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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情燃襄阳城(2) ...

  •   郭靖静坐床头,瞧着妻女如出一辙的容颜,心中好似裂了一个大口子,呼呼直往里灌风,冻得他手掌直颤,拉了蓉儿双手紧握方觉身子渐暖。呆坐良久忽想起战事未歇,拔腿便要去巡城,忽忽被绊了一下,摔得眼前一花,只觉眼睛忽得看不见了,忙抬手抹去,抹了一手血,原来他绊后磕到了额角,鲜血糊住了眼睛,堂堂郭大侠不妨竟在家中妻女面前出了这么大一个丑,无奈坐了起来,自嘲道:“我今日是怎么了,怎地如此不小心,芙儿,你可莫要笑话爹爹。”
      话落久未见女儿应声,心下悲凉更甚,转头瞧去,却见杨过委顿在地,一动不动,将他搀扶起来,见他眼睛虽睁着,双眸却无神,终是不忍心,抬手为他梳理乱蹿的气息,待得气息安稳方道:“过儿,芙儿砍了你手臂,如今她……伯伯求你别再怨她恨她,叫她安安心心走罢。”他幼时丧父,少时丧母,人世间悲欢比之常人体悟甚多,哪知人到中年竟还有痛失爱女这一遭,纵是人人敬仰的大侠,此时也苦熬不住,郁气上行,一口污血呕了出来,心头方空明了不少。
      杨过这短短数息想了不知几多,只木然望着床上花朵般的女孩,“芙妹,我还没有采花给你戴,还没有捉蟋蟀给你玩,你醒过来,我什么都听你的……”他犹自喃喃自语着,只觉自己身在梦中,梦醒了他还在桃花岛上,陪着那娇娇女娃嬉笑玩耍。
      经过连日战事,此时的襄阳城内一片寂然,只偶尔传来几声悲戚之音,往日里战后也是如此,今日的悲凉却比往日更甚,郭靖知妻子多日奔波劳累,先抱了她回屋,又点了睡穴,好叫她多休憩片刻,错目间见床上两个小娃儿糯糯沉睡,心下凄然,拎了被角严严实实裹了裹,方出了屋。
      杨过知郭伯伯再不愿见自己,却还是厚着脸皮留在郭芙房内,眼见屋内血迹斑斑,污浊一片,擦了泪起身找来洒扫之物,一点点打扫干净。又寻来郭芙的丫鬟换了干净床铺,方把人安置到床上,“芙妹爱洁,烦你帮她换身干净??衣衫。”言罢避出门外。
      小丫鬟在这襄阳城内见惯了生死,如今见自家小姐身死,却还是吓得手脚俱软,茫茫然开了柜子帮郭芙换了干净亵衣,又擦洗了脸上血污,见她俏生生躺着,哪里像是离去之人,手下肌肤却冰凉一片,再难抑制心中悲情,伏在床边哭泣起来。两人主仆时日虽少,素日里郭芙待她不错,私下里把她当妹妹般看待,虽骄纵些也觉可爱可怜,哪里能想到出去一趟,回来竟生死相隔。
      丫鬟悲哭,杨过却笑了起来,“你如此骄纵,却有这许多人为你流泪,哪日我走了,不知会不会有人为我流泪。”话落又凄然一笑,他最想要给自己送行的人却已经来不了了。
      天将明未明时分,城墙上猛然呼声大作,郭靖心下一惊抢出房门,只见远处火光四射,心知鞑子又来攻城,忙施展轻功往城门口赶,府内其余众人也尽数而出,帮着抵御强敌。
      杨过听着远处响彻天际的厮杀声却提不起半分力气,好似自郭芙离去,他的魂魄也不见了,只余一个空荡荡的躯壳在这世间飘荡。从前他总觉郭芙看他不起,他却偏要她看得起,时时刻刻同她斗嘴置气,把自己气个半死,作出这诸多无法挽回的错事,如今她再不能气他啦,他终于胜了她一样了,可他心里却半点欢喜不起来。
      小龙女翩然而至,立在院内瞧他半晌,见他似无所觉,幽幽呼道:“过儿,同我回古墓罢,我没几天活头啦,你陪我回去瞧一瞧罢。”说着一行清泪蜿蜒而下。
      杨过竟似未曾见到那清泪,躬身行礼后肃然道:“姑姑,过儿要陪芙妹回桃花岛去啦,不能陪姑姑回古墓了,姑姑,你自回去罢。”说罢起身瞧着一袭白衣的师父,“此一别,再无相见之日,望姑姑珍之重之。”
