方青蓝也笑了:“那时候伊千名还瘦得像竹节虫一样,往发财树边上一站谁也不知道哪个是树干。”
“但他因为犯罪进了监狱服刑五年,在这个期间——”
“你出生了。”方青蓝静悄悄地扳着手指算着。
“可能吧。”伊萼罗说,“——在这个期间他遇到了你。”他停顿了一下,重新开口时声音听起来格外柔和,让方青蓝的脊柱都麻了一下。
方青蓝“哎”了一声:“咱先不提这个好不好?你犯规了啊。”
“好啊。”伊萼罗轻声说,“在爸爸出狱的时候,我已经不在这里了。那个时候为了逃避没收财产,我和妈妈还有一大笔钱都经过多次转移,到了国外。爸爸出狱之后,听了你的建议,改行做了数字人文娱产业,做得特别成功。这个时候妈妈想回国发展,但是我的身体实在太差了,坐十几个小时的飞机都很困难,他们只好把我留在寄养家庭,一直到五年前我被运送回国。”
“运送回国?”方青蓝低声重复着这个词,“因为国内的医疗水平更高?”
伊萼罗没有回答。
五年前。方青蓝想起伊千名说过的话,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他的目光飘向了伊萼罗的手腕,伊萼罗像是感应到了他的想法一般,朝他伸出了手。
围了一圈小珍珠的袖口滑落下去,伊萼罗缎子一样的手腕露出来,他的皮肤过于苍白,青紫色的血管像缝在缎子上的绣线——但除此之外,他手腕上没有任何不合宜的疤痕。
方青蓝收回视线,说了声:“抱歉。”
“我没有抑郁症的。”伊萼罗微笑,没有责怪他的唐突,而是充满理解地解释道,“方青蓝,自杀只是因为对充满治疗和病痛的低质量人生反感。但现在这一切都已经发生变化了,伤疤也已经消失了。”
“我完全理解。”方青蓝重复了句,“还是很抱歉。”
伊萼罗摇摇头,继续讲着他的故事:“在我昏睡的时间里,爸爸把他的生意做得很好,但长年的分离也让他和妈妈貌合神离,在我回来的时候,他们已经不一起生活很久了。去年伊创文化上市,爸爸检查出神经萎缩性疲劳症,他把很多事情交给了哥哥,他的故事也就结束了。”
“……原来是这样。”方青蓝安静了会,“这个神经萎缩性疲劳症是绝症吗”
伊萼罗轻轻摇头,方青蓝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发自内心的悲伤,让他几乎不忍开口。
“但确实存在用AI技术辅助的办法吧。”方青蓝尴尬地说,“像帕金森、阿尔茨海默一样,做那个什么,脑机植入,脑信号解码什么的……”
伊萼罗笑了一下:“我知道的。方青蓝,我没事。”
“共情力是一种很好的天赋。”方青蓝注视着他,“如果你曾经尝试过结束生命,那么我宁可你别做这些高敏的事儿——与其顶替我,不如去挤掉郝之遥,他的工作傻乎乎的没什么技术含量,每天乐呵得像个颠着羊蹄子的山羊。”
伊萼罗仍然斯文地并着膝盖坐在那儿,方青蓝的话只是让他把一缕散发撩到了耳后,他认真地倾听并无视了方青蓝的建议,接着说:“接下来呢?你打算让我听听,你会怎么讲我爸爸的故事,是吗,方青蓝。”
方青蓝被拆穿了,他干咳了一声,坐了起来。
“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他过了会儿才说,“我只是会在里面加上很多假的东西。”
“你虚构的故事?”
“不。”方青蓝说,“只是一些基于个人情感的推测。”
他停顿了一下,接着转着手里的钢笔,似乎在斟酌,紧接着,一开口就出语惊人:“你爸爸是个罕见的懦夫。”
伊萼罗微微睁大了眼睛,似乎方青蓝的定义出乎了他的预料。
“为什么?”
