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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听茶篇(下) ...

  •   听茶篇(下)
      他站在村口,看着雨围绕着他们不停地落下。
      那时的桃林已经不在了,被种下了属于春天的种子,正饥渴地喝着春天的雨水。
      这是梅雨季的第一场雨,所以接下来的几天,大抵都不会晴了。
      “好!回家!”秋禾拉着妹妹的手向他走来。
      两人即使撑了伞,秋禾肩胛处也湿了不少。
      “回家?”他的眼神看着他们的身后,尽管那里什么也没有。
      “嗯?反正回去就对了。”秋禾搂上他的肩膀。
      他还是有些恍惚,这样的日子好像很久没有再遇见过了。
      有些人渴望的未来就是如此的,越是如此,他便越感到寂寞,心里是无尽的空虚。
      他听到好像有人在喊他,在他睁开眼的那一秒里,好像看到了另外的两个人。
      “你看起来不太好……”秋禾的语气里带着些许的担忧,那个人才不会如此。
      “有吗?”
      “还是先回家休息吧。”秋禾笑着说,“睡一会儿,什么都会过去的。”
      鹊枝的表情带了一点僵硬,无奈陪笑着往前走。
      他知道,从桃花被吹落的时候开始,自己就不会再做梦了。不知是什么时候开始,只要一闭上双眼,眼前就会浮现过去的种种,甚至一度侵占了他的梦境。于是他开始害怕闭眼,害怕做梦,那些早应该被遗忘的故事,却一直折磨着他。

      他久违的又看见了梦中的情景,四个人围着餐桌坐着,吃着他煮的面,如果不是春谷跟阿春的样子,有着年龄上的差异,也许他会怀疑那一段只有他自己的时光,或许只是做的一个很长的梦。
      “话说起来,鹊医生你为什么要留在这里呢?”秋禾把筷子放下,示意他吃好了,“明明大城市才更适合您发展吧?”
      “跟我说话就不用带敬语了,叫我鹊枝就行。”他摇摇头,看着桌上的花瓶,以前的梅花被槿安换掉了,换上了刚刚盛开的桃花,桃花下依旧是那张照片。
      “只是有一个不能离开的理由,这里的人还需要我。”更准确的说,是他需要他们。
      “原来如此。”秋禾点点头,“医院那里,我会帮着您说一点好话的。”
      你一个人有多大的说话的权利呢?其实是因为医院也没办法保证,是推来推去又推到他身上来吧。鹊枝这么想,最终这些烂摊子还是都要他来收拾。
      “春谷的毛病,实际上,我也说不好。”
      跟阿春一样的毛病,但是他最终也还是没能将那些人救回来。
      “我知道的。”可秋禾完全像不在意一样,“就当出来旅游好了。”
      山谷中的景色确实是美的,青山和绿水环绕着。要是在往年,热闹的春祭,又会开始了吧。
      槿安突然站起身,端上碗,“我吃好了。”便转身离开往厨房走去。
      “诶,我也。”秋禾拿起自己和春谷的碗,也钻进了厨房。
      餐桌上又剩下两个人,他看着春谷,她也同样盯着他,身边没有哥哥反倒令她稍微感到一丝紧张。
      “阿……”他脱口而出想叫那个名字,突然又意识到了,改口叫道,“春谷。”
      “嗯?”
      他笑了,至少她还不像是现在的阿春一样。
      于是他又问道:“你讨厌下雨吗?”
      春谷点点头,她讨厌雨水,讨厌潮湿,会弄得人不舒服。
      “那为什么还要站在雨中等哥哥呢?”
      他期待的那个答案,一个只有存在他心中的答案。
      “因为是哥哥啊?”
      他听到了,但是不知道地下的那个人会怎么想呢。
      楼上突然传来咚咚的脚步声,秋谷从厨房里探出头来问:“楼上还有人吗?”
      鹊枝站起身,把椅子往后一推:“没有,大概只是鸟雀罢了。”