      小龙女未曾料到如此情景,心下凄然,却知再无法言语劝回过儿,当下身子一动便要靠到杨过怀里,杨过身形一闪退开几步,“姑姑,襄阳大战在即,郭伯伯、郭伯母事务繁忙,过儿要去看护芙妹,你自便。”说完拔腿往郭芙房内行去,徒留白衣女子风中泣泪。过得良久,女子低声喃喃道:“罢了,罢了,你我夫妻一体,便是死也要死在一处,你既要去桃花岛,龙儿也只能相随。”说完自去安歇。
      郭靖、黄蓉痛失爱女,想起芙儿自幼生于桃花岛、长于桃花岛,想来她身后也愿回桃花岛安居,但两军战事吃紧,数万大军围困襄阳,实抽不开身送女儿遗体回桃花岛。杨过日日立在院内陪着郭芙,数次提出要送郭芙回桃花岛,均被黄蓉怒拒,郭靖也不愿劳烦杨过,是以郭芙身后事迟迟未能妥善解决。天气渐热,尸身久留不住,夫妻两只得忍痛将女儿遗体火葬,待来日战事结束再送回桃花岛安葬。

      这日两军稍歇,郭府院中搭了个大大的草台,郭靖黄蓉夫妇换了干净衣衫,又为女儿换了新衣新裳新头饰,待收拾齐整,将人安置到草台上,身下铺着女儿家最喜的锦被,只如安睡了般。城内诸多江湖义士知晓郭大侠爱女逝世,感怀其夫妻为国为民之心,皆来送行。
      黄蓉伏在女儿身前,泣不成声,这些日子她每每瞧着女儿睡颜,均似做梦一般,似乎梦醒女儿便会跳起来,窝在她怀里撒娇耍赖。郭靖抚了抚女儿娇嫩脸庞,扶起身旁妻子,“蓉儿,让芙儿安心去罢。”
      夫妻两搀扶着退开,朱子柳拿了火把凑上,草台瞬间燃起,一干人等瞧着其中女孩,扼腕叹息,垂泪不已。程英、陆无双等人隐在人群中焦急不已,原来自昨日郭靖黄蓉定下火葬一事,杨过便不知去向,小龙女这些日子日渐衰弱,两人不敢打搅她,只能暗自寻找,找了一夜均未寻到人,心中惴惴不安,深恐杨过做出什么事来。
      眼见草台高燃,黄蓉悲恸不已,再难坚持,倒在郭靖怀中,郭靖抱着爱妻,一双虎目半点神采也无,眼前心中尽是爱女过往身影。倏忽间一人影出现在他眼前,却是一从未见过的杨过,只见他一身青衫,头发梳得整齐,恰如杨康再临,他一时不忍,唤道:“过儿?”
      杨过近前便跪,“郭伯伯,郭伯母,过儿自小孤苦伶仃,这一生最幸之事,便是拜入桃花岛,郭伯伯,过儿想同芙妹回桃花岛。”说完三叩三拜,不愿起身,郭靖不知他欲意何为,一时愣住不动,黄蓉却只冷笑一声喝道:“杨过,我活一日,你便一日不能踏上桃花岛半步。”她往日里聪明机智,这些时日因着女儿亡故,一时竟未能察觉到杨过之异状,以致日后悔恨连连。
      杨过听得郭伯母此话,灿然一笑,“这样啊。”说着转身瞧向火中女孩,一双凤目含着无限柔情,只瞧得院中众人浑身一颤,还未待众人思量清楚,杨过左手一挥,脚尖一点,毅然跳进了那熊熊烈焰中。
      “过儿!”郭靖脸色大变,飞身要去相救,身子却立在原地无法动弹,“郭伯伯,你的恩情,过儿来世再报啦。”众人不防杨过竟存了这样的心思,待要相救却为时已晚。火中,杨过声息渐弱,直至微不可闻,空留一句,“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
      黄蓉、朱子柳、程陆等人奔至烈火外,烈烈火焰中,杨过独臂搂着郭芙,唇角含笑,一副安详神色,竟是已经没了生气,黄蓉虽恨极了杨过,却也未曾要他如此,一时呆立不动。
      立在原地的郭靖喉间一甜,呕出一口鲜血,飞身便要去提杨过,哪知对面飞出一个白色身影,两厢相撞均又飞落回来,莆一落地才知是多日未曾出门的小龙女,她幽幽瞧着火中一双小儿女,久久不能言语。