“你知道他在监狱里是怎么跟人斗殴的吗?”方青蓝懒洋洋地说,“他总是挨打最多的那个人,并不是因为他不还手,恰恰是因为他还——他每次都在忍不住还完手后把脑袋扎进地里,不敢面对自己反抗的结果,于是他受到了更惨烈的报复。”
他看了眼认真听讲的伊萼罗,觉得有点好笑,这个聪明宝宝看起来就快拿小本子把他爸爸的丑事记下来了,自己这做的多少有点缺德。
“后来我看不下去了,抄起饭盆在他头上砸了一下,把他砸进了手术室。在病房里他跟监狱长搭上了线,他给监狱长介绍路子低成本买数字人身份开公司,做关联交易赚钱,监狱长把地痞流氓的警告了一通,让他接下来几年都过得还算安稳。”方青蓝看着窗外,陷入了回忆,“后来他出狱后,因为有案底的原因更加自卑,在老婆孩子面前抬不起头来,就在夫妻吵架的时候信口雌黄,说自己魅力无限左拥右抱,白女士飞了三十个小时来见他,结果听到这么一句,提起包转身就走了。伊千名又鸵鸟上身,既不甘心真的就此‘左拥右抱’,又没胆量追过去澄清一切,就和当年他伪造身份和白女士谈恋爱时一样。等他好不容易脊椎硬一次的时候,白女士已经看透了他的脓包本色,眼睛一翻就跟他各玩各的了。”
“我不认为爸爸真的是一个缺乏勇气的人。”伊萼罗忽然打断了他,微微皱着眉头,试图纠正方青蓝的说法,“我找到的所有报道都评价他是个‘总敢把全部身家都投入进新行业’的野心家,每一次都冒着自杀的风险。”
“那确实是真的。”方青蓝笑了一下,“他是那个敢于‘敲第一下鼓槌’的人,但在打鼓被敲响后,他又会比任何人都想偃旗息鼓,他的意志力跟不上多巴胺的分泌,这样的人成功时有多轰轰烈烈,失败的时候就会有多七零八落——萼罗,如果你的父亲是一个故事的主角,你认为他有可能不走进失败的结局吗?”
“你认为他会怎么失败?”伊萼罗温声问,“这样的事会发生在现实中吗?”
“可能不会。”方青蓝先回答了他后面的问题,“现实总是蛮不讲理多了。”
“具体怎么失败……”他斟酌了一下,开玩笑地说,“这得看我们活在一个什么背景的故事里。如果是爱情故事,那么说不定他会在失去一切以后意识到那些一锤子的决定都没有白女士重要。如果是成功学故事,那他就会发现为自己善后并没有那么难,他错过了太多重要的机会。”
“如果是侦探故事呢?”伊萼罗抿唇一笑。
“你是真喜欢这个,小侦探。”方青蓝拿笔杆点了点他的方向,笑道,“那可能这就是个倒叙的故事了,伊千名死在故事的开头,嫌疑人是他三个有继承权的儿子,和与他貌合神离的太太。”
“最后还有一个可能,这是个科幻故事。”方青蓝整理了一下自己的领带,他庆幸自己早就学会了单手打领带的诀窍,毕竟他现在确实只有一只手了,“伊千名的数字人娱乐产业打破了人类和ai之间的平衡,最后一刻第四面墙被捅穿了,我们发现他那些剧本里的ai演员才是真正的主角,而伊千名、他的家长里短、还有阅读故事的我们才是ai用来消遣的剧本。我们在这里的每一次讨论,每一句话都是因为ai把我们放到了这里,就像人类把白老鼠放到迷宫,通过观察它们的行动轨迹来学习新的东西。”
“然后呢?”伊萼罗似乎完全被这个假设吸引了,“然后这个故事会怎么样?”