      山中的夜深了,清净的。难得的围炉而坐的时光,春谷有些困了,毕竟只是个十二岁左右的孩子,无所事事的夜晚只能靠睡梦而度过。
      他领着兄妹俩睡在以前阿春的房间。
      鹊枝帮着把他的被子拉上,坐在床边,“我还是想说,你很像我以前的一个朋友。”
      他在说这话的时候没有敢看他的眼睛。
      “是家人吧。”
      他愣了一下,然后扭头去看秋禾,发现他微笑着看着自己。
      “不然怎么会这么在意呢?有多像?”
      “很像。”
      像到身高、发型,一姿一动,一呼一吸,那双好看的眼睛,金色的秋天的眼睛。
      “这么有缘。”秋禾似乎是很感兴趣的,双手支在床板上,“我倒是挺想见见他的。”
      “总会见到的。”
      鹊枝这么说。到底是信了那些老人的话,“人在死时候总会重逢。”
      “那他又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缺爱、固执的胆小鬼。”他抬起头思索,“但是他有足够勇敢,有毅力,用自己的方式爱着别人。”
      “但他是个笨蛋,即使我教会了他那么多,他还是忘记了。”
      忘记答应过我,要好好的生活,忘记要跟我回家。
      秋禾感觉到他的情绪,便用手搭在他的手上问道:
      “那你恨他吗?”
      “我不恨他。”鹊枝看着那只搭在上面的手,说:“他只是还没有学会,我还没有教他怎样道歉,时间留给人们的总是……太少了。”
      少到阻碍了人们的语言,有多少未说出口的,都已经再无可能了。
      他深深地吸一口气,直到胸膛被填得充实。
      “还有呢?”
      “也许我希望他以后能够幸福。”
      “一定会的。”秋禾接着又打了个哈欠。
      “你困了。”
      “有一点。”
      “睡吧。”
      “好,你和槿安也早点睡。”
      鹊枝站起身,床板吱吱的响了几声,等他说完便轻轻的关上门。
      他站在门外,夜晚还是太冷了,不禁打了个寒颤,眼前模糊一片。
      是为什么呢?
      他摸了摸自己的脑门,然后下了楼。

      槿安看着,也不作声,只是呆坐在火炉旁。
      他在这样的夜里独处过多久呢?从很久很久的以前一直都是一个人吗?他对于以前
      记忆几乎近乎于空白,就像找出藏在白纸上的字。
      那些人他又曾失去过多少,如今只觉得痛苦。
      最后火炉边又只剩下了他们两个。
      鹊枝本想道谢,感谢他在晚餐时间解围,却被槿安先抢了话题。
      “你很痛苦。”他看着鹊枝。
      他还是三年以前的模样,只是气质更沉稳了一些,但越是这样,槿安便越看不清他原本的色彩。
      貌似在很久很久以前,他的眼睛应该比现在要清澈许多,更像潭水,而现在更像大海。
      “有吗?或许是有一点。”鹊枝按着太阳穴坐回到他身边,槿安的目光落在他耳垂的流苏上。
      那个曾经是他的东西,于是他将手伸到他的耳边。
      “嗯……”过了一会儿,鹊枝像是想起了什么,“这个啊,你以前给我的。”
      “那你为什么还如此痛苦……?”那双金色的眼睛里,此刻却充满了疑惑。
      “什么?”
      “那两串流苏,能帮你脱离困境的,我当时……一定很想帮助你。”槿安摸了摸自己耳边的那串红的,“一直都能。”
      “这么厉害,那大概……是因为我自己的缘故了。”
      令他感到痛苦的东西?如果阿春不在的话,他大概以为这就是久违的一场梦境,真是可惜,他在所有人的身上都能看到故人的影子。
      最开始的那段时间甚至会出现幻觉,但是现在并不是,他能够真真切切地触碰到他们。
      这才是令他痛苦的,这些人们总是迫使他想起那些被埋葬在春天之中的过去。看到过去的人,但凑近了才发现,那只不过是窗子上的玻璃所映出来的影子罢了。
      他在梦的影子里活了三年。
      “是因为…”槿安的话没有说完,便被人捂住了嘴。
      “是我的缘故,”他再一次起身离开,“跟其他人没有任何关系。”从来都是。
      “她该回去了,他们也不该来这儿。”鹊枝像是怕槿安反驳一样,又快速地说道:“好了,我知道我在做什么,我明白得很。”于是转身便出去了。