      此一耽搁,郭靖再难抢出杨过,瞧着火中世侄,悲恸之情更增,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过儿行此一事,一时间相继失去爱女、世侄,伟岸的身躯再难挺立,脊背一寸寸低了下去。
      一灯大师诵声安慰,“靖儿,过儿本已身中奇毒,时日无多,此番心系芙儿,追随而去,也算是全了他一番相思之意,你莫要太过伤心,襄阳城还需靠你相助啊。”
      黄蓉掩下眼中悲色,靠进郭靖怀中,“靖哥哥,蓉儿对你不起。”郭靖携着爱妻,强忍心中哀恸,一双虎目盯着对面龙女,如今女儿、世侄身死,他不能让两人死后也不得安宁。

      小龙女这几日身体不适,虽日日疼痛难安,却心下欢喜万分,每日只静卧着,期待郭芙安葬后,带了杨过回古墓去,哪知一时没看住,叫过儿作出这样的傻事,他少时应了她同死之誓,如今却抛下她,同别个享了同死之乐,只道山下皆是坏人,叫好好的孩子出得古墓被带坏了去,学了人间男子的坏毛病,只叹自己竟同师姐一般可怜。可她却不想郭芙当日突遇李莫愁,先被她一掌拍中胸口心脉震裂,后又落入情花丛扎的一身情毒,倒在花丛中昏迷数个时辰,生生拖延了救治时间,终至英年早逝,比之她等岂不更可怜千百倍。
      今日一事追根溯源,皆源李莫愁一念间犯下的错事,若她当日未对郭芙痛下杀手,那杨过自当随她回古墓,与她共享同死之乐,又哪里有今日之事。她自来居于古墓,所识所知皆从心而生,此时既因李莫愁与她渊源颇深,又遭杨过背叛,百般思绪渐起,一时间竟陷入了魔障,只觉师姐说的果然对,世间男子皆薄情。一念起,一念灭,小龙女手中白绫一抖,便将满腔愤意撒向火中两人,势要两人做不成这同死鸳鸯。
      郭靖脚尖一点,右手挥开白绫,左掌递出,将小龙女逼的连连后退,怒道:“龙掌门,郭某感念你教养过儿之恩,但此一番所为,你师徒缘分已尽;他心存死志随芙儿而去,临终言及桃花岛,我自当遂了他的遗愿;过儿自此便与你古墓派再无渊源,今日之事就此罢了,你且去罢。”说罢拱手送客。
      小龙女却不愿走,她数年苦心一朝东流,哪里能够善罢甘休,当即敛身行礼,柔声细语,“郭伯伯,我同过儿已在终南山拜了堂,此后便是夫妻一体,我今日是定要带了夫郎回古墓的,你若要阻拦,便打死了我罢,如此倒全了侄媳对过儿的一番情谊。”
      在场众人听的这一言,皆大吃一惊,不曾料到杨过竟然抛下妻子,随郭大侠之女而去,却不知这杨少侠到底是爱慕师父多些,还是心恋郭世侄更甚,一时间私语嘈嘈。
      郭靖听得此言,怒气丛生,女儿、世侄身死已叫他悲痛欲绝,却不想身后还要被这古墓女子妄议,他半生无愧于天地,今日却叫两儿遭此非议,大吼一声便要同她斗一斗,叫她不再妄言。黄蓉心思转圜间已然猜到她的目的,赶忙拦住靖哥哥,强自按下心中怒意,喝问道:“龙掌门,我且问你,你说与过儿拜了堂成了亲,敢问:可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何人主婚,高堂是谁,何人作证?……”
      她一连串责问叫小龙女如何回答,她生来居于古墓,于世间俗事俗情半点不知,低头沉思前事,诺诺半晌方想起那日拜堂的情景,当即回道:“郭伯母,我同过儿在终南山王重阳祖师爷画像前拜了堂,至于其他旁的,一概没有,但我知过儿爱我之心,便够了。”
      院中众人听得此言皆是哄然大笑,黄蓉再问:“请问你同过儿可曾行了周公之礼?”见小龙女张嘴便要答,冷笑再道:“龙掌门还请想好了再答,可莫欺过儿不能自辩。”原来那几日杨过为求的两人容情,许他送郭芙回桃花岛,将这些年的事桩桩件件翻来覆去讲了无数遍,如今府里随便寻个人也能细细说来。此刻想来,只怕过儿当时不得他二人谅解,心里已存了相去之意,又料得这古墓女子誓不罢休,早做好了打算。