方青蓝无奈地看着他:“我只是说说而已,又不是真的在写书。拿你爸爸写书当笑话,他可能真会把我扔去缅甸打黑拳。”
“你很厉害,方青蓝。”伊萼罗忽然往前靠了点,蓝色的眼睛像观察一件文物一样仔细地盯着方青蓝的脸,“如果我是读者,我会愿意读这个故事的。”
“不,这不是什么特别的故事。”方青蓝被他夸得有点尴尬,好像meta真是什么了不起的新鲜设定一样,“早就有人写过这个设定了——”
“我不只是说第四个。”伊萼罗轻声纠正了他,伸出冰冷的手指,像羽毛扫一样擦掉了沾在他右手绷带上的灰尘,“我是说全部。你讲的四个版本的故事,全部结合起来,完全像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
“胡说八道什么。”方青蓝忽然感到一股冰冷从脊背上爬了起来,“你爸爸还活得好好的,我下午才跟他说过话。”
伊萼罗不置可否,他重新退回了电脑后面,冲方青蓝眨了眨眼睛,抿着嘴唇笑了起来。
方青蓝这才明白这大小姐是突然抽风跟他开玩笑,他长长地松了一口气,瞪着伊大小姐,想骂他两句,又实在骂不出口。
“很好,学得很快。”方青蓝点点头,“我发现你的天赋在哪里了,你很擅长写恐怖故事,跟那些只会拼命描写房间里黑得滴水墙壁里咯吱咯吱爬出骷颅头的垃圾AI不一样,你是知道怎么逮着一个人恐吓的。”
伊大小姐好像完全没有听出来他在阴阳怪气,把枪药当补药开开心心地吃了下去,甚至温文尔雅地跟他说了“谢谢”。方青蓝发现自己对此人是彻底的没辙儿,他也放弃了眼前的新员工教学了,干脆把刚才自己列的大纲放到了伊萼罗面前。
“来比比吧。”他轻咳一声,“你来试试在你老爸的简历里加更多个性化的东西,并把它们积攒在一起,然后在最后的节点全部爆发出来。”
“比什么?”伊萼罗接过纸,像淑女叠餐巾一样把它放在膝盖上。
“比谁做得更出人意料。”方青蓝笑了一下,“你知道我为什么讨厌AI写的东西吗?它太喜欢贴着读者的惯性思维的舒适区了,如果一个主角的所有选择都是读者认为他应该做的事,那么谁会记住他呢?你得让他像一块伤疤一样,只有伤疤能成为皮肤的记忆。”
伊萼罗似乎明白了,又似乎没有明白,他拧开笔盖,盯着白纸上方青蓝的字迹,但很长时间都没有落下第一笔。
方青蓝并没有问他需不需要帮助,只是低着头,用铅笔“刷刷”地涂抹着,他的动作非常快,好像根本不需要花时间思考似的。堆叠的笔迹映在他的眼睛里,让他的眼睛比平时更加漆黑一片。
伊萼罗仍然宁静地端坐在椅子上,他的字并不好看,有点小孩子似的歪歪扭扭,并且每一段前都要加一个小标题和一个“·”,但方青蓝随心所欲的笔触提醒了他,他想了想,又严谨地把这些小标题和小黑点一个个划掉了。
这样的宁静持续了很久,直到夕阳的余晖压进房间,把其他颜色都挤了出去。
方青蓝抬起头,他注意到伊大小姐正看着远方,象牙白的皮肤这时候反射着一种巴洛克似的彩光。
“你不用给我看你的成果。”他忽然开口,体贴得有点OOC了,他揉了揉头发,缓解了尴尬,接着说,“如果你觉得为难,我有另外一个小技巧要告诉你……有时候撒谎也是一个让读者惊讶的好办法。”
“撒谎?”伊萼罗偏了偏头,方青蓝几乎担心他眼睛里的湖泊会溢出来。
“或者叫‘诡计’也可以。”方青蓝叼着笔帽,把他从笔的末端拔下来,套回笔尖上,“在侦探小说里,有一种叫叙事诡计的手法,就是作者利用读者的惯性思维,来玩一些文字游戏。”
“我知道这个。”伊萼罗笑了,“我喜欢罗杰疑案。”
“是的。因为读者会下意识地补足一些理所当然的信息。”方青蓝挑了挑眉,他终于翻过了那张涂抹了一下午的纸,随意地把它放在了桌上,“就像我刚才说要和你比‘谁做得更出人意料’,你就会认为我要跟你比写故事一样。”
他说完,转身就拿起外套,披在自己肩膀上往外走:“下班了。”
伊萼罗盯着他的背影,眼睛里光芒旋转。
那张白纸上一个字也没写。
那是一张伊萼罗侧身看着窗口的速写肖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