      在路上,他捏了捏阿春冰冷的手。
      他要送他们离开这里,这里只有自己就够了。
      “你为什么不回家?”阿春问他。
      “因为那里不在是家了。”
      “那还有哪里呢?”
      鹊枝停下了,在一个瞬间又加快了脚步,“至少那里不是。”
      他不知道。
      “那我还是要吃药吗?”阿春的眼睛如今是没有了色彩的,就这样无神地看着他,就像春祭那天夜晚的一样。
      他一边拉着她的手往前走,走到桃沟……不对,应该是稻田了。
      直到走到稻田边的土坡上,“不用吃了。”他伸手将她头上罪恶的纸撕下,“睡吧,家在梦里。”
      黄色纸上,是槿安模仿他写的字。
      鹊枝将它折好,然后同她一起埋到土里。
      土坡上又只剩下他一个人。
      夏天很快就来了,他为秋禾联系了更好的医生,兄妹俩便在春末离开了这里。
      留在这里等同于寻死,他打算熬过自己剩下的几个年头便把自己也埋进土里面去。
      回想起当初留在这里的理由,有时竟然也会觉得可笑。
      “有些人就是愚蠢,才会将大好年华断送在这山洼洼里。”
      他眼前时常会浮现出那些过去的人,那些消失了的人,那些本不该出现在他生活里面的人。
      他想不明白,那些所谓的遇见的意义,只是看见那些贴在窗子上的、飘在水面上的、浮在空中的字,一个个都写着他不属于这里。
      槿安看见他的灵魂攀着别人的影子。

      送走秋禾和春谷的那个晚上,鹊枝久违的做了梦。
      在梦里,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冬天,寒冷的冬季没有声音,就算走在那会嘎吱作响的楼梯上也听不见了,也听不见炉火燃烧作响,整间屋子里只充斥着他的心跳声。
      他看见那几个熟悉的人,那几个永远不会再见的人,紧接着,心跳便停了一拍,然后接着轰然作响。
      楼下的人察觉到这奇怪的暂停,便停下手里的动作往他的方向看。他只听见了槿安和阿春的声音,另一人的嘴巴只是一张一合。屋里的人依旧是照片中的模样,因此他查觉到这只是一个梦境。
      窗外的雪密密的下着,叠了一层又一层,什么也看不清,心跳声夹杂着沙沙的落雪的声音。
      也是,这么多年过去了,他早把他的声音忘了,唯独,只记得他在照片里的模样。
      槿安和阿春的声音,大抵也只是因为刚与现实中的他们作别,才记得的吧。
      那人却朝他笑了笑,大概是察觉到他已经将自己的声音忘了,便不再说话。
      却突然有东西穿过了自己,扭头去看时,才发现那个人也是他。
      可能自己才是影子吧,一个未来的影子,看着过去的自己竟然也会得到满足。
      视角在另一个自己接触到那些人时,却突然变成了窗外。于是,他任由雪将自己埋没。
      在遇上这一群人之后,他在分别时竟再一次体会到了被自己遗忘的寒冷,在白色的雪里再一次看见了那一根不断跳动着的红色的线。
      在那一根线即将变得平缓的时候,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在哪里见过了,不过大概这不是别人的线,而是他自己的线,并且已经只剩下自己了。
      他也许意识到这便是尽头了,于是,他闭上双眼,能在睡梦中死去,又怎么不算的是一种解脱,而如今他终于到达了这个地方,却有人在此刻拉住了他的手。
      “这里才不是家。”
      他依旧没有听见声音,这段语句断断续续地拼凑在他的眼前浮现,于是他睁开双眼。
      他清楚地记得那双手,那个人是怎样打碎了那扇窗户的。
      他轻轻地再一次说出那个人的名字,然后那只手渐渐地腐烂了,落在雪上,被雪花吞没了,最后什么也没有剩下。
      白色的雪中,又只剩下了他自己。
      然后红色的线再一次开始跳动。
      他闭上双眼。睁开时,眼前出现了金色的稻田,他看见,那个人和阿春坐在那块土坡上,伸出手指着远方的那群人。
      是他自己,还有槿安和春谷秋禾。
      实际上除了他自己,他们根本没有亲眼见过那片金色的稻田。
      在春天的种子还没有睡醒的时候,他就已经将兄妹俩送走了。
      他慢慢地走近那里,站在远处的几个人却消失了,随着稻田一起。
      周围开始长出枝条,他看着那片被砍倒的桃树,再一次生根发芽。
      他再一次回到了那个不会遗忘的地方,什么都没有变,只是那个人没有穿着那套祭礼服,而是照片上那套最平常的衣服,因为它如同它的主人一样,被鹊枝埋进土里了。
      天空没有下着雨,什么也没有,桃树的枝条在天空中生根。
      这里只有他们。
      “陪我聊会儿天吧,
      莫忘秋。”
      鹊枝靠着那颗桃树坐下来,他坐在他的边上没有张口说话,于是他自顾自地说着,他默默的听。
      只是他是还是没有记得自己说了什么,应该是讲了那几年发生的事情,好像还问了,
      你最近过得怎么样……