      小龙女让黄蓉叫破,不敢再虚言,无奈住了嘴,只是依然不肯离去,只作出一副自怜自艾之态,哀哀瞧着火中男子遗容。
      程英、陆无双倾心杨过日久,偶听得小龙女劝其纳了公孙绿萼之言,心下存了多女共事一夫之心,因此一直久留小龙女身侧,只待同归古墓,未曾想杨过对郭芙爱慕甚深,竟殉情而去,两人此时后悔莫及,却也无可奈何,只默默垂泪。现见小龙女为杨过师父,万分不顾念他身后名声,陆无双性子急,当即站了出来高声说道:“龙掌门,杨大哥生来多情,许是说了什么叫你误解的话,他当初与我相识……”
      她往日里杀人如麻,此时话未出口却红了脸,心知今日这话出了口,她自己的闺誉便也没了,但杨过数次救她,如今他离去,自己便是赔上这条命,也该当护他一生清誉,当即再道:“他当日救我性命,因我看他不起,混唤了他‘傻蛋’,他便以‘媳妇儿’回敬于我,从口头上讨回便宜。想来当初你以师父之命叫他娶你,他不敢违逆师命却又心下不甘,才以拜堂之事戏你,此举虽不妥,但到底是你有错在先,况且你既已同甄志丙那臭道士做了夫妻,为何又赖在杨大哥头上,叫他背了这黑锅,有口难言……”
      陆无双平日里不甚聪明,行事诸多莽撞,遇到表姐后便只管听命做事,凡事不愿多思,此时越说脑子越清楚,想起了古墓派那些害人不浅的规矩,忆起了师姐曾对她说的李龙仇怨,悟明了杨过这一路的怪异行为,此时几厢串联,竟叫她想通了其中实情,“龙掌门,杨大哥心里从始至终只有一个郭姑娘,你却拿师规压他,用师命迫他,以他命要挟,害得他同郭姑娘生生错过,乃至双双身死。如今他死了,你还要往他身上泼一盆脏水?叫他不得安生,你……你比李莫愁恶毒百倍。”
      程英见小龙女脸色越来越沉,忙拉了表妹护在身后呵斥起来,“表妹,住嘴,无论如何龙掌门都是杨大哥师父,不可如此无礼。”心里却万分赞同表妹所言,若早知杨过会如此决绝,她便是拼死也要拦住杨大哥,活着,总好过死了,活着,总能再见,可惜事到如今,多说无用,“龙掌门,我曾救杨大哥一命,他感激我救助之情,也愿将自己心事与我诉说一二,他对你确乎只有师徒之情,你三番两次携他命要挟又弃他而去,他惧你又念你,如今……如今……你便放了他罢。”一时间泪水涟涟,她为了一己私情,与虎谋皮,到头来一场空,枉费了心机。言罢再看了草台一眼,拉着表妹径直离去。
      小龙女未料得程陆二女此时反水,又见场上诸人皆面含不屑,对她嗤之以鼻,知晓自己今日决计带不走过儿遗骸,便是连夫妻之名也要夺去,“罢了,罢了,你们外面的人到底还是见不得我同过儿好,我自离去便是。”心灰意冷下飘然不见。
      耽搁得这许久,草台早已燃尽,郭靖等骨灰冷却,拿了瓷瓶将两人遗骸装在一起,黄蓉接过瓷瓶讥笑几声,“靖哥哥,到底叫他如愿了。”如今便是她不愿让他上岛也不能了。
      郭靖瞧着妻子手中瓷瓶,虎目含泪,“若当初不叫过儿去终南山,如今……如今……”
      可人生哪有什么如果。
      待襄阳战事稍缓,郭靖、黄蓉夫妻撇下一双儿女,带着过芙的骨灰回了桃花岛,将二人安葬在桃林内,此时节桃花开的正盛,微风抚过,落英纷飞,满目绯色,似为两人披上了一层红衣。
      倏忽间,数十年过去,坊间再不闻什么杨少侠、郭姑娘。靖蓉一生为襄阳而存,一双儿女卫城而亡。岁月无情,再轰轰烈烈的人物,也淹没在历史长河中,唯有那一股气节长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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