      “怎么样,就像以前那样啊?”声音从电话机里传出来。“春谷比以前精神多了,鹊医生,就是费用有点高,我现在一天接三份工,也还算过得去。”
      “这样啊,那就好。有什么事情就给我打电话。”
      “好嘞,鹊医生,你就放心吧,这里……”
      鹊枝把电话放在一边,槿安在一边看着他。
      “我昨晚上是不是差点死了。”
      “差不多。”槿安把头发撩到耳后,“我差点以为你醒不过来了。”
      “那还不至于。”他站起身摆摆手,“我还是分得清的。”
      他又伸手拍拍他的肩:“但是我要是哪天真死了,等你回来的时候,就随便找个地方把我埋了吧。”他脸上带着笑意,对死亡没有任何恐惧。
      他的冬天还远着,直到那根线能够看到尽头。
      脚下的土壤早已被春天唤醒,在夏天努力地长出枝干抬头看着这个世界。它们知道自己在秋天将会被收获,所以才不害怕那寒冷的冬天。
      “你不会死的。”
      “可我总有一天会走到那里。”他的眼睛眨了眨,看向窗外。
      “总有一天,你会不再记得我。”
      窗外的蝉鸣从来没有停下过,最终这一片地方又被绿色所包围了。
      这里没有夏天的景色,除了停止不息的蝉鸣和独属于他的这一份炎热,几乎察觉不到夏季的来临。
      春天就这样过去了,接下来是漫长而炎热的夏季。
      痛苦改变了决心,所以人们才难以从苦难中逃离。

      这次要说再见了。
      鹊枝站在村口。他依旧妄图想要改变这一次结局,所以才一次又一次地做出尝试。
      告别,才是唯一正解。
      “嗯……这要说再见。”
      再见。
      他依旧站在村口,目送着远方的人渐行渐远。
      手腕上的红绳,随着风飘动着,跳动着,然后他也转身朝反方向走着,嘴里哼着轻快的歌。
      这条路他不知走了多少遍,直到路上的每一粒石子都能记得清楚。
      边上是即将会在秋天成熟的稻子,一前一后地随着蝉鸣而摇摆。
      他记不清播种下的多少粒种子,又会有多少的金色在秋天丰收。
      梦才是清醒的,而现实总是被雨淋的模糊。
      而他的脚如今结结实实地踩在这片土地之上。

      最终他爬上山,看着明天的太阳一点一点升起来。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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